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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新闻:回归还是反叛
■彭增军
  过去为《新闻记者》所写的十几篇文章,基本都纠结于传统主流新闻业的困局,比如新闻专业主义的生死、媒体融合的失败、媒体伦理的挑战、受众的蜕变等等,绕来绕去,到头来恐怕还是应了那句口头禅: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新闻这个行当,不比文史哲,不能光说不做,关键还不在说,而在做。然而,传统媒体救赎的那些事儿,好像也絮叨得差不多了。因此,想转转场子,换换思路,在后续的几篇文章里,谈些另类,或者说非主流的东西。这些新生事物有些既有理念也有行动,有些主要是实践,但都涉及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在数字时代,以及即将来临的智能时代,新闻应该怎么做(making news)?或者说得更窄一点,专业主义的新闻应该怎么做(doing journalism)?这些理念和实践与既有的新闻价值和传统有什么样的关系,是回归还是反叛?
  这一篇先谈谈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有亮点的慢新闻(slow journalism)。
  
快媒介:一切都是“快”、“抖”、“闪”
  小标题有意撩了当下最火的“快手”和“抖音”,当然还有各种“闪”。其实就想强调一句:如今的媒介,最核心的无非是个“快”字。
  也许无人会否认,人类社会已经不可阻挡地——悲观一点的人用“不可救药”地——滑入一个“快”、“超快”的轨道。现代人已经存在20多万年了,而99%的科技进步都发生在最近的1000年,而这1000年来的突破,多数又发生在最近两个世纪。计算机技术的发展速度更是几何级数的,科学家预计到2030年,计算机的智能会赶上或超过人类,人类将进入智能大爆炸时代。
  智能爆炸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算得快。没有最快,只有更快,快到人类来不及成长就老了,五年恨不得成了隔代人,小你三岁就敢喊你大叔或大婶。快的结果当然就是忙,忙到没有时间去说忙,或者不好意思说忙。谁不忙呢?然而,忙什么?学习、工作、吃喝拉撒睡,外加,或者主要是,刷朋友圈。当然,还有不少人在忙这个:
  2016年4月8日,周五,下午3点,美国的一家新闻网站BuzzFeed做了个实验,两位编辑在脸书上直播橡皮筋拴西瓜,看究竟能套多少个橡皮筋,究竟需要多长时间西瓜会爆掉,结果套了690个橡皮筋,持续了45分钟。
  问题不在BuzzFeed的两位编辑多受罪,一个一个套了690个橡皮筋,而是居然有80万人同时在线和他俩一起绷着,事后的视频在网上竟然也有上百万次的播放。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早年间的笑话,说有位钓鱼的汉子钓了整整7个小时一无所获,旁边一位终于爆发了:你这人真是有耐心啊,看你7个小时了,替你着急!
  同皮筋拴西瓜一样奇葩的还有另外一起网络无聊案:一家网站推特上发了张裙子照片,问图案到底是白黄条,还是蓝黑条,结果一周内有1000万的转发,白黄派和蓝黑派争得不可开交,而实际上只是人们对于颜色的感觉误差而已。
  是的,如今科技的螺旋使整个社会都高速旋转起来,以至于不少人担心,在这个无穷动的亢奋中,我们不知不觉地甩掉了无数宝贵的传统和遗产,大动荡大颠覆带来大破坏,大爆炸带来大晕菜,正好应了美国两部影视剧的名字——The Big Bang Theory和The Big Sick。超负荷飞转的结果,是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时间都到哪儿去了?自我又到哪儿去了?
