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对抗速朽
■张涛甫
近年来,“非虚构写作”热度看涨,成为媒体内容业态的新宠。“非虚构写作”这一文体,穿越于文学与新闻之间,属于“两栖”文体,它既溢出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经典理解,也溢出了传统新闻的外延和边界,是文学和新闻杂交的产物,但其基因还是新闻的基因,因它以写实为底线。“非虚构写作”是一个极具弹性和包容想象力的文体,似乎什么都可以有,但就是不能有虚构。
一
通常认为,“非虚构写作”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非虚构写作”的兴起,有这样的背景:美国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社会不满地火般蔓延,但既有的新闻机制和表达手段反应不力,不能与充满张力的社会现实相匹配。新闻是对现实的观照,但这种观照不是广角、无遮挡的,而是选择性的。经由媒体组织驯化的新闻报道,面对不断“出轨”的社会问题,总是拘谨、保守的,从媒体新闻生产流水线出来的新闻往往是局部、流程化、套路化的,以至于新闻给社会现实“画像”会落下诸多盲点。尤其是在社会发生剧烈动荡的当口,新闻的既有表现力会出现枯竭。这就需要有新的新闻形态问世,适应变化了的社会环境。“非虚构写作”即是在这种背景下进入公共视野的,只不过,当初它并非以“非虚构写作”命名。“非虚构写作”在体制化的新闻常规之外,寻求新的突破空间和表达形式,意在突破传统新闻书写的刻板和僵化,激活新闻的想象力和表现力。
虽说“非虚构写作”不是中国本土物种,但其所指的写作形态在中国则有悠远的背景:中国独特而又深厚的史传传统,就是非虚构写作的传统。《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等,可谓是“非虚构写作”的典范。也就是说,传统意义上的史传书写,虽无“非虚构”之名,但有“非虚构”之实。及至“非虚构写作”进入中国,蓦然回首,原来在我们的历史背影里,影影绰绰闪现着“非虚构写作”的面影。
“非虚构写作”在中国的演进轨迹,也是与新闻写作的脉络或显或隐地纠结在一起的。诸如报告文学、特稿、特写等文体,均以不同形式彰显“非虚构”的样态和形式,以至于这些概念经常交叉感染,难以用锋利的界定将它们切割清楚。在很多时候,我们多喜欢在概念上纠缠,忽视了每一种文体出没的社会语境。一种文体的活性,常与这一文体的社会语境有关。“文章合为时而著”。比如,报告文学在中国不同时段的活跃,与这一文体与环境的呼应密切关联。
近年来“非虚构写作”的兴盛,不能完全归因于外来的影响。如果没有中国社会的内生需求,“非虚构写作”不可能绽放出葱郁的生机。若没有时代巨变和社会转型,没有媒体生态的剧变,没有深广的外部变数,也就难以理解当下媒体内容与形式的嬗变。深刻的社会巨变,为媒体的新闻生产打开了广阔的界面,社会巨变的深度和广度考验媒体新闻反应的力度和广度。理论上说,媒体对社会的反应当呼应社会变革要求,跟上时代的步伐。事实上,我们的新闻反应会慢半拍,有时甚至会慢好几拍。究其原因,内因和外因均有。
如今,我们不得不面临这样的悖论:一方面,我们被围困在无边的信息海洋,冗余信息、口水信息、虚假信息泛滥成灾,以至于信息营养被严重稀释;另一方面,很多重要信息和有价值资讯的供给严重不足,特别是那些关乎公共利益和社会进步的资讯时常稀缺。或者说,在海量的廉价信息、口水信息的倒灌之下,有限的有价值信息被大幅度稀释,给人的总体感觉,如今的资讯质量大面积贬值了。在这种情境之下,仅靠既有新闻力量难以接纳被迅猛打开的现实世界,需有新的新闻力量的策应和声援。从这个意义上,“非虚构写作”的出场就显得特别必要了。
“非虚构写作”属于非主流文体,在既有的新闻话语格局中,处于与中心疏远的位置。但“非虚构写作”的边缘化存在,恰恰成就了其不可或缺的价值——在主流新闻叙述目力未及之处,力有不逮之时,“非虚构写作”以其灵活的身段出场,弥补了主流新闻叙事的盲点,拓展了新闻表达空间,增强了新闻表现力。无论从新闻议题、新闻表现力,还是从写作主体角度看,“非虚构写作”皆弥补了既有新闻表达的不足。
