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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播纵横:学术生涯五十年
■李金铨
  近日,国际知名传播学者李金铨教授由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荣休,本刊特推出这组文章以为纪念。李金铨教授曾任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学系讲座教授、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台北“中央研究院”客座教授,国际中华传播学会(CCA)首任会长等。出版中英文学术著作近20种及英文论文百余篇。2014年获国际传播学会(ICA)B.Audrey Fisher导师奖,2018年获CCA终身成就奖等。这组文章既包含李金铨教授对自己学术历程的回顾,也有对某些学术问题的思考,还有对治学方法的提示,相信读者能够从中获得多方面的启发。 ——编者  
  从1978年走上讲坛起,到2018年退休,整整四十年的岁月从指尖溜过去了。四十年很久远,也很短暂。回头看,怎么刚刚才开始就要结束了?四十年的道路可以走得很平坦,也可以走得很崎岖,入行的时候是预测不到的。我这四十年,走得还算平坦,最感谢的是我太太的相伴与支持。仿佛“白头宫女说天宝旧事”,我是“退院老僧”,要谈“庙里”四十年的人与事,该从哪里说起?——我本来只准备回顾教书的四十年,但想想要是错过求学阶段,难以了解从何而来,到何处去,那么说来我就得涵盖五十年了。有些片段以前曾经零星说过或写过,今天我试着把它们串成一个故事。
  我且从1969年政大新闻系毕业说起。我在毕业后服了一年义务兵役,1970年考入“中央通讯社”做大夜班。什么叫做大夜班?那是凌晨一点钟到四点钟,一个人独守编辑部,像猫头鹰守望着从天外传来的外电,遇有要闻立刻翻译成中文,传送台北各报。这么古怪的时间,英文里称为graveyard shift(守墓班)。它起源于肯尼迪总统被刺那年,因为太平洋两岸的时差,台北各日报翌日“独漏”,没有只字报道,被广播电台轻易打败,一群尴尬的报社社长怂恿“中央社”,你是名义上的龙头,有责任二十四小时发稿。“中央社”因此成立了大夜班。我去上班,主管说我年轻力壮,就派我做这个“守坟人”。
  好了,话分两头。一头是:我白天有很多时间,想读点书,所以回去政大问我的老师徐佳士先生读读什么书好。他从书架上面取下他的老师施拉姆(Wilbur Schramm)的著作《传播媒介与国家发展》借给我。施拉姆被尊称为集大成的“传播研究之父”,他的文字浅显而有味道,我很快就把那本书读完。回去还书时,徐先生要我留意勒纳(Daniel Lerner)的现代化理论和罗杰斯(Everett M. Rogers)的创新扩散理论,这些都是当时备受瞩目的“发展传播”(development communication)范式。另外一头:1970年春节的除夕夜,破晓时分,鸡已鸣,鞭炮声此起彼落,我孤零零上班不禁自怜,在编辑室不安地踱步,突然看到报纸极不起眼处登了一栏题,说夏威夷大学的东西方中心(East-West Center)招生,被录取者都可以获得全额奖学金。我告诉徐老师,我想申请,他很支持。东西方中心下面有五个研究所,传播研究所列为其首,正是施拉姆所创立的;其他三个所包括人口所、科技所、文化学习所,另外有“开放项目”容纳剩余的学科。我申请的研究主题是什么?当时台湾派了不少农耕队在非洲各地做技术示范和支援,我以这个主题为研究纲要,完全符合“创新扩散”的旨趣。1971年夏天,我这土包子第一次离开台湾,搭机到香港的尖沙咀上岸,搭乘威尔逊总统号豪华邮轮。它已经在新加坡接了一批东南亚和南亚学生,接着来香港接我们,再一道去横滨接日本韩国学生。东西方中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跨越太平洋的邮轮上举行新生介绍仪式,我平生未曾与众多不同国家、肤色、文化的学生相处。两周后,邮轮施施然抵达檀香山,开启我的留学生活。
  
一、这些作者从书本里跳出来
  东西方中心是在约翰逊总统时由美国国会拨款,借夏威夷大学校园的一个角落所建立的。名义上是为了促进国际的文化交流,三分之二学生来自亚太地区,三分之一来自美国本土;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推销美国制度和生活方式的“软实力”。我们平时在夏威夷大学上课,课余则在东西方中心的学生宿舍生活,并参与传播所的演讲活动。第一任所长是美国农业部退休的专家,他的重点不在学术研究,而在第三世界的“行动”项目,例如以传播手段在印度、巴基斯坦、菲律宾推广节育和农业知识。继任者曾任日本文部省长官(教育部长),从政以前是《朝日新闻》主笔;他是公共知识人,想推动的是广义的“文明对话”,不是狭义的学苑式研究。他公然嘲笑那些在书斋做“内容分析”的人,说他们只懂“分析”,不懂“内容”,尽管把报纸的关键词语数得精确,对内容(例如他写的社论)却如隔靴搔痒,一窍不通。他大概水土不服,不到期满就挂冠离去了。
  施拉姆即将从斯坦福大学退休,准备接长他所创立的东西方中心传播所,频频往返于旧金山和檀香山之间。他公然批评传播所的学术成果贫瘠。传播所成立一个临时委员会,请他带头诊断学术“不孕症”的原因,并提出改进之道。我不知道为何有幸被推为学生代表,居然能近距离观察施拉姆,他在谈笑盈盈之间,认真地指点江山,品评人物,这是我这个毛头小子连做梦也不敢想的机会。最后他写了一份不太客气的评估报告。等他离开檀香山回去旧金山,传播所里的气氛好像松了口气,而又人人自危。之后,他正式接长传播所,大刀阔斧整顿,招聘有分量的学者,企图在坐落于太平洋中间、联系美国与亚洲的美丽之岛夏威夷,建立世界级的传播研究重镇,但那时我已到密西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美国传播研究是什么样态?美国传播研究有国内传播和国际传播,这两个传统是分道扬镳的。国内传播在一战到二战期间以芝加哥大学社会系为主,但二战以后(尤其是五十和六十年代)则是由哥伦比亚大学拉扎斯菲尔德(Paul Lazarsfeld)和默顿(Robert K. Merton)以及他们的学生领风骚。他们从社会心理学出发,提出“两级传播”的说法,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他们一再发现媒介不太能够改变人们的态度和行为,反而巩固他们的预存立场。许多学者因此普遍焦虑,对这个新兴领域产生认同危机。当时的教材很少,最流行的是施拉姆所编辑的《大众传播》和《大众传播的过程与效果》,虽然力图从其他老资格学科引进思想的元素,这两本书的脉络还是以接续哥大的旨趣为主。