  新闻作为社会最为敏感的反映者,快,一直是它的核心价值之一。通讯技术革命,又为这种快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微博、微信、短视频、推特、脸书,共同的特点就是一个短。为什么短?不就是为了快。快餐、快递、闪婚、秒杀、快世界、快生活、快媒介,快餐一样的快新闻。
  
快新闻:欲速则不达
  欲速则不达,这里不仅仅是抢不到新闻的意思,而是说即使抢到了,也远离了事实和真相。
  中文的新闻也许是同英文news对应最好的一个词了,越琢磨越觉得是无缝对接,比本人去年夏天去吉林松花湖路过唐家崴子时,随口把唐家崴子翻译成Tangkia Valley还贴切。遗憾的是,汉语里没有对应Journalism的词,每次想说journalism时都不得不费口舌澄清,此新闻(journalism)不是彼新闻(news)。
  新闻自然要新。传统媒体时代,如果要新,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或是你的通讯工具比别人快,或是你能垄断成独家新闻,虽然这有点不道德。然而,通讯科技的发展,使普通百姓都拥有了同新闻记者一样的装备和工具,如果以前的新闻界是同自己竞争的话,那么今天新闻界对抗的是全社会,尤其是被社交媒体武装起来、随时都可以是记者的普通人。
  社交媒体由于其“新”、“快”(当然也未必是新东西),非常吸引人,因为人本质是喜新厌旧的。推特对人的那种瞬间满足感是致命的,它要求所有问题在140个字(后来又放宽了一倍)之内解决,多简单痛快!没人喜欢复杂,毒品就是让吸毒者所有的难题瞬间解决,所以说成了致命诱惑。因此,美国《纽约客》杂志作家乔治·派克尔(George Packer)直截了当地说:“推特就是毒品,让人们沉迷。”并声称自己从来没用过推特。结果他被网民群起而攻之,骂他没有用过推特怎么就知道推特是毒品?派克尔回怼得相当干脆:“我还没吸过毒呢,难道不能说毒品有害?”
  为了新,就必须快,萝卜快了不洗泥,传统的采访、求证过程都得统统舍弃。如今的新闻编辑部大都取消了校对部,更谈不上什么一审二审三审制度。为什么?因为取消了这些流程可以省钱,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你根本也没时间去顾及这个。于是就有了美国明尼苏达的警方检察院都还不知道,凤凰网、新浪网就“悍然”宣布京东强哥性侵案的女主角由于诬告被收审了,当发觉出丑了,又飞快地销毁罪证,跟没事人一样忙着辟谣。
  这样的快餐一样的快新闻造成的问题多多,随手总结几条:
  首先,快是以准确和真实为代价的。学者罗森博格(Rosenberg)和费尔德曼(Feldman)有一本书,书名叫《无暇思考》(No time to think: The Menace of speed and the 24-hour news cycle),书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到位:新闻编辑部的所有错误归根结底都是抢第一惹的祸。
  第二,为了快,就喜欢走认知捷径,贴标签、简单化、概念化、脸谱化。有了这个捷径,写稿子就成了选择填空,完全不顾及人性和社会的复杂。
  第三,青睐或者只顾那些骇人听闻的新闻,哗众取宠,而在表述的过程中侧重于冲突、事故、色情和暴力。
  第四,快餐新闻同快餐一样没有营养,不健康。
  第五,更为可怕的是,快新闻造成一种快餐文化心态,自甘堕落。反正我是快餐,而且多数免费,所以读者有什么好抱怨的?错了又如何?大不了随后更正。越做越差,却心安理得。
  总的来说,新闻成为信息碎片,大脑垃圾,甚至还由于大脑的超负荷,极易造成短路,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有阅读量,有十万+,无人关心是否真实。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下,虚假新闻盛行。而且不单单有不负责任的自媒体或者小媒体制造、传播假新闻,许多严肃主流媒体常常也沦陷,成了假新闻的传播者。
  美国三年前出了一个特别神的大笑话,网上有帖子说蝙蝠侠的蝙蝠车(电影道具)被人偷了,霎时间疯传,连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新闻网站都忍不住报道了。末了还是《底特律自由报》戳穿了这条假新闻,说刚刚打电话问了警方,警方说蝙蝠侠的酷车待在车库好好的。这是典型的起哄抢新闻的案例。现在许多新闻不是去采访、验证,而是先抢发到社交媒体,然后开始打嘴仗,比方一个说下雨,另一个说下雪,其实简单不过的就是往窗外看一眼的事。
  这样的结果,损害了新闻的根本,安身立命之本:公众的信任。
  那么,既然快是罪魁祸首,为什么不能慢下来,在快媒介时代做慢新闻呢?
