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说“融媒体”:历史的视角
■黄旦
【本文提要】我国的融媒体及其生产,是在推动传统媒体转型的思想指导下而展开。就媒介史看,新媒介的崛起和旧媒介的变革,并不是依照转型的轨迹,而是不同媒介自成一型,从而导入到一个新旧媒体共存的张力格局。转型还可能带来另一个误区,即以传统媒体的标准和规则来衡量融媒体及其作品,从而把融媒体仅仅视为一种新的手段或者形式,这种思维方式不利于融媒体充分彰显自己的独一无二性。
【关键词】融媒体 转型 媒介史
【中图分类号】G206
几年间,融媒体(或媒介融合)无论是在思想观念上还是在实践操作中,越来越受青睐。其作品即便未如千树万树之梨花,显然也远非才露尖尖角的小荷。2018年的中国新闻奖,特地将之辟为一类,可见其形成了一定气候。
融媒体作品的登堂入室,对于融媒体生产实践,无疑是一个重大鼓舞,为融媒体建设和发展,提供了新的动力和动能。也正因如此,以往一些议而未决的议题,似乎具有了讨论的新的基础。名正言顺,或更有助于敞亮眼光,导引实践。其中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该如何看待融媒体及其生产。
一、“转”与“型”:可能的陷阱
众所周知,传统大众媒介机构对于融媒体的尝试,是在“转型”的理念和愿望推动下开始自己的征程的。以“转型”为指导,自有其合理之处。首先,“转型”为转变之意,承诺改变而无须放弃已有,在基本保持现有秩序、结构基本稳定情况下,着眼变革,属于稳中求进,成本较轻,容易取得共识。其次,“转型”可以由小开始,单点突进,在局部有所突破基础上,再视情顺势推进,不致伤筋动骨,打乱已有的格局和运作秩序。加之融媒体探索,本就没有现成道路可循,是摸着石头过河,以“转型”为设想,一步步推开,不失为稳妥和保险之举。然而,“转型”一语也暗伏陷阱。“转”与“型”本不成因果,“型”不一定能“转”,而且也未必由“转”而来;能“转”的未必是“型”,而且“转”了亦未必就能成“型”。《纽约时报》在其2014年的创新报告中就提醒说:谈及转型可能是危险的,因为这个词暗示从一个固定状态转向另一个,而且还含有终点之意。①从一个“固定状态转向另一个”,言说的正有此意,涉及的正是“转”和“型”的关系。
“转型”需要有一个前提,即不同媒介既是同质的也是连续进化的。放眼媒介史或者传播史,其情形恰恰相反,不同媒介千差万别难以兼容,看不到任何一种媒介及其实践是由之前的媒介“转型”而来,事实上却是断裂,崛起一个个不同的“型”。媒介史是媒介世代的更迭史而不是代代承继史。西方报纸不是手抄新闻或者印刷作坊的延续扩展,中国现代报纸也不是继承“邸报”或“京报”而来;广播不是无线电的转变,尽管它以后者为基础;电视包含了画面和声音,可决不是摄影与广播两者的杂交。麦克卢汉说,每一种旧媒介都是新媒介的内容,但从没有人认为,新媒介由旧媒介酵发并成为其衣壳。作为一种“内容”,旧媒介是被化入了新媒介之中,而且属于其不能分割的有机部分,好似旧零件组装出了一部新的机器。就发生学角度,我们须臾不离的语言,也是如此所形成。②或许就因如此,每当一种新媒介产生,总会激起已有媒介以及整个社会的恐慌。新媒介横生出不同媒介对峙或者并峙的传播格局,扰乱了已有的社会关系结构和日常生活,让人措手不及难以适应。谷腾堡时代的印刷所投资人约翰·塞斯特,曾携带着十来本印刷本《圣经》,到当时欧洲最大的巴黎大学城去寻找运气,期望能挣上一笔,未料找到的却是杀身之祸。当地从事手抄书的行会见一背着大批书的人到来,惊慌不已,立即报警,理由很充足,如此之多的珍贵书籍居然在一人之手,肯定是有魔鬼相助。好在塞斯特机灵,赶忙拔脚开溜,否则就可能命丧巴黎。③
马文曾有所言,“如果真是像流行的说法那样,是媒介形构了现代共同体的想象性边界,那么,新媒介的介入就是一个特殊的历史关头,尚锚定在为之提供社会交换稳定局面的老媒介上的生活方式,遭受到重新审察、挑战和捍卫”,媒介的变革总是因此而变成充满戏剧性的社会事件。④