国际传播主要是围绕着麻省理工的几位政治社会学家,由勒纳发其端,接着又有白鲁恂(Lucian W. Pye)和普尔(Ithiel de sola Pool)等重要学者。这是冷战的知识产物,他们认为大众传播是促进第三世界现代化的利器,以防止国际共产主义的蔓延和鲸吞蚕食,统称为“发展传播”。我要说的有两点。第一,国内传播以问卷调查得到的结论是传媒没有太多短期微观的效果,国际传播却以个案和预测性的主张,渲染传媒在社会变迁的长期宏观作用。这个落差值得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加以分析。第二,施拉姆不仅活跃于国内传播,也企图把国际传播发扬光大,他是在两边搭桥的枢纽人物。他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写的《大众传媒与国家发展》(1964),是当年徐老师介绍我入门的书,俨然被第三世界官学两界视为“圣经”。施拉姆力图综合国内传播与国际传播的文献,协调它们的矛盾,是否成功则是见仁见智了。
  前面说到,我在夏威夷读硕士的两年,整个传播所的研究庸庸碌碌。“越战”打掉美国多少财库,但还不至于闹穷,东西方中心有钱邀请许多名学者去开会,书本上那些作者一个一个跳到眼前。先是施拉姆,其次是勒纳。勒纳的《传统社会的消逝》(1958)是“发展传播”的奠基之作。1971年我初到校园,即抱着敬仰之心去听勒纳演讲,但见他醉醺醺在那儿老调重弹;学界对他的著作褒贬已是不少,他似乎无动于衷。刹那间,我恍然觉得有些作者“一见不如百闻”,还是留在书本里不见为好。第三个,是以“创新扩散”成名的下一代学者罗杰斯——大家形容夏威夷是人间天堂,春光明媚,四季如春,听起来像是陈腔滥调;但每到冬天,知名学者就像候鸟,纷纷降临东西方中心做访问教授,以逃避北美洲的冰雪封天,其中一位就是罗杰斯。
  在夏大首次见到开架式图书馆,我活像饥饿的饕客,把施拉姆和罗杰斯的著作搬回宿舍,两年内一一读遍。他们两人都以综合见长,我因此从他们的著作中掌握了美国传播研究的脉络。罗杰斯从各种文献中提出条理分明的“通则”,我尤其觉得“很科学”。我在夏大的导师搜集了几十份罗杰斯的油印本会议论文,篇篇都注明是密西根州立大学的“扩散文件中心”(Diffusion Documents Center),我不禁油生憧憬之心,想去他的中心“朝圣”,后来听说这个中心只是一堆收集论文的铁柜子。就在那时,我读到杜宾(Robert Dubin)刚出版的《理论建构》,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鹦鹉学舌,把罗杰斯的创新扩散理出个有层次的“头绪”,貌似一个“严谨”的理论结构。我初识罗杰斯的时候,他邀我陪他和他的新婚印度太太(后来离异)驾车环岛旅行,停在海边散步,共度他的四十二岁生日,他颇讶异于我这么熟悉他的东西,还听说我曾参加施拉姆的学术把脉委员会。
  我说,罗老师,我下定决心要跟你学习。他立刻表示欢迎,但他说要从密西根州立大学(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转到密西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问我想不想跟他去。原来密西根大学刚刚成立一个跨科系的传播博士课程,由新闻系、政治系、社会系和心理系的相关师资合组而成。我当然有兴趣。然而申请期限已过,他帮我打电话,说了一番好话,对方破例通融我迟交申请。另外一个问题又来了,我没有考过GRE,我辩说GRE有文化偏见,能不能先收我,进去了再补考?他们居然绿灯开到底,我成为被录取的四人之一,人人都有奖学金,其中有位同学更是福特基金会派在尼日利亚的代表。密西根大学后来问我什么时候补考GRE,我反问道:既然让我进来了,还要我考GRE,岂不是多此一举?结果不了了之。我这辈子没有考过GRE,不知道它长成什么样子。(此生足以夸耀的不多,这个经历勉强可以吹吹,以助谈兴。)还有一件事差点忘记讲:1973年暑假,我从夏威夷毕业,在去密西根就读之前,随着罗杰斯和他早年的学生,三人一起去韩国做田野访问,研究人口节育的传播策略,算是“师父引进门”了。
  另一位从书本跳出来的就是卡茨(Elihu Katz),他和拉扎斯菲尔德合写的《亲身影响》,是继乃师的《人们的选择》以后另一块里程碑。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一看却才四十多岁,原来卡茨与老师合写《亲身影响》时不到三十岁。他去东西方中心演讲,并会晤在那里短期访问的亚洲各国教授,因为他正在研究第三世界广播制度,征求他们提供协助,这个研究后来成书,即是《第三世界的广播》。短暂的邂逅却结下难得的缘分,1980年我的博士论文成书出版,他慨允赐序。2010年,他已然高龄,却不辞劳苦,应我的邀请从以色列仆仆风尘到香港城市大学开会,发表主题演讲,忆述此生在国际传播的贡献。起初他坚持是国际传播领域的外行,我历数他的《媒介事件》和《意义的输出》都是经典著作,他在离开香港时说,他已被说服,承认自己也是国际传播的学者。
  这些前辈学者从书本跳出来,实在是靠“幸运吉星”在闪烁,眷顾于我,使我早年就见识到他们的风采。
  
二、“你不要丧失文化特色!”
  好了,我到密西根大学去了。这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公立大学,很多科系都排在全国前面,社会科学各系的实力很强。密西根大学也是我毕生最感恩的学府,我的学术基础、风格和方向都奠定于此。
  我的老师克莱恩(F. Gerald Kline)虽然相对资浅,但他的行政力和沟通力特别强,凭着魅力居然凝聚起一批世界著名的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成立跨学科的传播研究博士课程。他还创立《传播研究》(Communication Research)期刊,如今在实证研究领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又联合另外一位老师克拉克(Peter Clarke),共同编辑Sage Annual Review of Communication。他们汇聚中西部的传播学者成为一个社群,发表大量现在大家熟知的“议程设置”、“知识鸿沟”、“媒介使用与心理满足”、“认知共同适应”(co-orientation)等研究。如果以往的研究说媒介无力改变态度与行为,这些新的研究则似乎强调媒介发挥“认知”(cognitive)功能。
