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夺人工?人工智能与新闻自动化
■彭增军
试想有一天,你从梦中醒来。起床,洗漱,吃完机器人保姆准备的早餐,端上一杯咖啡,坐在阳光里;然后,戴上谷歌、苹果或者华为智能眼镜,浏览新闻。人类平安无事,或者平庸如常,今日的头条是某机器人足球队终于取得了奥运入场券,某个城市的机器人工会决定罢工,要求每周一天工作日,而最触动你的,是某机器人记者撰写的一篇关于某类机器人歧视、虐待人类的调查报道获了普利策奖。这时,你猛然想起:你曾经有份工作,叫新闻记者。
说来这不当记者的日子倒也惬意,毕竟还有阳光和咖啡的苟且。不幸的是,这只是智能乌托邦的一种景象。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根据你的大数据,特别是你的智商,甚至你父母的基因遗传,你不仅不用做记者,而且什么都不用做;不过坐在阳光里喝咖啡的不是你,而是一名智商高你数倍的机器人。
或者说,智能文明中,社会将分化成三个阶级,分别是掌握了算法和数据的超人、学霸、最强大脑,具有自我意识和深度学习能力的变形金刚机器人,余下的剩男剩女便是只有大数据意义的芸芸众生,称做“数据人”也未尝不可。
这不是危言耸听。据未来学家预测:在不远的将来,具体是到2045年,机器人文明将诞生,人类将不再主宰世界,多半会成为机器人的宠物——窃以为不太可能,因为凭人类的德行,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实中,实在没那么可爱。
之所以开了噱头似的一个头来“哗众”,并不是为了“取宠”,而是为了说明,由机器学习、纳米技术和基因工程三大科技所支撑的人工智能,正把人类由信息社会推入智能社会,而改变的不仅仅是生态环境,同时也包括人本身。
不过,人工智能这盘棋实在太大,太高深,无论内行外行,往往一讨论就露怯,真正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因此,这里还是目光短浅一下,观照一下熟悉的新闻业,谈谈人工智能和新闻自动化对新闻业和新闻人的影响。这应该是很重要。首先,在信息化、媒介化的社会,新闻信息的生产传播成为关键的关键;其次,虽然未来充满不确定性,难于预测,但是,任何未来都是一个过程,往往取决于当下的取舍和行动。
一、人工智能——人类最后的发明?
人工智能最俗又最学术的一个问题是到底机器人能不能比人聪明。在这个问题上,坊间争论不休。但是,应该没有疑问的是: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将是颠覆性的。相比人工智能,数字革命不过是毛毛雨。一如工业革命的疾风骤雨带来了资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革命等,智能革命注定带来沧海桑田的变故。这里不妨浪费一下篇幅,照录一下狄更斯《双城记》的伟大开篇: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伟大的霍金说得更直接:“强大的人工智能可能是人类创造的最好或最坏的东西,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发明。”为什么是最后的发明?因为它有可能结束人类的统治地位。总之,潘多拉的盒子业已打开,魔鬼或天使,不请自来。
有人说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真正克服自然和自我局限的脱胎换骨有两次,一次是工业革命,还有就是人工智能。工业革命使人类进入蒸汽时代、钢铁时代和机械时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基本来说是增强、扩展了人的肌肉和肢体。随后在电子和数码时代,则是智力的延伸和拓展。人工智能则不同,人工智能不仅仅是工具,不仅仅是人的身体或者智力的延伸,而是客体成为主体,虽说究竟是否能够有自主意识还说不清楚,但它本身可以主动创造信息则没有什么疑问。
人工智能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进入快车道,1997年,深蓝(Deepblue)打败国际象棋大师;2009年,自动驾驶;2016年,阿尔法狗(AlphaGo)战胜了围棋世界冠军。
阿尔法狗的战绩之所以令人咋舌,是因为它比深蓝上了一个台阶。深蓝依靠的是逻辑运算、树状结构,而阿尔法狗则可以深度学习。所谓深度学习,简单一句话,就是它可以自学成才。验证一个机器人能不能深度学习,关键看它会不会重复自己或者前人的错误。
谷歌目前研发的深思(Deepmind)可以直接应用在各种不同领域,比如玩不同的游戏、自动驾驶、投机咨询、音乐评论,甚至司法判决等等当前需要人脑才能处理的工作,也可以直接使用相同的神经网络去学而习得与人类相同的思考力。
谷歌正在开发的深梦(Deepdream)可以教计算机做梦、作曲。
智能机器人也可以写小说。2017年,纽约大学的研究生顾得文(Goodwin)带着他开发的智能神经系统,开始穿越美国的自驾游。他只管开车,而这个智能系统边走边写,虽然有时头一句脚一句,但确实也写出了不少富有诗意和哲理的段落。
现在看来,机器人究竟会不会比人更聪明已经不是问题,因为在许多事情上,它已经比人类聪明了。争论的焦点是:机器人可以像人类一样有自我意识和情感吗?
