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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业与社交平台:相向而行的必须与可能
■彭增军
  话说从前有山,有庙,有老小两和尚。老和尚问:“进一步是死,退一步是亡,你当如何?”小和尚毫不犹豫:“我往旁边去!”
  小和尚回得妙。许多前后受困、左右为难的问题,也许解决的方法不过是脑筋转个弯,高大上的说法就是创新思维。钻牛角尖只能把自己越埋越深,一条道走到黑只能是无路可走。
  传统新闻业似乎正是此等境况。
  过去二十多年,传统新闻业从理论的反思——比如对客观主义的质疑——到各种旗帜和口号下的实践探索,令人眼花缭乱:全媒体、融新闻、慢新闻、感性新闻、建设新闻、方案新闻、和平新闻……不一而足;商业模式有以英国《卫报》为代表的免费公益、《纽约时报》的限量配额,再有《华尔街日报》的完全付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然而,总体来讲,过程热闹,效果不佳。如此判断基于两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硬指标:第一,迄今为止,没有一个成功的商业模式;其二,新闻的品质不升反降。其后果呢,新闻业,包括所谓的新生代的数字新闻日子依然不景气,标志就是动辄裁员,公众对新闻业的信任度持续走低。经济上,没赚到钱;道义上,不得人心;效果上,有辱使命。假新闻猖獗,社会缺乏共识。
  原因可以列出许多,其中一条,业界学界挂在嘴边的,无非是数字革命对媒介生态的颠覆,具体来说,都是社交平台惹的祸。网络平台犹如“寄生虫”,利用了传统媒体的原创内容,带走了新闻赖以生存的广告,逐渐在新闻消费中取得支配地位,新闻业仓皇失措中只有无奈与愤怒。你随便问一个新闻人,惯常的话语模式是: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社交平台太霸道,生存空间越来越小,重压之下,难以呼吸。在这个话语体系中,新闻业同社交平台是“敌我”关系,因此,新闻业的出路必然是重整旗鼓,奋力突围,无奈数次交锋,都事倍功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个时候,是否该学习一下小和尚?为什么非要争斗呢?为什么不可以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假新闻,共同为公众提供真实可靠的信息,使政治更开明,社会更进步,生活更美好呢?为什么不可以化敌为友,相向而行?纵然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说不,但有一个现实无法回避:这极有可能是唯一的出路。当然,也有不少人认为为时已晚,连这唯一都没有了。美国著名学者、弗吉尼亚大学教授威亚那逊(Siva Vaidhyanathan)在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访时感叹:现在这些平台的规模和势力如此之大,恐怕已经尾大不掉,我们在劫难逃。威亚那逊一直在警告人们社交媒体平台带来的可怕后果,为此先后出版过两本专著,一本批判谷歌,名为《一切皆谷歌:我们为什么应该担忧》(Googling Everything: Why Should We Worry);一本批判脸书,叫《反社会媒体:脸书如何分化我们和伤害民主》(Antisocial Media: How Facebook Disconnects US and Undermines Democracy)。
  威亚那逊教授未免有些过于悲观。社交平台虽然已是巨无霸,但也只有不过十几年的历史,正在成长期,有很强的可塑性。从这些年的表现来看,其心态是开放的,也有从“善”如流的意愿。如果新闻界能主动介入,同其一起成长,应该是百利无害的好事。再说,任何以技术起家的大公司如果不思进取,存亡则在顷刻之间,诺基亚和雅虎便是前车之鉴。
  