  说到克莱恩建立的人际网络,还有两件事值得记一笔。第一,他号召密西根大学、密西根州大、威斯康辛大学和明尼苏达大学等中西部新闻传播学院(后来还有别的学校加入),举行研究生的年度会议,让他们在无拘束的气氛下宣读尚未成熟的论文。每年春假我们开车轮流到其他校园,自带睡袋在当地同学家里打地铺。透过这种非正式的“社会化”交往,我们不啻与前前后后五六年的未来学者共同成长,等到进入职业生涯时,并不怯生,因为许多师友已成熟人了。第二,我在密西根大学读书那五年,俨然是天之骄子。博士班每年只取一到四人,规模小,财力雄厚,人人不虞断粮,而国内国外来访的学者更川流不息。克莱恩常常招呼学生去他家烤肉,喝啤酒,吃他烘焙的法国面包,我们得以面对面和这些学者接触,眼界自然扩大很多。
  另外一位老师是罗杰斯。他留着灰白胡子,鲜艳的头带绑住散飞的长发,穿故意洗得半白皱皱的牛仔裤,颇有嬉皮之风。起初我只敢恭称他“罗杰斯教授”,不习惯直唤他的小名几次以后他笑着喊我“李学生”,我只好从此改口。我做他的助理两年,研究大学教授教学方法创新的扩散过程和因素。首先我们寄发问卷给三千个全国样本,每份问卷贴上25分钱硬币,邀请函劈头就说:“请你喝一杯咖啡,在喝咖啡的时候请你填写这份问卷。”我去银行提满袋子沉甸甸的铜板,又提着贴了铜板的问卷到邮局寄。经过三波的催促,问卷回收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除了问卷调查,我们开车或搭飞机到各地,面访有代表性的“创新者”。我学会了量化与质化研究如何互参。奈何功课压力大,有看不完的书,出远门我总担心;罗杰斯安慰我,毕业出去找事,没有人会看你的成绩单,你发表什么论文才重要。罗杰斯动辄飞来飞去,有时一去欧洲就整个月,留下我兀自摸索,如今想起颇庆幸有机会从冤枉路中学教训。两年后,他决定离开密西根,去斯坦福大学接任施拉姆原来的“佩克(Janet Peck)国际传播讲座教授”。
  我有六成的课程选自政治系和社会系的交叉界面。回想起来,对我影响最深的,一位是社会学家盖姆森(William A. Gamson),一位是政治学家康沃斯(Philip Converse)。盖姆森以研究权力、社会运动和话语分析闻名。他和另外一个老师合开社会心理学的讨论课,很奢侈,只教我们六个学生,五个是社会系的,加上我。整个学期用三种理论,反复讨论五个社会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报业大王赫斯特(一百多年前他和普利策掀起“黄色新闻”之战)的孙女Patricia Hearst在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园突被绑架,绑架者是反建制的暴力集团。等她再度现身时,显然已被洗脑,自愿参与暴力集团抢银行。我们在课堂上,用三种理论——犯罪心理学、结构功能论和象征互动论——反复讨论这个案例,“人为何成为反社会的歧异分子?”这样不断变换角度,观察自然不同,结论也因之有异。我体会到理论是相辅相成的,社会科学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往往是观点和角度的问题,转个弯就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若干年后,转益多师,从阅读和思考中我逐渐摸索出“条件性”的重要,主张不要把理论说死,不要绝对化,而是看在哪一种“条件”下什么理论比较合理。)
  美国政治系的学生不可能没有读过《美国的选民》,这是康沃斯等四位密西根大学政治学家写的经典著作。我选修康沃斯的课,因为他的名气太响亮了,但我未必对美国的选举行为感兴趣,而是一心想揣摩他怎么思考,看他从哪些角度切入问题,又怎么回应不同视野的人。换言之,我学的是他的针法,而不是他绣的鸳鸯。他能够抽丝剥茧,从简单的数据引出深意,成一家之言。他有一篇文章说,使用媒介与态度变迁的关系是曲线的:接触媒介少的人,态度少受影响;接触媒介多的人,选择性吸收信息以强化固有的立场,态度很少因而改变;反而是接触媒介不多不少的人,态度容易受媒介影响。这篇文章看似简单,却启发了一连串重要的研究,影响力扩散到其他领域。我在全国电视上听到评论员引述他的研究,说明碰到四年一次总统大选时,会有大批民众跨党派支持有魅力的候选人,但在两年一次的国会中期选举时,他们可能懒得投票,或回去投给本党候选人,因此总统的执政党在中期选举通常失利。康沃斯从选民的党籍、意识形态和候选人的条件分析制胜的原因,为美国的选举行为解开一个大谜,也为整个研究设置基本议程。我体会到开创性的杰作如同涓涓流水,由溪成河,汇江河入海流。
  密西根大学是量化研究的大本营。克莱恩是行政长才,但我称他是“认知的实证化约主义者”,仿佛整个世界可以化约为用数字表达的认知结构。这不是我看世界的方法,我拒绝走他的道路,好在他不阻拦我选课的自由。我知道他是不太看得起国际传播的,他在言谈间暗示,只有二流的人做国际传播,所以对罗杰斯的路径自然有微词。这是极端实证主义者的傲慢与偏见,他们批评国际传播“太软”(不够量化,不够“科学”),潜意识里更以为美国是世界的答案。在他们的心目中,数学无国界,所以学好统计,研究国际传播只要加些国家的变项就是了。先不说这在知识论和方法论是霸道而窄狭的,即以量化技术而言,一般数据多半以个人为单位,而国际传播以国家为单位,很多数据得不到,得到的品质也不够精细可靠,难道因此不做国际传播研究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有的政治学家以各种指标和变项研究世界各国的现代化程度,经过因子分析和回归分析的复杂处理以后,所得到的洞见极为有限。
  罗杰斯转任斯坦福,我这时开始觉得“创新扩散”太浅了,所以无意跟他转学。克莱恩成为我的导师。我去密西根时,要求不要计算我在夏威夷的硕士学分,宁愿从头读起,所以硕士加博士共读了七年,幸亏全程都有全额奖学金。在密西根读完第三年课业,必须考通盘笔试,才有博士候选人的资格,进入写论文的阶段。克莱恩好像一直不看好我,因为我没有和他亦步亦趋。但他没有料到我的资格考试表现上乘,跌破了他的眼镜,从此对我另眼相看,甚至到处向人宣扬我的“潜力”。密西根有举世闻名的“社会研究调查所”(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简称ISR),我自己也接受过严谨的实证主义训练,我说索性统计分析ISR的二手数据,以检测若干传播理论的正误。他突然说:“你一个外国人,做美国的选举研究,不就丧失了文化的特殊性?”哈哈,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从此我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永远不要丧失文化特色。克莱恩为何有这样戏剧性的转变?他是加拿大人,有一年休学术假,他回去渥太华当加拿大政府文化部的顾问,思索如何对抗美国的文化侵略。我猜这个政策研究的经验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原来世界之大,社会组成和文化意义之复杂,何止于几个统计模型?