谷腾堡印刷机的发明,遭倒霉的不只是有同行之属的手抄书业。本雅明有一篇著名的文章,题目是《讲故事的人》,与传播大有关系,遗憾的是做新闻传播的好像不太熟悉,反而是研究文学的多有关注。这篇文章以十分细腻且带有惋惜的笔调,描述了口述故事——这种对于人类非常重要的传播形式及其消亡,由此使得人类代代相传“交流经验的能力”——“一种原本对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们最保险的所有,从我们身上给剥夺了”。剥夺人们此种交流能力的罪魁祸首,即为印刷。依本雅明的描述,“随着中产阶级充分掌握实权,拥有出版业作为它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中的最重要的工具之一,一种新的交流方式应运而生”。结果,“它以陌路人身份与讲故事狭路相逢,其威力不亚于小说。但它的威胁更大,甚至给小说也带来危机。这种新的交流方式就是消息”。故事的灵感,生发在人们的经验分享之间,口口相传是讲故事的方式,也是故事被不断添枝加叶翻新创作的过程。报纸的天涯若比邻式传播,在使人的感官外化、延伸的同时,造成了接收者用眼不用口,比邻若天涯。报纸满天飞,亲身经验式微,口头故事讲述不再,于是社会交往方式的根本变更,也就势所必然无可阻挡。印刷造就了新的传播偏向,同时又确立起新的知识和文化垄断,从而人的精神、文化及生存方式陡然生变。“消息传播与讲故事的精神背道而驰。如果讲故事的艺术日渐稀罕,消息的广泛播扬是这种状况的祸首”。“只消浏览一下报纸就表明经验已跌至新的低谷。一夜之间,不仅我们对外在世界,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都经历了原先不可思议的巨变”。⑤这样的后果,报纸创办者恐怕也是始料所不及的。
外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巨变”,并不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旧媒介抗拒新媒介,甚至对新媒介抱有敌意,试图以此阻碍新媒介的流行,就时有发生。比如出于对原有媒介——书籍的钟爱,卢梭把报纸贬低为“既无价值又无益处的昙花一现的著作”,诵读这些东西,不仅是无聊文人的轻率,而且其听众只有那些“未受教育的女人们和为虚荣心所驱使的蠢人们”。而狄德罗眼里的报纸,不过是无知者的食粮,是蹩脚作者光临之地。伏尔泰则用一句“鸡毛蒜皮的琐事记录”,⑥就轻蔑地把报纸打发一边。至于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于“文化工业”的口诛笔伐,并由此延伸而来的大众文化批判,更是大家都熟知的。顺便提一句,所谓的媒介素养教育,究其根源,正是与精英知识分子对于新媒介——通俗报刊的不屑、不满甚或恐慌相关。
正如大家看到的,历史上的这些新媒介,亦即后来所俗称的大众媒介,既没有因此而消失,也没有打算改变自己,乞求背靠旧媒介这棵大树。出于竞争,某些先起的媒介倒是有过压制后来者的谋划,像美国报纸就曾联手,试图给早期广播报道新闻设置障碍。但总归不奏效,不同媒介按照各自特点找到合适空间,共同酿成无所不在的一种新的时代精神——“第三种文化”,⑦已有的传播生态和秩序被颠覆。当然,这不是媒介技术本身就能决定了的,之所以如此的因素多多,不在此一一枚举。不过媒介的变革并非遵循“转型”的逻辑,则是显而易见的。新媒介最终是进入到一个不同媒介共存的新传播格局中。“新媒介,从宽泛来理解,包括新传播技术为了新的或旧的目的对新传播技术的运用,包括使用旧媒介的新方式,原则上,所有交换社会意义的可能性,总是被引入由新旧媒介共存而产生的一个张力模式中,这远比把因为其新异而将某个单独媒介作为兴趣的焦点要丰富”。⑧以此比照,“转型”一说的视点,正是落在了单独的媒介上,无论对新还是对旧都是如此,从而把丰富的且充满张力的格局意义上的媒介变革,有可能化约为一种媒介对另一种媒介的主动采纳和占有。这既把媒介的变化,误认为是线性的进化;同时,也把媒介历史理解成了单向度的工具运用史。
二、新媒介:型构新的传播形态
数字移动时代所呈现的“新旧媒介共存而产生的一个张力模式”,完全不同于大众媒介时代各种媒介以各自特长获取生存空间。按照延森的说法,数字技术是一种元技术,它不仅具有复制先前所有交流媒介的特征,并且可以将所有,包括之前的面对面交往和以复制扩散为特征的大众媒介重新整合,并在一个统一的软硬件物理平台上展开,⑨从而拥有人际传播中互动与多元化的交流模式的复杂特征。简而言之,数字技术可以将已有的媒介及其传播范式收编重组。如果这就是今天的“新媒介”,就是我们所面临的“新旧媒介共存而产生的一个张力模式”,那么,所谓的“转型”,是出于何种的关于“型”的想象,且又该如何“转”呢?