“非虚构写作”拓展了新闻议题空间。媒体作为社会的瞭望者,其议题设置的范围、节奏与社会变迁同步。面对不断涌入的社会问题,媒体的跟进应是同步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媒体的反应往往不到位、不及时,甚至出现选择性失明。特别是在社会发生巨变的时候,媒体议题设置不及时,出现很多问题盲区,这个时候,就需要有新的新闻物种的补位。“非虚构写作”出场,弥补了既有新闻表达的议题盲点。
“非虚构写作”以新的表现力,让新闻变得更有魅力和内涵。“非虚构写作”尝试了诸多突破传统新闻叙述的常规手法,强调细节,坚守故事性,用摇曳多变的叙述丰富新闻叙述的表现力。在传统新闻常规中,由于死磕“事实”,强调有硬度的事实,并以严格的采编流程和写作记录,捍卫新闻的“客观性”。这种机械、僵硬的新闻叙述,勾勒出来的往往是“冷”真实。事实上,社会和人性的复杂,远远超出了传统新闻叙述的表现极限。“非虚构写作”敲开新闻的硬壳,还原新闻丰富的社会性和人性。知名“非虚构写作”作家南香红将“非虚构写作”喻为“砸开一只坚果,看看里面的核”。“非虚构”追求的不仅仅是真相,更是真相内部更宽广的现实,有关人性与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袁凌认为,“非虚构”是跨越文学、新闻、历史、社会等诸多领域的一项共同的行动。“非虚构是一种精神,我们的写作,是为了写出人类的存在状态”。
“非虚构写作”延长了新闻的生命周期。南香红认为,“新闻是速死的,而非虚构所要做的,就是对抗速死的新闻”。在一个快节奏的时代,非虚构作品要抓住故事情节之下潜伏的永恒的素质,才能对抗时间。在当下由短、快、轻新闻主导的新媒体和自媒体时代,非虚构作品逆时代潮流而行,反而提供了快餐新闻所给不了的,手工制作、独一无二的文章。它更有文学性和创造性,是诗意的、富有人情味的、个人化的文字。非虚构需要抓住流动的故事大河之下的永恒之物。正如美国学者托马斯·亚历克斯·蒂松曾说过的,“所有的特写都是史诗”。
二
当下中国“非虚构写作”作者群构成甚为多元。有来自媒体机构的,有来自文学界的,甚至有来自境外的写作者,此外,还有不少“非虚构写作”“散户”,即以自由撰稿人身份出场的“非虚构”写作者。
上述出身不同的非虚构写作者,虽然他们都顶着“非虚构写作”之名,但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往往不尽相同。比如,出身于媒体机构的“非虚构”写作者,更多接受的是特稿训练,认同的是特稿理念和操作规范。曾有一度,《南方周末》的特稿和《中国青年报》的冰点特稿,成为媒体行业中的标杆。后来,《南方都市报》、《新京报》等都市报也紧随其后,兴起了一股“特稿”时尚。还有《南方人物周刊》、《人物》等杂志,也是“特稿”写作的高产地。
文学界对于“非虚构写作”的理解有很大的弹性,其内涵和外延都较宽泛,凡不能被“虚构”收纳的纪实写作皆可放在“非虚构”之列。比如,梁鸿《中国在梁庄》,李娟《冬牧场》,王小妮《上课记》,慕容雪村《中国,少了一味药》,乔叶《拆楼记》、《盖楼记》等,还有杨绛《干校六记》,杨显惠《夹边沟记事》,何兆武《上学记》等纪实类作品,也被收在“非虚构”名下。
“非虚构”概念进入当代文学视野,有人认为源自2010年《人民文学》将“非虚构”写作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加以倡导。“这一期我们新开了一个栏目,叫‘非虚构’,何为‘非虚构’?……我们认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说的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我们也希望非作家普通人,拿起笔来,写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传记,还有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特所写的那种非虚构小说,还有深入翔实、具有鲜明个人观点和情感的社会调查,大概都是‘非虚构’”。