  独尊量化研究,克莱恩并不是孤例。我考过博士候选人资格那年暑假(1976),兴冲冲长途开车前往华府近郊的马里兰大学,第一次到新闻与大众传播学会年会看热闹,见世面。克莱恩向鼎鼎有名的查菲(Steven H. Chaffee)提到我,查菲跑过来问我论文要写什么,我脱口说可能是传媒与国家发展,属于国际传播的范围。他看我一眼说:“‘发展’是什么玩意儿?”讲完就跑掉了。我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应,等回过神来,后悔没有问他:“‘态度’是什么玩意儿?”如果他嫌“发展”是模糊的概念,他所研究的态度变迁岂不更是看不到的黑箱?他是施拉姆在斯坦福的得意门生,显然对施拉姆的国际传播是不以为然的。查菲已故世多年,生前成就斐然,我提起这件往事,只为说明边缘学科的领袖独沽一味,只想模仿自然科学的范式研究“人”,却丢掉了人文学科恒久的价值关怀。难道两个范式不可以和平共处,甚至互相渗透吗?在我看来,不但可以,更应该鼓励。以饮食为喻,人不应该偏食废食,唯有杂食才能维持营养的平衡。我不喜欢偏枯而狭隘的学术,学术最高境界是艺术境界,纵横自如,不拘一格。
  我逐渐走出传播研究的那道窄门,接触外面的天地,阅读许多政治社会学的重要著作,再也不能忍受那些以科学为名而“画地自限”的琐碎传播研究。英国社会学家坦斯多(Jeremy Tunstall)到美国巡回宣讲新著《媒介是美国的》,我们在喝啤酒的时候,我的美国同学问他到底是做社会科学还是做历史,他回说社会科学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吗?我对这段话记忆犹新。至少在我们这一行,一般欧洲人似乎比美国人更有历史感。然而真正塑造我学术旨趣和志业的是米尔斯(C. Wright Mills)。我在博士班读到大约一半时,偶然在书店邂逅他的《社会学的想象力》,读后大受启发,有点相见恨晚。他强调两点:第一,我们要不断联系个人关怀到公共议题;第二,任何重要的问题必须放在一个时空坐标,也就是兼具历史脉络和全球视野。这本书我不知读过多少遍,刚开始教书时,每年重读一遍,叩问自己有没有把握好方向,久而久之就内化成为意识了。米尔斯其他专著都没有《社会学的想象力》长寿,出版至今六十年仍历久不衰,而且还会继续流传下去。除此,我读了文化人类学家格尔兹(Clifford Geertz)在印尼做的农业生态史研究,他的“深描法”(thick description)迥异于实证主义的“浅描”,田野笔记竟有优美的文学笔触,如同徐志摩说的“浓得化不开”,必须细品才能体会出它浓郁的味道,却又条理清晰,没有以词害意。我遍读了以现象学为主的社会学家伯格(Peter Berger)的著作,他求取因果规律和文化意义的平衡,著作深入浅出,很有说服力;他不只停在知识论层面说事,更有许多经验性分析研究,是可供模仿的范例。这些都是促使我从实证主义转向现象学的契机。
  米尔斯对我的影响不止于建立研究旨趣与风格,《社会学的想象力》有一篇四十七页的附录——《论知识的工艺境界》,这是我毕生受益最多的具体治学窍门。他举了大量的例子现身说法,从做读书卡片,到如何开拓对概念、对人性的敏锐度,由归类到成型,“抓两头看中间”,时刻在历史脉络和全球视野的坐标交叉比较,以至于写作明晓畅达,每一帖药都是刺激想象力的良方。他立足于古典的社会分析,宣示知识人与社会、政治、历史的关系,最终是要达到学术独立而自由自在的艺术境界。这篇附录我读过几十遍,而且不断在实践中揣摩,直到内化为自己的思考习惯。除了开拓想象力,还要与学术纪律取得平衡;想象力引入某些联系,引出某些问题,最后必须接受严格的逻辑和证据检验。以后我教书,总一再推荐给学生读这本书,尤其是这篇附录。
  前面说过,我对勒纳、施拉姆和罗杰斯以“现代化理论”为依托的著作本来就非常熟悉。他们一致肯定传媒是促进第三世界的政治整合、经济发展与文化自主的触媒,所以必须维护“资讯的自由畅通”。我对这个理论有赞成有怀疑。接着我开始接触美国左派的政治经济分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席勒(Herbert I. Schiller),他说美国传媒其实就是美国海外霸权扩张的马前卒,致使国际资讯秩序严重失衡,无论是内容输出或体制外销,它们灌输着资本主义的消费意识,是文化侵略的表征。此外,普尔自称是“软性的”科技决定论者,他说,国际资讯之所以分配失衡,归咎于科技瓶颈,如今新媒体载量多,速度快,失衡的问题当可迎刃而解。席勒却说新媒体其实为虎作伥,使得美国和跨国公司更进一步支配全球的信息。两种观点与立场不但南辕北辙,简直针锋相对,到底孰是孰非?我也为此困扰很久。很多年以后,我悟到若以《易经》的道理来理解,这两种说法如同一阴一阳,然更有趣的应该是“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它们有互涵互斥的关系,所以不要把理论片面化或绝对化。这是后来我从体验中不断强调社会科学“条件性”的缘故。
  我从传播的著作,回溯源头去阅读“现代化理论”,同时仔细广泛阅读拉美激进学者提出的“依赖理论”。依赖理论是现代化理论的对立面,它要解释为什么拉丁美洲(乃至第三世界)经济发展迟滞?第一派以政治经济学家法兰克(Andre Gunder Frank)的外因论为代表,他受到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影响,认为第三世界之所以无法发展,是因为第一世界长期强取豪夺,剥削殆尽。他的方法是实证主义式的,有简单化之嫌;他的立场与“现代化理论”对立,方法论上却异曲同工。第二派是韦伯式社会学家卡多索(Fernando H. Cardoso)的内因论,他从内部阶级的合纵连横开始,联系到国际政治经济结构产生的制约条件,也就是外因要透过内因才能起作用。他提出“依赖发展”的视野(他不愿称之为形式化的“理论”),认为有些国家(如巴西)一方面依赖国际结构,一方面经济获得发展,既依赖又发展。卡多索后来当选巴西总统,“依赖发展”对于后来的学者研究“半边陲”地区(如墨西哥、阿根廷和“亚洲四小龙”)很有启发。我以这些理论文献为基础,不断联系到国际传播的主题和案例,成为构思博士论文的养料。
  第三年考完资格试,第四年我到处旁听课,并开始阅读大量的书籍、期刊和资料,做了满满两大箱的读书卡片,不断排比,而且反复琢磨米尔斯提示的方法,以开拓想象力,力图在这些卡片中建立联系和脉络。我从《美国社会学期刊》找到一篇极佳的通论(review essay)然后按图索骥,自拟详细的书单,包括现代化理论和依赖理论的各重要派别和作者,以及“国际资讯与传播新秩序”辩论双方两造的著作,一本本一篇篇读下来,每隔一阵子便检查进度,务求避免漏掉重要的文献。我自勉全面掌握这个领域的文献,要与社会系最好的学生比肩。我的书架上保留着一些当年在冰天雪地夜阑人静灯下苦读的书,舍不得流失,大概是为了捕捉年轻时代的记忆,但这次退休大搬家势必要割舍了。在这以后的学术岁月里,但凡要进入不熟悉的领域以前,我总是先找一篇好的通论性导读,以便了解各种理论场域的边界和相互关系。