当然,历史上没有,不等于不能做,况且历史本也是人所创造。出于一种历史连续性的期望,媒介机构对于“转型”的实际部署和推动,其通行的做法,就是外长出一个新的部门。必须看到,经过不断努力打拼,这些新的部门在摸索中逐渐壮大,不仅立住了脚,在一定程度上,在传统媒介生产中显示出其越来越显著的重要性。这的确值得称道,尤其是对于那些辛勤的融媒体劳作者,应该表达足够的敬意,“转型”见到了成效,否则也就没有中国新闻奖设置融媒体类别的基础。然而,这种外延式的扩展,说到底,还是把“融媒体”视为一种内容生产工具,是加诸原有生产的一种新的制作手段。这种将“融媒体”区隔在技术使用层面,且与传统媒体互为参照的想法,是符合“转型”的意象的。转,总是要从一个“原点”出发且不能脱离那个点,否则就无法“转”,好比圆规画圈,无论其圆周多大,均脱离不开一个支撑点,由此出发然后闭合环绕。可是,同样回望历史,从媒介技术的变迁及其对于传播的效应看,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回环轨迹,也不是依照人的设想亦步亦趋。
美国最初的报纸由邮政部门所创,这种依附的副业终不能持久。印刷术的出现,一开始采取的是与手抄书业合作,而不是抛弃手抄书文化,但是当复制的手抄文化产品,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源源不断面世时,最终就彻底改变了书籍生产、发行和消费的条件。⑩手抄书既不能安内,也就无法攘外——守住原有的地盘。另一件有意思的事件是,上世纪20年代上海广播电台的创办,是电器销售公司所为,好比商业公司另开了一个部门,因为他们是要借此推销无线电器材和收音机。这些商人也和报纸眉来眼去勾肩搭背:奥斯邦与《大陆报》联手,《申报》和开洛公司抱团,后者还办起了申报馆广播电台并定期播出。按照设想,这应是一个双赢的场面:广播利用报纸刊登节目表,报纸借助广播以“声音”出场,同时又吸引听众来买报。可是创新偏偏得不到扩散和生根,新媒体运用的结果,不是报纸与广播联姻,而是各走各的路。这些都进一步说明:首先,技术不是任人使用的一种技巧或者工具,它有自己的逻辑。“任何技术的用途多半是由技术的结构决定的,也就是说,技术的功能是技术形式的自然产物。……一旦被人接受,技术就好坚持不懈,就会按照它设计的目标前进”。[11]英尼斯通过欧洲文明史中所揭示的“传播偏向”,证明了这一点。其次,作为一种媒介的技术,是一种事件而不是一种物件,它连接、型构关系,改变态势,转化创生新关系,所以最终导致马文所谓的“戏剧性”后果。不同传播技术和手段,固然是一种表达的要素,但更是传播的构成动力,并由此重新界定知识、改变认知,造成新的“意识形态”(知识观念、真理观念、思维习惯、感知外界显示的方式等等)及其话语。它的每一次变化,既无法用一个既定框架来约束,更不是依托在一个已有的躯壳内孤立运转。当印刷技术造就了一种新的信息环境,一种新的教育和政府管理制度,一种新的知识和智能的新观念,乃至于一种新形式的经济活动以及新的话语形式,就不可能再有讲故事者的存身之地。[12]有学者说的在理,技术的变化是体系性的,它或许是从某一个点开始,最终引起的则是连片开花整体翻转。所以,媒介变革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传播形态创造或重塑,就好像口传、书写和印刷曾经发生过的那样,今天的融媒体更是如此。
借此顺便要说,我现在越来越感到,以往的大众传播研究几乎完全忽视了传播形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所谓的传播过程上,丹尼斯·麦奎尔与斯文·温德尔集纳并展示的各种“大众传播模式”,就是一个明证。于是,无论传播形态如何不同(比如大家熟悉的人际传播和大众传播),其内核都是一个同性质的信息流通过程。过程便成为传播的“本质”,构成过程的环节架起了传播的骨架。借此硬是把丰富多彩的传播实践及其关系,抽象成了结构主义意义上的“结构”,剩下唯一需要关注的就是内容的效果。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我曾经提到,这是一种以“管道隐喻”为基础而形成的一套媒介概念系统:思想/意义是物体,语言/媒介表达是容器,交流是发送。总起来就是说话者(传播者)把思想/意义(物体)放进语言/媒介(容器)并(顺着管道)传送给听者(受众),而听者(受众)会从语言媒介(容器)中提取思想/意义(物体)。[13]至于不同媒介构成的不同传播关系、场景,导致的不同“信息构型”和“信息方式”,“时空对交流的限制程度支配着社会可能发展成怎样的形态”,全都在视野之外。波斯特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除非对这样的假定提出质疑,否则“对交流远距化所作的研究无论多么重要,也只能依旧是既成观点的补遗而已”。[14]就现实实践看,目前传统媒体机构中的那些新媒体(融媒体)部门,已经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位置,颇有“妾身未明”的意味,尤其是在整个机构中的定位以及与整个生产的关系。如果仍然是作为一种单线联系偏于一隅的独立业务部门,已经远远不适应“融媒体”的发展要求。别的不说,“融媒体”生产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技术问题如何处理如何配合,就是一个难题。更别提作为一种“元技术”,“融媒体”理应成为整个媒介机构内容生产和媒介运作的平台和中心,而且也唯有如此,才符合“转型”之本意。然而,如果真要改变现有“融媒体”部门的地位,让“融媒体”与所有方面进行对接,势必伤筋动骨,同时还要对“型”有一个全新的设想,需要一个与新的传播形态相符的“型”。前面提到过的那个《纽约时报》创新报告中就建议,未来的报纸要创建受众拓展职位,组建数据分析团队,创建战略分析团队,鼓励跨部门合作等等,决不是一个“融媒体”部门能够做成的。退一步说,如果某一个“融媒体”部门真的被赋予这一切职责,这又是一个该如何认定的部门呢?它又该如何处理协调与已有各个部门的关系呢?