  
慢新闻的前世今生
  慢新闻这个提法十多年前就出现了,是英国雷汉姆顿(Roehampton)大学苏珊·格林伯格(Susan Greenberg)教授2007年首先提出的,强调慢新闻作为一个既重事实又重叙事的高端产品,慢的目的是为了质量。
  当然,慢新闻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和反快餐文化、提倡简单和健康饮食的慢餐运动(slow food)有一定关系;再往大了说,可以说是一个文化思潮的反映,与梭罗的自然生活、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以及佛教、东方哲学、极简主义文化和生活方式都有联系。但是,慢新闻作为一种新闻实践的历史,有人追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学新闻,就有点扯远了,如同把计算机的二进制追到中国的阴阳八卦。
  慢新闻作为一个有理念有组织的自觉的新闻实践大致产生于2013年,以荷兰的《通讯》(De Correspondent)、英国的《延迟享受》(Delayed Gratification)为代表,另外可加上西班牙的《笔记》(Jot Down)、美国的《诉说》(Narratively)等。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直接去网上查看具体的产品。这里简单说说最具代表性的两家,为后面的讨论做个铺垫。
  首先是荷兰的《通讯》,创办者开诚布公地说要对抗大媒体公司对零售商和第三方收入的依赖;终极目的则是为了新闻更专业,而不是股民的荷包更鼓。创始人维伯格(Wijnberg)原来是一位资深记者,后来决定自己创业。他在荷兰国家电视上提出了设想,办一个新型的新闻网络平台,希望能够通过众筹来筹措资金。结果反响热烈,半周不到,有1.5万人订阅,其中不少人还在订阅费的基础上多捐了钱,众筹了100万欧元。
  《通讯》发表了创刊十大宣言,其关键词翻译过来就是:1.每天播报,但超越当日的议题;2.从“新闻”到“新颖”;3.新闻理想而非意识形态;4.专题;5.是新闻专业主义而不是收入优先;6.从读者到参与者;7.没有广告,但有合作者;8.没有目标客户但有同仁;9.理想上狂野,艺术上谦虚;10.数字版。
  这宣言的每一项主张都有措施去实现,而不是只喊喊口号。比如说新闻专业主义至上而不是利润优先,这如何保证呢?《通讯》承诺:每年收入用于分配的不超过5%,剩下都投入到新闻生产上来,账目公开透明。
  英国的《延迟享受》干脆把公司名字叫做慢新闻公司,网站的域名直接就是www.slow-jouranlsim.com,宣布要跟传统的主流媒体快新闻决裂,反其道而行之。
  尽管慢新闻的宣言和理念有不同表述,有两点是基本的。其一,不做被“新”牵着鼻子走的新闻,而是要做内容为王、质量为上的新闻。其二,这样的新闻,需要大家的参与,共同培育。说白了,就是要让大家资金支持,来共同做新闻,而不是依靠第三方。其三,不排斥新技术,充分利用数字通讯科技,即使只出纸版,也有线上的推广和互动。其四,在新闻的呈现形式上,专注于长新闻,非虚构写作,有深度、重叙事。第五,也是顶重要的一点:不免费,但不以盈利为目的。怎么表明你不以盈利为目的,而且不受合作伙伴或者赞助商的影响呢?回答是公开透明。有合作伙伴和有赞助商,就要把合作的条件放在网上,告诉读者交易条件是什么,让读者来监督独立性和自主性。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慢新闻也做买卖,但是把高品质的内容卖给读者,而不是通过内容把读者卖给广告商。
  
慢新闻存在的理由与条件
  慢新闻产生的一个重要动因是对主流媒体的极度失望,不仅仅是对传统媒体的失望,也包括对新媒体的不屑。
  社交媒体谷歌、脸书、推特在这些人看来,正是快餐新闻的罪魁祸首。
  那么,传统主流媒体不是在变革吗?不是在从广告模式转变到用户模式吗?不是开始重视用户体验了吗?主流媒体也有很好的慢新闻啊,比如《纽约时报》前几年叫好声一片的全媒体报道《雪崩》(snow fall)。慢新闻在失望什么?为什么非要你来标新立异?
  首先,主流媒体,包括新媒体,依然是在做快新闻。不说别的,那么多的白宫记者,特朗普发一个推特就可以牵着你鼻子走。当然也不全怪这些记者,因为新闻的传统定义就是“新近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快本来就是新闻的特质之一。但是在数字时代,当新闻不能垄断的时候,传统新闻的快的价值就被消解了。无论多快,你能抢过事件当事人吗?