  第四年结束第五年开始,猛然有点心慌,再不动笔写论文怕毕不了业了。拧上写作的发条以后,钟表就滴滴答答动起来了。我从第三章开始写,然后写第二章。写完第二章,克莱恩教授说,你这篇论文可以出书。论文委员会上的社会系和政治系教授也鼓励有加。我不止吃了定心丸,简直像吃了鸦片烟;我没有吃过鸦片,不晓得它怎样令人飘飘然,反正我的世界大放光明,仿佛怎么忙都不会累。在这以前,论文必须战战兢兢地打字,研究生院派人一张一张检查,只要打错一个字就得整张重打,是吃力不讨好的劳动。碰巧我那年开始,大学开始接受用电脑写博士论文,个人电脑尚未出现,我只能午夜时分跑到电脑中心,在角落占领一个终端机,由终端机连通硕大的电脑,整夜在那边写作,直到清晨那些“早鸟”来报到我才回家睡觉。因为我已积存两大箱卡片,思路想得差不多了,每天平均固定写作二十页,写完以后不断修改,整篇论文历时三四个月完稿。
  我要插几句话,与各位同学分享我的写作经验:你们写论文,最好拦腰一截,从中间写起,因为那些是最具体的材料,平铺直叙,好写。等写完中间部分,再写结论,最后回去写第一章,这时要你交代全篇的旨趣和问题,自然驾轻就熟。要是硬从第一章写起,思路没有理清,还要绞尽脑汁想挤出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保证你想整晚也写不出一段言之有物的东西;何况写到后面几章,观点和分析必然和当初预想的不同,那就势必动摇第一章的基础了。请你们记住:文章不是“写”出来的,是“改”出来的。所以你们起初稿时,不要抱着“完美主义”的心态字斟句酌,最好一气呵成把整个想法写下来,别管它是好坏精粗。有了第一稿以后,再慢慢琢磨、修改、增删,这样分段作业,可以减低你的心理压力和脑力负荷。有了蹩脚的第一稿,就可能磨出较不蹩脚的第二稿,因为你已经知道哪些地方不好,哪些地方该怎么改了。写作有如西洋油画,可以一笔一笔添改颜色,不像中国传统文人在宣纸上写水墨画,一旦落笔就难以改动。在改文章的时候,眼看着模糊的东西愈改愈清晰,脉络愈梳理愈有致,以至文从字顺,这是令人享受而着迷的过程。
  回到我的博士论文《媒介帝国主义再商榷》,到底写些什么?我参加自由多元派的“资讯自由流通”和激进派的“媒介帝国主义”的辩论,把它们的论旨加以排比,提出下面三个问题,以为分析全球广播电视同质化的纲领:
  (一)跨国媒介扩张的“引擎”:自由派认为美国以其市场优势向外寻求最大利益,激进派认为是先进资本主义的内部矛盾,产生“军事工业复合体”。
  (二)媒介依赖的后果:自由派认为初期必须依赖外国,然后从学习中加强自身实力,达到相对自主的目的;激进派认为,一味依赖下去,只能造成更根深蒂固的依赖而无法拔除。
  (三)媒介政策:自由派倡议第三世界与西方国家保持开放互动,激进派主张第三世界从国际资本制度及其主流文化撤退。
  这两个貌似水火不容的论旨,在我看来其实是一种“悖论”(paradox):我不相信哪个说法是垄断真理的;我认为,对不同处境和不同条件的国家而言,两边的说法各自言之成理,各有各的解释力。我还做了几个个案研究来阐述这个道理。从辩证的角度来说,“资讯自由畅通”是“正”,“文化(媒介)帝国主义”是“反”,合起来的话,我的结论是必须营造自由而平等的国际资讯新秩序,两者缺一不可。我在2017年发表的《传播研究的时空脉络》文中,从方法论上详细阐述了对“条件说”的心得。我完成论文的同一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马克布莱德委员会发表一份报告,提倡“多种声音,一个世界”,我的结论与它的精神不谋而合。这篇博士论文的取径,事后想起来,应该受到米尔斯、盖姆森和伯格这一脉风格的潜移默化。论文完成于1978年,系里出资复印五十本,广寄行内著名学者,征求修改意见,得到他们正面的评价;系里还资助我去纽约和好莱坞,访问影视大公司负责外销的副总裁。两年后书正式出版,承卡茨惠赐一序。这本书开启我的学术生涯。
  密西根大学是研究当代中国的重镇,据我所知前后至少有四位政治学家曾在白宫制订对华政策。我念书那五年,怀庭(Allen S. Whiting)和奥森伯格(Michel Oksenberg)教授在学官之间。各位大概想不到,密大东亚图书馆收藏了全世界最多的红卫兵小报。在那个骚动的特殊年代,我没有跟上时髦的列车研究中国。“中国通”有专家的傲慢,其实这是相当危险的行当,因为我靠直觉常怀疑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文革”期间,“中国通”只能雾里看花,挖点《人民日报》的东西捕风捉影,上线上纲。周恩来1976年去世后,华国锋接任总理,出乎外界的意料,一位权威向《新闻周刊》解释,邓小平让位给华国锋,自己等着接毛泽东做党主席。邓小平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被打下台,直到他第三度复出,两位“中国通”对局势的阐释完全相反,简直是信口开河嘛。他们对中国政局的感觉还不如一般香港的观察家。我对中国发生兴趣,是“文革”结束到香港教书以后了。
  
三、马料水的“云起轩”大学
  1978年8月,我们抱了两个学位(夫妇同获密西根大学博士)、一个出生八周的男婴,加上满腹希望,到沙田马料水向香港中文大学报到。我原来想回去政大,但母校没有空缺,我干脆转进到香港追随施拉姆。他在东西方中心再度退休,愿意到香港中文大学任胡文虎讲座教授,应承三年合同。他信以为可以在香港成立亚洲第一个传播学博士课程,到达以后才知道香港的学制僵硬,人家先前告诉他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存在,事与愿违,仅仅十四个月便悻悻然打道回檀香山了。
  我在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向中大投函,申请讲师(英制)教职,一切说得好好的。眼看毕业的脚步愈来愈近,却久久没有音信,查问也不得要领,过了一阵子突然又接得聘书。原来这里面另有文章。施拉姆应聘时,大学当局召开记者会大肆宣扬,岂料他不到半途就要离开,校方十分尴尬。系里的人事结构又相当“异常”,除了一个讲座教授高高在上,中间没有教授和高级讲师,剩下的几乎是清一色没有实任(可以随时被解聘)的讲师和副讲师,校方因而扣留我的任命。为了这件事,施拉姆亲自出面去见李卓敏校长,告诉他“我认得这个学生,他是很优秀的”,校方终于放行。这是事后施拉姆跟我不经意透露的内情,我也未曾为外人道也,这是第一次公开。
  我们和施拉姆重叠两个多月,还寄宿过他家。他早起在蜿蜒起伏的校园慢跑,早餐丰盛,但中午就是一个橘子一个苹果,数十年如此。晚饭喝点红酒,八点开始工作忙到半夜。(我刚到密西根大学时,也曾寄宿罗杰斯的地下室,他过了午夜还在勤奋写作,常听到他的脚步声,去开冰箱倒廉价的红酒喝。我可以见证,成功的学者没有不用功的。)施拉姆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只见他念念有词,手指在IBM打字机键盘上飞舞,我手写我口,文字浅显易懂,口语化,却优美而有味道。他年轻时写短篇小说,得过欧亨利奖,被选入中学教材,几十年后还偶尔接到版税。他一边埋头写作,有时从打字机抬起头,以他那在教会唱诗班雄浑男中音的歌喉低哼一曲。他告诉我,他成功的要诀是选对了题目。我问他怎么看待批评者?他说:“我心坦然,我已经向学术的高峰迈进了一步。”学术批评是常态,他的反应也是坦荡荡的。