三、融媒体实践:打开新的想象力
凡是一个组织,总是有一套自己的程序和常规。出于传统媒体机构自我变革愿望而设立的“融媒体”部门,难以避免地带来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会以传统媒体的已有规则作为参照系,以固有的思维和认知作为判断“融媒体”产品的标准。比如以印刷报纸所形成的常规,尤其是线性逻辑的表达惯例,来衡量“融媒体”作品的制作及其质量。于是,就有可能误以为“融媒体”作品不过是报纸报道的另一种形式,唯一的区别,就是以短视频、大数据或者H5之类的加以呈现而已。虽然说,就社会学、文化学的角度,这是一种惯习或者路径依赖,实属正常似不必大惊小怪,但是需要警惕的是,技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是可以形塑人类心灵的。[15]譬如长期浸润在经典书籍阅读中的第一代报纸文人,就情不自禁流露出自己的癖好,把1870年代的《申报》办成了一张文学性的报纸。不难想见,长期处于报纸、广播、电视实践之中的媒介从业者(包括学者们),其思维习惯、反应判断、价值评定等等,就是由这些媒介所熏陶和形塑的,并已经将此当作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这正是麦克卢汉说的,某一感官延伸之后,就产生了纳尔喀索斯般的麻木性“自恋”,其他的感知则相应被“自我截除”。这表明,人的认知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表现体验发生的媒介所决定的”。[16]波兹曼的“媒介即隐喻”,[17]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目前情势的关键在于,融媒体生产尚未确立自己的规则和知识,相反,传统媒体的规则却早已经成为无需明言的默会知识和技能。如果说在“融媒体”的探索阶段,按照穆尔的说法,数字媒体尚在寻找自己表达的“独特语法”,一切远未臻于成熟的时候,继续依赖传统媒体为之提供重要的参照系,似乎有其必要性。那么,如若传统媒体的固有一切,总是满满充塞着每个人的头脑,成为不可变易的尺度时,就不知不觉堵塞了新的可能。自我参照的便利,却有可能是成为创造的阻力,抑制了应有的想象力和反思能力,甚至有可能混淆了“融媒体”与传统媒体在传播实践上的根本区别。
数字时代,是将“各种沟通模式整合入一个互动式的网络中”,并“通过超文本和后设语言的形构,历史上首度将人类沟通的书写、口语和视听模态整合到一个系统里。经过人脑两端,也就是机械和社会脉络之间的崭新互动,人类心灵的不同向度重新结合起来”。[18]如果这样的判断符合实情,“融媒体”不同于传统媒体的生产方式,自是非常明显。我们已有的经验即便不能说与之有着鸿沟,也是失之千里。没有先例可援,也没有轻车熟路可循,在生产中摸索规则,在摸索规则中生产作品。融媒体有着广阔的想象和开拓天地,但又需要在实践中一步一步建立规则、标准和惯例。至今尚难以给“融媒体”及其作品做出清晰的界定,就说明了这一点。从这样的层面看,融媒体实践既是知识实践,也是在生产实践知识。由于“每一个特定的知识体系(每个范式),都会型塑和限制技术变化的速度和方向”,有自己的偏向。这就带来如下的结果:一方面,技术知识是有结构性的,与解决问题的特定途径和相对有序的步骤相关;另一方面,知识结构要发生重大变化以利于创新,又必须与原有的基本范式断裂。[19]因而,如何在利用传统媒体机构的媒介及其生产的某些合理知识的同时,又能够跳出既有框框,一览众山小,在新的视野中思考融媒体的实践,创造出一套新的融媒体知识和文化,是目前业界和学界面临的最大挑战。在旧知识与新交往的冲突中,如果一味坚执大众传播时代构成的经验和规则,去猜想和理解“融媒体”的技术偏向,有可能会遮蔽了本应追求和致力的东西。“转型”的含意在动而不是静止,但也有可能隐藏了更为基本的静止,尤其是结构上的,好比圆规划圈中无法脱离的那个点。或许穆尔先生的这个提醒是必要的:“不要过多地把关注点集中在二者之间的相似性上,而是要把注意力引向数字传媒的独一无二的特征”。[20]一种媒介,要完全展现自己独一无二的特征,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而且是否一定有一个完结的终点也未可知。谷腾堡的活字印刷,萌生于15世纪下半叶,印刷报纸的成型,亦即形成人们后来耳熟能详的“专业主义”范式,则已经是在19世纪下半叶,历经400年。与之相比,所谓的“数字技术”,如果从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算起,还不到100年。所以,目前根本无法给“融媒体”下什么结论,充其量还是大众传播时代向“融媒体”过渡的起步,诸如公认的“多媒体性”、“互动性”和“虚拟性”[21]等数字技术之基本特征,仍然还在实际中摸索,远远没有得到尽情展示,甚至是否已经涵括一切也是未知数,更不必说定型。然而,“对过去不假思索,就不会对未来作出任何有意义的揭示”。[22]籍此,根据历史的经验,如果在“转型”过程中,能够记住伊尼斯的这个论断,“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 [23],并以此来考虑顶层设计和研究,对于“融媒体”的未来而言,其重要和必要性,怕都是不言而喻的。■
①《数字化背景下的报业转型——纽约时报创新报告(2014)》,新华社新闻研究所国际传播研究中心译,《新闻与写作》2014年第6期