新闻平台化以及后果
  现在这个化、那个化用得有些滥,这里姑且再滥用一次,强调一下平台在新闻生产、流通和消费中的主导地位。社交平台在新闻消费和流通领域的支配作用毋庸多讲,在美国,有60%多的受众通过脸书、谷歌、推特等来获取新闻。近年来,更有苹果新闻成为重要的新闻集散地。在国内,则有微信、QQ和今日头条等。可以说,社交平台基本决定人们何时何地消费什么样的新闻。社交平台不仅仅是个消费平台,而且通过大数据和智能算法对新闻进行筛选和加工,形成各种排行榜,各种个性化推荐和推送,成为事实上的把关人。平台化不仅仅表现在消费流通领域,而且对新闻内容、形式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甚至影响到新闻的核心理念。比方说,传统新闻的价值体系里,可以列出事实性、客观性、独立性、公共性等等,由于平台化,新闻的价值体系里开始出现互动性、可分享性、情感性等。有研究表明,经过平台的算法推荐过滤,受众更容易接触到个性化、感性化的短平快新闻,如此势必使严肃新闻的需求受到打压。不是说新闻不可与时俱进,新观念本身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这些新价值成了标准,而其他同等或者更为重要的品质如客观、公正、准确、公共性等则被有意无意地边缘化了。
  如果较真的话,也可以说新闻媒体自身也已经平台化了。现在美国数家大型新闻集团,基本都完成了集团层面的整合,产品的生产和销售都集中到以算法为核心的平台上。例如,《纽约时报》的个性推荐系统叫做协作主题建模系统(collaborative topic modelling, CTM),根据点击量、读者和平台的互动、读者偏好等数据来建造模型,完成新闻内容和读者兴趣的匹配,实现新闻的个性化推荐。
  平台化最严重的后果不是利用了别人的原创内容,甚至都不是拉走了广告,而是出版商需要依赖平台来销售自己的产品,换句话说就是:切断了新闻业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单从商业性来讲,平台其实是把新闻产品的商业性拓展了,作为商品,新闻依然利润很高,搜索引擎、脸书、推特等还是靠传统的眼球换广告来赚钱,问题是赚来的钱大头都被平台拿去了,这个分配不公肯定需要解决。相对于商业性,更严重的后果在于新闻的公共服务功能被削弱,不但没有启蒙受众、监督权力和提供论坛,甚至造成了内容的娱乐化、庸俗化和回音室效应。新闻的公共性遭受了双重的压榨,首先,在生产过程当中已经被算法算了一回,在成为产品后,还要经过平台的二次过滤。即使新闻单位硬着头皮去做严肃新闻,在平台上也会被湮没在算法之中。
  回音室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英国哲学家密尔(John Stewart Mill)早在1848年就说过:同与自己不同的人接触,同异于自己的思维和行为接触,是人类进步的主要源泉。而在回音室,人们固执于自己的偏见,对话和合作几无可能,美国疫情的失控、种族骚乱,在很大程度上是回音室效应的后果。
  美国著名宪政学家,曾担任奥巴马政府白宫信息与法规办公室主任,现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桑斯坦(Cass Sunstein)在《共和国:社交媒体时代民主的分裂》(Republic. Divide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Social Media)一书中,总结出当代社会有可能出现的三种幻灭:一个是奥威尔《1984》和《动物农场》那样的集权社会;一个是阿道司·赫胥黎笔下的《美丽新世界》,物质极大丰富,科技高度发达,人类可以基因繁殖,按照一个模式生活,衣食无忧但人性泯灭;最后一种可能,更为现实却常常为人忽略,就是人们满足于自己小圈子,满足于回音室封闭的小空间,作茧自缚,成为自我的奴隶,民主自治无从谈起。
  回过头来看,互联网特别是社交媒体的一个最迷惑人的口号当属“人人都是记者”。事实上,且不说可不可以,即使人人都可以,并不等于人人都想做,而从实践上看,人们更多时候只是在消费分享算法过滤N次的信息,参与的是鼠标而不是大脑,实际上更为被动。
  目前传媒生态出现一个特别尴尬的境况:一方面,广大民众面对的是一个变化莫测,信息超载,各种算法算计,各种利益集团巧取豪夺的世界,真实可信的信息是刚需,而作为民众喉舌和看门狗的新闻媒体却自身难保,公众不信任,市场不埋单,影响力也降至最低。信息越多,知识越少,理解更少。一百年前,李普曼就指出:“一个社会的健康取决于信息的质量。新闻不仅仅是传播信息,而且负有促进人性的使命。”对于这样的使命,新闻业自然有广泛的认同。那社交平台呢?必须说平台负有同样的责任。为什么?因为平台在新闻生态中已经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成为实际的把关人,鉴于新闻的公共属性,平台自然有公共服务的义务。
  平台显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一再淡化自己的媒体角色,坚持说自己只是平台,不生产内容。推特将其使命定义成“为每个人提供创造和分享观点和信息的力量”。脸书声明其使命是“赋予人们建设自己社群的能力,使世界更紧密”。脸书“新闻推送”的设计者马拉(Greg Marra),早在2014年就对《纽约时报》说:“我们非常清楚自己不是编辑。我们不对内容做专业判断。你交到了朋友,你联到了自己想联接的网页,你就是最后决定者。”说了归齐,就是强调自己是平台,并不能也不应该为内容负责。这成为社交平台逃避媒体责任的一种托词,一种商业策略。平台拥抱了新闻的商品属性,而拒绝承认其公共产品属性,赚钱的事情抢着干,而责任则要内容的生产者承担,这是引起新闻界反感的一个重要原因。
  