  施拉姆从东西方中心退休的时候,各阶段门生故旧合撰一本书——《传播研究:半个世纪的评估》,从不同领域阐释他的卓越贡献。他送我这本书,署上1978年9月9日,正与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巧合——1972年9月9日,我们在夏威夷东西方中心优雅的日本花园结婚。他在书上题词说:“赠给李金铨,但望他和中文大学增进彼此的伟大与快乐,并建议他的妻子立即为其传记做笔记(见第297页)。”翻到第297页,是施拉姆夫人对他充满温馨的回忆。1987年,在他去世前一周,我还接到他的信。我常怀念他。如今,美国学生已茫然不知施拉姆、勒纳、罗杰斯和查菲是谁了。在无涯的学海面前,人人都是渺小的泡沫,所以只能求心安理得罢了。生前盛名是速朽的,各领风骚三十年就不错了,后浪推前浪是挡不住的定律。
  香港开埠以来只有一所香港大学,是培植殖民地官员的摇篮。港英政府公然在华人社会歧视中文,英文是唯一的法定语言,法庭用英文,港大用英文,政府公告用英文。上个世纪60年代,终于爆发一场中文合法化运动,总算逼使港英政府从善如流,合并崇基学院、联合书院和新亚书院成为香港中文大学。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在英文没有问题,但在中文有很多歧义(中国人、华人、中文、华文、中华、华夏),最后采纳钱穆的建议以“香港中文大学”命名。中大号称双语并重,上课毕竟以中文为主。大学初创,成员书院品流复杂,人事倾轧,最近我陆续看到一些新出土的回忆录,记叙当年大学整合过程之艰辛。我被分配到钱穆创立的新亚书院,洋溢着士大夫花果飘零的气氛,着重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承。新亚校歌说“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现在校友高呼维护中大精神,何尝不是维护艰苦卓绝的新亚精神?我在新亚书院的时候,金耀基院长力图奋进,请来许多名家演讲,我亲炙过钱穆、李约瑟(Joseph Needham)、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Bary)、钱伟长、刘海粟诸先生的风采。
  在中大四年期间(1978-1982),一幕又一幕的中国政治变化在眼前展开:“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邓小平复出,香港回归开始逐渐走上议程,风声益紧。新亚书院的“民主墙”上,天天都贴满了各种严肃的政治辩论——中国何去何从?在一种论调旁边贴着另一种论调,今天的大字报明天就被新的大字报糊上,驻足围观、热烈讨论的人很多。位处偏僻而清净的中大校园内,到处有各种演讲活动,师生充满了激情与理想。《人民日报》空前绝后,精彩绝伦,一边打击极左遗毒,不断刊登老干部(包括邓小平)在文革期间被“四人帮”蹂躏的回忆文章,一边又批评顶着教条为令箭的所谓“凡是派”,高潮起伏。我对中国研究的兴趣肇始于此。香港当年有几十家报纸,左中右立场都有,加上狗经、马经、娱乐甚至黄色报充斥。我每天看七八份立场鲜明的报纸,十分过瘾。日后我研究中国媒介和香港回归,是和这段因缘与氛围息息相关的。这些报纸如今关的关,并的并,能存活下来的很少了。
  施拉姆离开中大,留下的硕士课程由朱立和我两位资浅讲师承乏接替。说“承乏”不是客气,而是实况。我因缘际会,从1978到1982年,先后指导李少南、陈韬文、苏钥机等人的硕士论文。他们留学美国归来以后,青出于蓝,先后出任该院前三届院长。(第四届院长冯应谦,是我在明尼苏达大学指导的博士。第五任的李立峰与我有两段因缘,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回到中大客座时教过他,本世纪初他学成归来,我聘他到城市大学成为同事,后来又回中大。)我的年纪略长于学生,又刚出校门,有用不完的精力,和他们镇日打成一片,尔后几十年谊兼师友。我非“伯乐”,很少人像我这么幸运,一毕业就与“千里马”有教学相长之乐。还有一件趣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美英出版界突现奇葩,一连串“传播社会学”的著作纷纷问世,是六十年代“新左运动”余波荡漾所酝酿出来的学术成果,而新亚图书馆这些传播社会学的书都是我推荐的,每本书后面的借书单都只盖一个图章,因为只有我借阅。
  中大当时只有五千学生的规模,每班不超出二十五人,多年以后我几乎还叫得出早年学生的名字。港英政府严格控制学额,两家大学学生是挑了又挑的精英,他们毕业以后多数有很好的机会。我教“大众传播理论”,第一年与人合教,我逐周写出后半部的讲稿;第二年单独再教,写出上半部;第三、四年单独教时,又两次修订,最后出版为《大众传播理论:社会,媒介,人》,“用广角镜或‘新艺拉玛’摄影术的方式作为起点来探视大众传播的景象”(业师徐佳士先生语),有别于施拉姆《人,信息,媒介》的取径。出版社一再印刷,至今仍是台湾学生的主要教科书。我当然是认真写的,但教科书只是供人踩过的踏板,不能代表我的学术成就。专门著作的学术价值高得多,却是诉诸小众的,我这本教科书远比我任何学术专著知者更多;连晚一辈的大陆学者都告诉我,他们在“港台特藏室”看到此书而受到启蒙。犹如我自己读了徐佳士老师沿着施拉姆的路子所写的《大众传播理论》,而对传播学萌生兴趣。历史真是充满了偶然。
  新亚书院有许多外省老师,不会说粤语,吃不惯广东饭,书院要工友供应简单的面食午餐,他们也小赚外快。同事们聚在“云起轩”,挂的匾是饶宗颐先生的题字。我们在进门处长期霸占一张台子,号称“天下第一桌”。创校的李卓敏校长刚退休,继任的马临校长在一个场合告诉我们,书好好教,研究多做少做没有关系。研究压力小,大家多的是时间,在“天下第一桌”高谈阔论,针砭人事,每顿饭摆起龙门阵至少两个钟头,令初出茅庐如我者茅塞顿开。纵然是天南地北闲聊,文人不可能完全言不及义,总要触及学问的边和角,举凡西方汉学、中国政局、儒法之争、审判“四人帮”、资治通鉴、宋代书院、西学东渐、李约瑟问题、哈贝马斯、后现代、分析哲学、自由主义、朱熹、胡适、钱穆、陈寅恪、冯友兰、费正清、费孝通、殷海光、金瓶梅、壮族、地方志,简直形形色色,无所不包。凡是听不懂的,我回去立刻找书补课。四年下来,不啻获得一个无形的通识学位,深感美国主流的传播研究格局未免太小器了,等我回去明尼苏达大学任教,已是胸有成竹,我的路数盖上了“云起轩大学”的烙印。“天下第一桌”的常客包括劳思光、刘述先、金耀基、孙述宇、孙国栋、魏大公、李弘褀、朱立、闽建蜀、逯耀东、金圣华、乔健、谢剑等。那是一段不回头的美好记忆。
  我在中大教书第三年,明尼苏达大学已决定聘我为实任副教授,在中大校园是大新闻。我继续在香港等待移民签证,又拖沓了一年才启程。1978年我们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居安到香港,1982年抱着八个月大的女儿居明去美国。太太颜嘉琪也是密西根大学博士,原在中大教育学院任教,但为了我自私的选择,抛弃她的事业跟我远渡太平洋彼岸,并决定居家四年,全心照顾儿女。四年后她考上专业执照,在明大成为出色的心理师。她这辈子不断为我而奔波而牺牲,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而居安和居明长大以后,也都坚持要念密西根大学,全家四口都为密西根的足球队加油,这是我们家庭的佳话。
  