有不少大咖说不能,比如著名的中文屋实验。所谓中文屋实验,是美国哲学家约翰·希尔勒(John Searle)在1980年提出的一个思维试验:假设把一位说英语的人关在房间里,只能通过墙上的一个小洞传递纸条来与外界交流,而外面传进来的纸条全部由中文写成。这个人带着一本写有中文编码程序的书,利用中文编码程序,这个人就可以把传进来的文字译成英文,再利用程序把自己的回复译成中文传出去。在这样的情景里,外面的人会认为屋里的人通晓中文,但事实上这个人只会程序和编码,中文一窍不通。也就是说,智能机器人无论如何也只会局限于程序中,不会有意识和真正理解意义。有人讥讽人工智能只能按照程序执行,一根筋,不会变通,比如拖地机器人只会非常敬业地去扫地,看到主人掉在地上的金戒指却不知道捡起来,而碰到猫尿狗屎,也不会绕过去,而是抹一地。当然,有人反驳说,这只能说明你的扫地机器人不够高级而已,如果机器人有了触觉、视觉和味觉呢?
也许我们人类的既定思维很难理解智能机器人的逻辑。比如这个非常有意思的例子:一个机器人被指令飞奔向前,越快越好,出乎设计者意料的是,机器人没有建造大长腿,而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高塔,然后向前扑倒。
理解人工智能,必须放飞想象力。法国著名经济学家、古典经济学的奠基人之一萨伊(Say),在1828年谈及汽车代替马车时写道:“没有什么机器能比上一匹马,机器永远不可能像马车一样,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把人和货物送到目的地。”
而现在,基于智能的自动驾驶已经要走进千街万巷。
如果你还对智能时代的到来半信半疑,我们再简单粗暴一点:微软、脸书、谷歌、Minecraft等都在人工智能开发上投入了巨资,这不是简单的押宝,因为首先资本是敏锐的;其次,资本本身就是推动的力量,资本会改变科技发展方向。
在简单交代了这样一个大背景大环境以后,似乎可以讨论智能新闻了。
二、智能与自动:没有记者的新闻业?
新闻经历了印刷时代、电子时代、数码时代,迅猛进入智能时代。数据极大丰富,算法成为新闻生产的核心。
机器作为工具进入新闻生产当然不是第一次。然而,以前无论技术如何改变,也不过是工具和渠道,这次是要雀占鸠巢,取而代之。如今,可以说人工智能业已成为新闻生产和传播的组成部分——如果还不能说成为有机组成部分的话。人工智能和自动化已经渗透到新闻生产和消费的全过程。比如,大数据挖掘系统会提醒记者可能的新闻点,大数据和算法可以决定选题,而内容生产——新闻生产最核心的部分,也开始智能化。计算机可以写诗和小说,新闻稿件更算不了什么。提前布置的智能摄像头、传感器,会自动捕捉、回传大量的数据和影像,自动生成新闻。
据英国路透新闻研究所对全球主要新闻机构的调查,有近40%的新闻单位不同程度地利用人工智能来进行新闻生产。例如,《华盛顿邮报》的Heliograph撰稿系统已经写了上千篇稿子,而一个名为Modbot的智能系统会自动审查、过滤读者评论。美联社纽约分社联合一家智能自动化公司,开发出新闻生成系统,负责上市公司季报报道。以前每季紧赶慢赶也就300多篇稿子,使用智能写作以后,每季度的发稿量达到了4400多篇。
在国内,腾讯开发出一个电子写作器叫梦作家(dreamwriter),阿里巴巴有写作大师(writing master)。新华社同“今日头条”合作研发出智能写稿程序,撰写体育、天气预报和财经新闻。新华社同搜狗联合推出的新华社AI合成主播“新小萌”,集中体现了声音提取、表情动作等深度学习技术。
也许有人担心机器人写的稿子的质量问题。且不说稿子好不好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就机器写稿来讲,一个比较服人的检验是:如果不能分辨出人和机器的稿件,机器人写作的质量难道还用怀疑吗?