相向而行的困难与可能
  虽然新闻与平台心存芥蒂,但井水已经犯了河水,青山遮不住,不合流也难。 再说,对于普通消费者来说,平台与新闻机构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人们只介意菜好不好吃,不会留意菜是谁做的,又是谁送的。
  就新闻业来说,有受害者心态,对于平台有着天然的敌意。不过,近年来,在“怨”的同时,也慢慢接受现实,开始思考如何利用平台做好新闻。
  社交平台呢,有意无意,已经成为新闻把关人。然而,新闻毕竟不是平台的专业领域,从事实来看,脸书、谷歌和推特在把关人这张答卷上是不及格的。从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开始,近四年来,不断暴露出技术公司的短板。平台自己很清楚,如果不主动采取措施改进,势必招致政府的行政干预。与其被政府压头,还不如自己主动投入资金和精力来把事情做好。除了技术和算法的改进,首要一条就是尊重新闻的专业性,措施之一就是开始雇佣编辑加入运营团队。
  总之,平台和新闻机构都有合作的意愿。如果做个话语分析,可以看到,无论是管理层的表态还是普通雇员的调查和采访,“合作”、“伙伴”等字眼开始多起来,正在成为主旋律。
  当然,合作的困难也不少。毕竟长期以来是对头,现在虽然有携手意愿,价值观和企业文化上仍有诸多冲突。如果这种合作仅仅是在商业和市场层面,平台势必强势,新闻媒体担心自己会沦为打工仔,而读者养成了到社交平台看新闻的习惯,彻底放弃了新闻媒体网站,这等于自己挖了自己的墙角。
  《纽约时报》2020年6月高调退出苹果新闻很能说明一些问题。苹果公司2015年底推出新闻应用,其做法同其他平台有很大不同,已经向传统媒体靠拢了不少,比如,苹果新闻只采用《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CNN这样的主流大牌媒体的新闻,每日的推送和新闻排行不是简单地由算法来做,而是有专业的编辑团队把关,比较合乎媒体的胃口。《纽约时报》退出的理由据称是合作未能帮助其发展用户,缺少话语权。苹果从收入中首先拿去一半,余下的一半才由各新闻单位分配,如果新增了用户,苹果则要拿去订阅费的30%。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去专心发展订户。
  新闻业的另外一个担心是主体性和独立性的丧失。在新闻传统价值观里,主体地位和独立性是根本所在。但是这个问题要看怎么说。在自身健康和生存都成问题的情况下,这个主体性和独立性很难守住。况且老实说,新闻业自己都已经平台化,商业的味道未必比社交平台弱,失去主体性的罪责新闻业自己也有份。比如说,付费墙起来了,经营和新闻分离的防火墙却倒了,这同合作与否没有必然关系。
  新闻与平台,用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来分析一下也挺有意思。两者分属不同的场域,分别有自己的权力关系、资本、资源和禀赋,有各自的优势空间。用布尔迪厄的话来说:“有其自身的逻辑和运行规律,构成对行动者行动的限制和制约。”新闻生产文化资本,而平台是经济资本,自然各自被自身所处的场域所影响。新闻为社会提供文化资本,具体来说就是有品质的专业主义的新闻,其根本价值在于公共服务。新闻求真,是它有别于其他信息提供商的根本所在。这个价值认同,驱动和支撑其惯习、专业地位和身份。新闻业的困境之一就是其场域横跨经济和文化领域,市场和公共服务经常陷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两难。在传统的商业模式中,这个矛盾可以通过市场垄断和政策优惠来达到一种平衡,而如今这个平衡被打破。虽然平台并不直接参与竞争,但却颠覆了其场域。而平台的场域,注定是资本的、技术的和商业的。平台当然也喜欢事实与真相,谁又喜欢谎言?然而,它的场域决定它难以主动拥抱新闻的公共性。
  那么,新闻与平台需要找到一个利益平衡点,也许可以从两个场域重合和接近的部分做起。平台发挥自己的资本和技术优势,而新闻业则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文化资本,诸如合法性、权威性、专业性等。
  社交平台实际上已经开始了许多有益的尝试。比如2017年,为了解决假新闻问题,脸书开始同事实核查机构合作来加强对新闻信息的验证。YouTube则在2018年投资2000万美元来支持权威媒体生产视频,并优先推广,从而受众可以更方便地找到有品质的新闻。YouTube说了一段三观非常正的话:“我们认为,有品质的新闻需要持续的收入流来支撑,对此,我们义不容辞。”
  平台与新闻业具体的合作方式可以探讨,比如在新闻推荐上,如何增加新闻品质在算法上的权重。这当然有许多难点,但也恰恰是需要新闻界,包括业界和学界积极投入的原因。再比如,新闻业界、学界和平台是否可以联合起来,对新闻信息的生产者进行资格和资历认证,考虑的因素可以包括是否生产原创内容,是否遵循新闻专业主义的标准和伦理原则,是否有完备的新闻验证体系等。
  新闻平台化已经是个事实,平台化带来的后果需要严肃对待。当然也有不少人的态度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技术派相信技术最终会解决问题;思想市场派相信市场会给出答案。实践已经证明光靠技术难以奏效,思想市场决定论也不可行,公共服务,不能仅仅依靠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必须通过系统的顶层设计来实现,包括有效的媒体治理。当然,治理不是狭隘的政府权力干预,而是多方面多层次包括政策、媒介素养教育等在内的系统工程。中心意思就一个——必须拉上社交媒体一起干革命,使其不仅为股民服务、为客户服务,更要为人民服务、为公民服务。■
  
彭增军系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三江学者、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
  
  
  
  
  
主管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主办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