四、明尼苏达:北国的故乡
  明尼苏达大学为我破了两个例。一是提早三年聘请我为实任副教授,主要是看中我从博士论文脱胎出版的《媒介帝国主义再商榷》。第二个破例: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成立五十年,所有教员只有我的母语不是英语。早年美国新闻传播学界四大重镇为威斯康辛、伊利诺、明尼苏达和斯坦福,1982年风气仍未大开,聘请非英语系的外国人来新闻系任教仿如天下大事,相信大家眼睁睁打量我到底行不行。
  我匆忙去明大报到,距离开学只剩两周。研究生的传播理论讨论课教些什么好?我本想教新兴的媒介社会学,但已有同事捷足先登了。我海运的书还在太平洋途中旅行,我又要安家,急急忙忙凭着印象写出一个教案。我以前读过很多结构功能论,后来又陆续涉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各流派,不如就聚焦在社会理论和媒介研究的交光互影。第一学期教下来,口碑一旦建立,此后每年吸引不少本系和外系的学生选修。这门课我连续教了二十多年,不断扩充、细化和加深内容,回溯芝加哥学派的指导思想实践主义、结构功能论,又探讨政治经济学和文化研究内外派别的异同,旁及各种知识论和方法论。我开另一门国际传播的研究生讨论课,也是从国际政治和区域研究找了大量的阅读材料,再联系到传媒研究。我与这两门课一起成长,随时警戒自己莫因做专题研究而眼光变窄。
  克莱恩和我同年离开密西根,接长明大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他鼓励我去申请教职,但为了避嫌他完全不介入遴选过程。我在三十二人中脱颖而出,全靠资深教授蒂奇纳(Phillip Tichenor)在委员会上一锤定音,据说他细读我的书后,颇赞许我的结构分析。后来我们成为同事,来往密切。他是我平生所见最讲程序正义和公平原则的人,而且身体力行。美国是高度个人主义的国家,最崇拜白手起家的英雄,传播研究的主流也是以个人为导向。蒂奇纳和另外两位乡村社会学的同事以结构功能论为基底,1970年代初从社区研究提出结构模式。他们的成名作是分析结构因素(社会经济地位)扩大“知识鸿沟”,有如经济学上“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原理。他们另一篇文章的命题是:知识鸿沟固然可以扩大,然而在特殊的“条件”下(例如冲突性议题、社区结构)也可以缩小。这个“条件说”对我很有启发。然而有一次我问他,你动不动讲结构,人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人已经被结构吸纳了。我不能接受结构这样抹杀个人的能动性,这是结构的“过度决定”(overdetermination)。我宁可相信现象学,注意“人”(能动性)与“势”(结构)的互动关系,而结构又是多层次互相重叠的,解决一层的结构未必解决另一层的结构或整体结构。
  这个阶段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是萨义德(EdwardW. Said)。我先接触他一语双关的《报道/遮蔽伊斯兰》,他分析西方国家的媒介以国家利益为依归,既“报道”又“遮蔽”伊斯兰教及伊斯兰国家,把复杂矛盾的现实简单化约、本质化甚至妖魔化,仿佛整个伊斯兰世界都冻结在几个永不改变的特征(例如保守宿命,以致无法自赎),然后形成与西方二元对立的叙述。接着我开始反复阅读《东方主义》和《文化与帝国主义》,他从英法美文学艺术的文本出发,联系到政经结构和意识形态的历史脉络。他的视野宽广宏富,既批判又不自怜,始终以世界精神和人文关怀为立足点,而以“启蒙”和“解放”为宗旨。他是专业学者、文学批评大家、文化人、公共知识人和政治活动家,其理论视野受到早期福柯(Michel Foucault)关于“话语”(discourse)以及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阐释葛兰西“霸权”(hegemony)的影响,开启“后殖民主义”的先河,影响遍及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各个领域。尽管他分析的许多西方文本(包括文学、小说、歌剧、艺术)我并不熟悉,我还是不断揣摩他的立论和方法,对我研究国际传播有长远而深刻的影响。我对心仪的作者,一向几乎读遍他们的著作,所以萨义德的其他书、论文、自传、政论乃至乐评,我都读得津津有味。
  我是1982年到明大的,2004年才正式退休离职。人生没有几个22年,何况正当黄金壮年,子女都在那边长大,我们交了很多朋友,留下各种难忘的记忆,能不认为这是我们在北国的家乡吗?其实这22年间,我先后离开过三次:第一次是1986年,放一年学术假回台北;第二次在香港回归前后,到中文大学三年(1994-1995,1996-1998);第三次,先到香港城市大学客座两年(2002-2004),试探水温以后才决定“落户”。我在明大期间,多数硕士博士生都修过我的传播理论或国际传播讨论课,我指导过的学生来自美国、日本、韩国、马来西亚、印度、瑞典、挪威、突尼斯、约旦、沙特阿拉伯、埃塞俄比亚,当然也包括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煞像一个“迷你联合国”了,这是我在亚洲不可能复制的经验。最哀痛的是失去我的老师兼好友克莱恩(1986),他因病英年早逝,殁于四十九岁生日,老天未免太开玩笑了。若假以天年,他在学术行政上必有更大的建树。在他以后,没人有他的魅力,学院领导难以为继,长期陷入不稳定状态。
  1986年举家回台一年,我在“中研院”民族所客座,儿子就读胡适小学三年级,女儿进幼稚园,太太在台大医院做儿童心理治疗师。这是我1971年离台以后回去住得最久的一年。台湾正在“解严”蜕变前夕,新旧势力交锋,我的朋友多已位居报馆高层,纷纷要我撰写政评,我把十五年来累积的话一吐为快,引出不少涟漪,许多知识人和新闻人赞我说出他们的话,但两家军报却撰文围剿我。好在政治土壤松动了,帽子店的生意愈做愈淡,如春耕以前的翻土,连军报和国民党政府内部的人都私下打电话鼓励我再接再厉,不要泄气。这些政论文章最后结集为《新闻的政治,政治的新闻》,获选为《中国时报》年度十大好书之一。
  《中国时报》是当时最好的报纸,创办人余纪忠先生是国民党“中常委”,党内的开明派,它的社论是测量政治气候最敏感的温度计。余先生以爱才出名,只问才干,不计背景,他重金从别的报纸挖角,不次拔擢,甚至去同仁杂志和大学社团刊物探勘人才。但也有人批评他爱才而不惜才,新人换旧人的速度很快,以致“时报退除役官兵”遍布社会各界。余先生倒是一直宽容待我,而且有恩于我。我那阵子写的政论有三大要旨:一是谴责某些媒介违背事实,蒙蔽真相,破坏公信;二是鼓吹政治顺应时代潮流,加快言论开放的速度和范围;三是呼吁在解除“报禁”以前,应该立法限制垄断,建立公平的游戏规则。《联合报》和《中国时报》两系已经占领报业市场的三分之二,我鼓吹限制它们进一步垄断,《联合报》的老板很生气,但余先生不以为忤,谈笑风生,还多次请我去他府上吃常州的家常饭。