哈蒙德(Kristian Hammond),计算机写作领域的领导者、叙事科学公司(Narrative Science)创始人之一,预计到2025年,90%的新闻将由计算机撰写。也许哈蒙德急了些,那我们保守一点,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计算机写稿终将成为日常。
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赛里格曼(Ben Seligman)1966年写了一本书,名叫《臭名昭著的胜利:自动化时代的人类》(Most notorious victory:Man in an age of automation),其中有一章,直接叫“无人的工作”(work without men)。
一般来讲,新闻业较为守旧,在历次的技术革命中,新闻人总是工具化思维,使工具来适应既定的理念和习惯,而不尝试去改变习惯,即使在媒体融合和数字革命火烧眉毛的时候都动作迟缓。那么,新闻业对于人工智能为什么如此热情?粗看,至少可以有三点:其一,经济上的困局,各种盈利模式几乎穷尽,依然入不敷出,前途渺茫;其二,技术决定论占了上风,似乎技术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其三,资本的野心与贪婪,资本开始主导新闻业的变革。这个从亚马逊的创始人贝佐斯购买《华盛顿邮报》开始显露端倪。资本当然会逐利而为,自然会推动新闻的自动化和智能化。
然而,不能不小声问一句:在智能化和自动化轰轰烈烈之前,新闻业真的想好了吗?
三、做得妙与做得好——智能与人性
新闻智能化和自动化的关键是新闻专业主义理念诸如公共性、客观性、独立性如何无缝对接于算法之中,如何在机器人的身上植入人性的基因。而面临的现实是媒介环境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传统上,媒介一直是作为介质和渠道而被使用,如今智能新闻中的媒介主体化,可以独立,至少是共同来生成意义。
有种说法:科技进步的大小就是看它毁掉了多少工作。技术乐观派为人们描述了一幅智能乌托邦的景象,所有的劳动,简单的、复杂的,都将被机器代劳,人们可以什么都不用干,或者爱干嘛干嘛。这听起来很美。谁又天生爱劳动?劳动是为了生活,不工作,如何生活?除非硅谷的权贵愿意共享他们的资产。更值得敲黑板的是:问题的实质不是工作的消失,而是人的消失,人的主体性和价值的消失。从近半个世纪的历史来看,科技进步并未带来人的价值的提升,而是恰恰相反。美国新闻业流失了一半多的新闻编辑人员,剩下的工资待遇不升反降。业余作者的境遇更差,从文章稿酬来讲,以前每个字是1-3美金,而现在是每个字5美分,这还没有算通货膨胀。
人工智能的基础是结构性数据,而数据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并不天然客观和公平。所有的科技都包含了人类的价值和偏见。在智能时代,算法即权力,也极易为统治者和精英利用而成为歧视、奴役他人的工具。在某种程度上,算法决定了人的命运。比如你为钱所急,去网上搜索了网贷,然后,你的信息被分享、出卖,从此你就被就高利贷、传销组织等盯上,再而上当受骗,完了还被骂蠢货。黄鼠狼咬了病鸡,问题是,首先鸡生病,不光是鸡本身的问题,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问题。更可恶的是,因为你是病鸡,算法就把你堂而皇之地算给了黄鼠狼。
具体到新闻来说,新闻的根本使命是公共服务,服务公众、监督权力是它的道义责任。因此,重要的不是人工智能能做什么,而是应该做什么。人工智能可以很聪明,可以很妙,但做得妙不等于做得好。智能和自动化从科技的角度看是技术推动,却往往忽略了人、资本和市场,才是真正的驱动力。任何社会和技术变革,都是各种力量博弈的结果。在当前的博弈中,新闻业显然不占有主导地位。二十多年前,新闻业还有资本和话语权的时候,在互联网和数字革命中就碰了个灰头土脸,何况在日落西山的今天。特别在资本和市场面前,新闻专业主义的价值观和职业观逐步被消解和边缘化,新闻业在这场智能革命中必须有足够的清醒与自觉。
新闻智能化自动化的目的是什么,可以简单概括为四个字:多快好省。“多”自然是多发稿子,“快”就更不用讲。但是后面的“好”和“省”,资本和新闻人必然有不同的理解。“好”,资本关注的是效益好,新闻人关心的是稿子“好”。“省”就更是如此,新闻人要的是省“工”,省出精力和时间,去干更重要的工作,而资本方呢?“省”的却是人工中的人。
对此,谷歌创始人施密特的回应是:人类需要认真想一下自己能干点什么。这句话顺着听好像不错,逆着想就有不太对味儿,有点像老子训儿子不争气。哈佛大学荣休教授祖波芙(Shoshana Zuboff)怼得好:我们不用想,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做什么最好,而且我们一直在做,那就是做人。我们能做的就是使世界更加人性化。
这恰恰是新闻智能化和自动化过程中最最重要的。
在这场大变革和大争论中,乐观派也好,悲观派也罢,其实最要紧的是做清醒派和行动派。智能化不是一个既定的结果,而是一个过程,就现在看来,最要紧的不是技术装备的被动跟风,而是主动的思考与参与。参与到新闻智能化的过程当中,而不是完全由资本主导。关注、重视、监督和报道社会智能化转型中的重大问题,这是新闻的初心和根本,这比新闻智能化、自动化重要得多。■
彭增军系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三江学者,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