(见《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向来被视为中国主流文学风向标的《人民文学》,突然间大张旗鼓倡导“非虚构写作”,这不能简单将其理解为主流文学的脱虚向实或亲民文风,而是说明主流文学敏感地意识到“非虚构写作”对于当下文学书写的强劲影响。这种“非虚构写作”的宣示,显然不是写实主义文学框架所能收纳的。
外来“非虚构写作”群体的“异军突起”,成为又一支引人注目的力量。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让中国渐渐融入世界,世界也开始打量中国。随着中国对外开放的深入,越来越多外来媒体进入中国。中国话题在境外媒体中从冷变热。境外媒体的中国报道兴趣,从原先单一的政治议题,渐渐转向多元议题。这些当初各怀成见的境外报道者,随着对中国认识的深入,发现真实的中国并非他们原先脑子中想象的样子。眼界渐开,偏见渐少,报道也不再干瘪,报道手段更为多元。这其中,“非虚构写作”功不可没。“非虚构写作”给予进入中国的报道者以宽阔的表现空间,涌现出一批佳作。诸如,彼得·海斯勒的《寻路中国》、《江城》、《奇石》,张彤禾的《打工女孩》,迈克尔·麦尔的《再会,老北京》、《东北游记》,理查德·普雷斯顿的《血疫》,张彦的《野草》等。这些作品在中国刮起了一股“非虚构写作”旋风,对中国当下的“非虚构写作”影响甚巨。
中国写作者对域外的“非虚构写作”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致。比如,《时尚先生Esquire》和《GQ智族》问世。这两本杂志起初的专题内容,多是搬运其母版杂志的非虚构叙事文章或长篇特稿。后来,《时尚先生Esquire》和《GQ智族》从国内媒体江湖招募精英,诸如钭江明、李海鹏、蔡崇达、林珊珊等等,这些精英集结在新的营地,展开了生机勃勃的“非虚构写作”。
新媒体的崛起,为“非虚构写作”释放更为宽广的表达空间。“非虚构写作”成为新媒体平台内容创新的试验场。界面“正午故事”、腾讯“谷雨计划”、网易“人间”、澎湃“镜相”等纷纷出场,形成了百舸争流的热闹景观。更加壮观的是,在无垠的网络空间,个人化写作门槛极低,带动“非虚构写作”进入“草根”时代,从而使得人人皆可成为“非虚构”写作者。在这种语境下,“非虚构写作”如何安顿?众声喧哗,会不会带来写作的“无组织无纪律”?私人言说与公共言说之间的关系如何确立?“草根”与“精英”之间如何对话?诸如此类的问题,都需要我们去面对。
三
顺着上述背景,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澎湃的“非虚构写作”实践,即能见其不同寻常的意义。澎湃从《东方早报》转世而来,其“非虚构写作”并非“东早”“转基因”产品。《东方早报》长于时政和思想,“特稿”非其所长。与周遭活跃的同行相比,澎湃的“非虚构写作”起步不算早,它起于澎湃“人物”栏目。经“人物”团队的精心培育,澎湃“非虚构写作”已成气候,成为当下中国“非虚构写作”一支重要力量。
澎湃具有强大的新闻基因。澎湃“非虚构写作”把新闻性放在首要的位置。其“非虚构”作品的文学性是依附于其显豁的新闻性的,以至于会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澎湃“非虚构写作”不够精细,属于大颗粒状的。与那些明星级的“非虚构”写作者相比,澎湃的“非虚构”作品似乎不够文学,细节、情节、人物形象以及故事安排等方面的技术,可能不及那些处在头部位置的非虚构写作者。澎湃的策略似乎是要绕过对文学性的过度迷恋,宁愿牺牲“非虚构”的部分文学性,在新闻性上走得更远些。这恰恰是彰显了澎湃新闻的长项。由于常规新闻生产多在低空飞行,致使新闻的有效供给存在不足。这样,人们对新闻日益增长的需求与新闻有效供给不充分、不平衡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如何在坚持正确舆论导向的大前提下,扩大对新闻的有效供给,满足公众知情权,这是澎湃作为新型主流媒体的代表需要着力解决的。澎湃“非虚构写作”不同寻常之处在于:通过局部突破实现整体突破,边线突围,“得寸进尺”,慢慢推动新闻大盘的整体上行。