②迈克尔·托马塞洛:《人类沟通的起源》第252页,蔡雅菁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
③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第29-30页,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④Carolyn Marvin: When Old Technologies Were New: Thinking About Electric Communication in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4-5.
⑤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列斯克夫》,王斑译,载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修订译本)第100、95-96页,张旭东、王斑译,三联书店2012年版
⑥彼·阿尔贝、弗·泰鲁:《世界新闻简史》第13页,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版
⑦埃德加·莫兰:《时代精神》,陈一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⑧Carolyn Marvin: When Old Technologies Were New: Thinking About Electric Communication in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p.8.
⑨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第17页,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⑩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第102页,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11]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第3页,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2]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第38页,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3]黄旦:《媒介再思:报刊史研究的新路向》,《新闻记者》2018年第11期
[14]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第16页,范静哗译,周宪校,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15]阿诺德·盖伦:《技术时代的人类心灵——工业社会的社会心理问题》,何兆武、何冰译,何兆武校,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6]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第85页,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7]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18]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第406页,夏铸久、王志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
[19]Giovanni Dosi and Marco Grazzi:On the nature of technologies: knowledgeprocedures, artifacts and production inputs.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201034173–184.此地译文是据西北大学张妤文所译。该译文将发表在最新一期的《中国传播学评论》。
[20]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第88页,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1]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第84页,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2]E.舒尔曼:《科技文明与人类未来》第2页,李小兵、谢京生、张峰等译,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
[23]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第28页,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黄旦系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