  当然,主流媒体这些年确实也在痛定思痛,试验各种变革,比如变受众为用户、数字优先等,但其基本的商业模式依然不外乎广告加订户。口头上以用户为本,但骨子里还是在商言商,是要为股东负责的。所谓的付费墙,其本质还是卖用户给广告商和零售商,只是付费的用户更高端更贵而已。
  问题还在于,以广告为核心的商业模式,已经被广告拦截软件消解了,苹果等浏览器的拦截功能成为标配。
  那么,硬广告不行,软广告如何?结果是,软广还不如硬广告来的坦诚,软广伤害的是读者的信任。
  通过大数据实时监测来满足用户的模式难道也有问题吗?有,而且是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新闻被过滤,造成回音壁效果。《纽约时报》的报头口号说:所有适合印刷的新闻,现在成了:只有适合读者胃口的新闻。
  慢新闻的主张是,我们做新闻,但不迎合读者,而是以质量赢得读者的信任。这同一味迎合读者趣味是完全不同的。
  那么,这些新闻理念,相信大多数的新闻工作者也是认同的,这些新闻理想之歌也是无数人以前唱过的。但是,老话说,理想当不了饭吃。
  慢新闻的饭碗靠什么端起来呢?市场需求在哪里?商业模式是什么?
  当然,严格讲慢新闻是反对商业模式的。但是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先庸俗一把,引用一点市场营销理论。其中有一条叫“中间市场的消失”,大概是说,由于可以非常廉价地获得基本的产品和服务,人们更愿意花钱去购买更为高端的奢侈品,而不是去购买高不成低不就的中端产品。将此理论引申到新闻的生产流通和消费上,能非常好地解释慢新闻存在的理由。就新闻市场来说,人们可以非常廉价甚至免费获得各种低端新闻信息,中间的那块是什么呢,就是传统大众媒体的那块。互联网以前没有免费的低端,媒体可以通过垄断来盈利,如今这块被瓦解,市场缺的不是中端,而是高端产品。最近的图书市场研究报告称,精装和高端出版出现较快增长,也从另外一方面提供了佐证。那么,这些高端精品的打造,需要什么呢?第一需要的是资金,第二需要的是时间,十年磨一剑,就是慢新闻。如果人口的基数比较大,这块高端市场即使只占百分之一,也是一份巨大的市场份额。
  从做慢新闻的几家媒体运营状况来看,目前发展势头良好。
  
慢新闻:回归还是反叛
  慢新闻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传统的一种回归。许多事传统媒体一直喊,却没有做到,而慢新闻做到了。比如新闻专业主义一直强调的准确、调查、解释、背景、品质等等。
  当然,慢新闻的出现不是一夜之间突起的空中楼阁,对文学和新闻传统自然是有继承的,比如上世纪60年代的文学新闻、90年代的公民新闻等。毕竟,慢新闻的基本理念和人员不是来自硅谷,而是来自传统新闻业。
  那么,他们在理念和实践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突破或者说反叛呢?
  首先,是对传统新闻价值观——及时性的反叛。传统新闻,速度是重点、核心。这同新闻的警示作用密切相关。学者德武滋(Deuze)总结了新闻专业主义的五大核心价值:客观、独立、公共服务、伦理和及时性。及时性也是全世界新闻工作者最能达成一致的价值。韦文尔(Weaver)和威尔纳特(Willnat)的2012年世界新闻从业人员价值观调查表明,排在第一的认同,便是及时报道新闻,其次才是提供背景和解释分析。
  另外一个反叛是对客观性的公开摈弃。这个是基因级别的逾越。其理由是新闻不可能客观,语言本身就是选择,没有客观的选题,更没有客观的记忆。他们认为,重要的不是客观,而是准确和公平。
  再有一个是强调主体性。新闻人要承担专业和职业责任,新闻的议程应该由新闻人来确定;新闻不是简单的记录,必须有新闻人的验证和判断,否则就和书记员没什么区别了。都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那么应该让记者来完成初稿,而不是让受众直接读草稿。
  还有一个比较明确,决不含糊,就是反广告,软硬都反,彻底的。
  如果从学术的角度来考察,也可以有许多有意义的发现。首先是新闻生产从工业化的大众传播时代过渡到了后工业化的数字传播时代。工业化的逻辑就是市场的逻辑,就是规模和垄断。从认识论上讲,新闻从现代的现实主义到再现说,再到后现代主义的构建说,认为没有客观的现实,只有主观的构建,所以慢新闻不认同新闻的客观性。但是,慢新闻并不完全赞成后现代的构建说,而是同传统新闻理念进行调和,高调承认主观,同时通过积极的主观来保持基本事实的准确,并诚实地努力接近真相。
  慢新闻看起来是个速度和时间问题,但实质上是并不是说慢新闻一定要慢,关键是要用心用脑来做,重要的不是做新闻(making news),而是做专业的新闻(doing journalism),新闻(news)有快慢,而专业新闻(journalism)没有快慢,只有好坏。■
  
彭增军系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三江学者、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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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