澎湃“非虚构写作”在新闻上的突破主要表现在以下诸项:
拓宽新闻作业面。澎湃“非虚构写作”努力拓展新闻的目击范围,竭尽所能地开掘新闻表达边界,让新闻表达最大范围地触及广阔的社会领域。在一个巨变时代,社会的复杂性远远超出新闻人的想象。对于中国这个超大型的发展中国家,是蕴藏量惊人的新闻富矿,新闻人作为探矿者和开矿者,时时刻刻都会有惊喜的发现,随时皆会遭遇新闻现场。由于某些客观或主观的条件约束,我们新闻人的视野或主动或被动地收窄了。这时候,就需要新闻人走出常规的“一亩三分地”,野外觅食。澎湃勇敢地走出了一步。在其报道中,让我们看到了很多极有新闻力度的人物和故事。比如,《我在柬埔寨找人代孕》所披露的故事是极具震撼力的。“代孕”是阳光背后的暗箱勾兑,为法律和人伦所不容,但因属“刚需”,难以杜绝。这篇报道所披露的恶行,触目惊心。《单身女性生育权之困》所揭示的问题,也远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之外。报道抓住单身女性生育权这一新生社会问题,用鲜活的新闻故事,刷新了我们的社会认知上限。
在别人止步地方起步。如今,很多新闻报道喜欢在中低位扎堆,尤其是那些热点新闻,很多报道者难以在新闻上做增量,往往做一些重复性的传播。真正的新闻人不会满足于低水平劳动,应做一些增量上的努力。“澎湃”“非虚构写作”的可贵之处,在于在别人止步的地方,他们向前走。《致命邂逅》写作的背景是“江歌案”。大家都记得,当时“江歌案”一出,舆论鼎沸,口水太多,事实不够用。澎湃人物栏目,没有停留在口水层面,而是在舆论口水和浑水中打捞真相,完成了一项高难度的真相打捞工作。再如《冤狱之后》、《我在南山写代码》等报道,都没有止步于对热点的炒作,而是在热点事件变冷之后,继续追踪下去,发掘新闻背后的新闻,把新闻做厚、做透。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需有责任和实力担当。
为中间或底层人物画像。新闻往往有追光冲动,即会追逐那些高光的人和事。这是新闻本性使然,但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大多数光亮度不高的人和事,就无法得到新闻“感光”,致使大多数人沦为“沉默的大多数”。新闻的这种选择性照明,忽视了大多数人的存在,忽视了中底层人群。其实,这些在主流舆论场中失语的人群,他们的生活的精彩与无奈,理应获得主流人群的关注。在此,我们应向澎湃致敬:他们把新闻之光投射到社会的中低阶层。澎湃“非虚构写作”没有追逐那些自带光环的精英人物,而是把焦点放在那些中间或底层人物上,关注“沉默的大多数”中那些被淹没的小人物。这些人物生活中的悲喜苦乐以及人生遭际,通常进入不了公共视野,比如农民画家、留守少年、码农、流水线上的写诗者、酒徒等等。这些底层人物的故事,经澎湃曝光之后,才能进入公共视野。
速朽是新闻的宿命。某一个时刻沸反盈天的热点事件,转眼即会无声无息。“非虚构写作”所做的努力,是想把新闻的生命周期延长。他们采取的努力,就是用文学的方法为新闻保鲜、抗衰,效果是明显的。澎湃“非虚构写作”对抗新闻衰老的策略,不是“文”,而是“闻”。他们抓住那些值得关注的人和事,为时代存档。有些新闻不及时捕获,就可能永远消失在公共视野里,失忆于集体记忆。若干年后,当我们回望这段饱满的历史,把澎湃“非虚构写作”所作的努力置身其中,就会更能显示其边缘突破的“补白”意义了。■
张涛甫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执行院长,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