  他老人家曾经四度纡尊降贵,怂恿我加盟《中国时报》。第一次,我还在密西根大学念书,碰到福特总统竞选连任失败,回母校担任短期访问教授,他与师生做了小范围的座谈。我忝为学生代表,事后写了一篇通讯稿《福特总统的一堂早课》,寄给总编辑欧阳醇老师。余先生读后深为嘉许,当即希望我毕业后去报馆当副总编辑。第二次,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时,他要我兼任驻港特派员,我以违反大学规定婉辞。第三次是1986年在“中研院”客座,他要我期满以后留下来。1991年我回台做研究,有一天深夜去看他,他又旧议重提。我既然进了学术界,就不好随便转移跑道,但几十年来我始终在学术界看新闻圈,而未曾忘情于新闻。余先生的好意我无以为报,整个九十年代期间,我只能多写评论文章报答他。台北编辑部来一通电话,提供背景资料,我就开工写一篇评论传真回去。
  1980年代初,我刚刚从香港到明大,余先生在纽约创办《美洲中国时报》,因为言论开放,立场开明,发展势头相当火旺,竟触怒国民党内部保守派的政敌,他们联手在“中常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围攻他。当局执意派任党部“信得过”的总编辑去管事,余先生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断然结束该报的生命,财务和人才损失惨重,每当和我们后辈提起这件事仍愤愤然。1986-1987年间,眼看解除“戒严”、开放“报禁”在即,他以老迈之年,却像年轻人一样野心勃勃,志气昂扬,一心想回北美洲大显身手,可能也有雪当年之耻的意味,可惜后来不知何故未遂。1989年他突然主动提议,要捐助我一笔经费,在明大成立“时报社会与媒介研究中心”。我提三项合作的条件,他都爽快一口答应:一是学术独立,按照美国大学的方式办事,不能干预;二是言论自由,要信任我的判断力,不能限制我讲什么,不讲什么;三是文化中国,不是政治中国。
  “时报中心”维持十五年,做了一些事,最重要的是拓展中国传媒研究的疆域,提高它的学术能见度。美国有“门罗主义”的文化孤立传统,而又睥睨天下,凡是探讨外国的学问皆被编制在化外的“区域研究”(如东亚研究),而不是放在主流学科建制(如社会学)之内。国际传播是边缘的,中国传媒更是边缘的边缘,根本不足为奇。在我读书期间,由新闻传播出身的学者研究中国传媒的,做得好的不多,做得比较好的是政治学家,但他们回到政治学的范围却也是边缘的。这是特殊政治文化的产物,在学术上没有道理可说。但我这个人一旦认定对的事,就不管它是中心还是边缘,总是勇往直前,因此尽心尽力办了几次高品质的会议,邀请研究中国的著名政治、社会、历史、法律学家来剖析传媒。我一向反对传媒研究关起门蛮干,有意引进其他老资格学科的理论视野,至少在早期可以救济传播领域的贫乏。以别人的肥料灌溉自己的园地,这个“外围包抄”的迂回策略,把中国传媒研究带出传统的窄圈,成为人文与社会科学风景线的一环。
  将近十五年,“时报中心”结集会议论文,出版了四本主题连贯的丛书。第一本书《中国的声音:政治与新闻的交光互影》(1990),黄煜教授当时在英国念书,他事后告诉我,初见此书,大有惊艳和触电的感觉。第二本书《中国的传媒,传媒的中国》(1994),延续第一本书的特色,结合学者和记者的对话,一个主题是分析改革开放以后传媒结构和内容的变化,另一个主题是回顾美国媒介报道中国所呈现的历史映像。第三本《钱、权力与媒介:文化中国的科层控制与传播形态》(2000),则更加深入探讨媒介的政治经济互动,作者群中增加不少同辈和下辈华裔学者的面孔。第四本《中国传媒,全球脉络》(2003)与时俱进,分析中国进入世界贸易组织与全球化接轨以后,传媒如何因应新情势。这套丛书在我的学术生命史上——尤其是在明尼苏达的岁月里——是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有幸在某个历史阶段发挥触媒作用,为学术发展及时搭几座坚固的桥梁,饮水思源,这是余纪忠先生给我的机会。
  这四本书对于美国的中国传媒研究具有指标作用,也至少有五个阶段性的贡献。第一,它们代表学者与记者别开生面的对话。作者群的层面广泛,赫赫有名的学者不说,美国顶尖媒介(如《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邮报》)派驻中国的记者也拨冗参加,参与者还有对华政策的制订者,也有同政策者打交道的智库学者——这些大忙人,五湖四海,要会合起来做一件事,有赖精心策划,锲而不舍沟通,绝对是心力交瘁的考验。第二,作者的背景不同,但我们特别强调紧扣深刻的问题意识,这套丛书早已超出简单叙述,也超出以往僵化的冷战思维,共同把中国传媒研究的境界推上另一个台阶。第三,它们代表跨文化、跨学科的交流,一方面涵盖有代表性的美国和华裔学者与记者,一方面又横跨新闻、政治、历史、科技和法律各领域。无论横通或纵深,都聚焦在特定的问题上面,不能如脱缰野马各说各话。第四,这四本书不啻记录了时代变化的一鳞半爪,关注的深层问题始终聚焦于新闻媒介的政治经济生态与影响,但分析议题则紧跟国内国外国际情势的发展而变化,也随着中国日渐开放而加深。第五,这四本书自成一系列,在美国著名出版社连续密集出现,既为中国传媒研究在英文世界建立基本文献,更是提高它在学界的普遍认受性(legitimacy),一般学者再也不能嗤之以鼻了。今天中国传媒研究行情陡涨,比起我入行时的冷遇不可同日而语;中国传媒研究的地位上升,当然与中国崛起息息相关,但我相信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在明大时期,还无意中做了一件“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事。1990年国际传播学会(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ICA)在明尼亚波里斯召开年会,参加会议的华裔学者不消双手就数完了,我记得不出十五人。我们坐下来聊天,好像是张赞国说不如趁机成立“国际中华传播学会”(Chinese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CCA),联络情谊,甚至开拓学术合作的可能。大概是因为在我们的地盘开会,又以我最年长,所以被推上去做了两任光杆会长,四年后才交棒给更能干有为的朋友们。历任会长串起来,就是一个光鲜傲人的谱系。最初的通讯主编是普度大学刘端裕,印刷和邮寄费用由明大的“时报中心”资助。尤其值得一提的“功勋”是:我们积极游说国际传播学会、新闻与大众传播教育学会,以及后来的全国传播学会,争取到每年年会拨专场给CCA宣读论文。会后大家依照惯例,抽空聚餐,旧雨新知,彼此结缘,行之有年。这个出身寒微的“丫头”,不期然已经廿八年华了,婀娜多姿,开枝散叶,不仅数代人才辈出,更像一条无形的文化脐带,跨越并联系着太平洋两岸的学府与学人。专属的“微信群”已满五百人,热闹非凡。现在CCA轮流与各大学合办接待会,除了财源有保障,也是大学宣传和个人求职的好平台。(国际传播学会在布拉格开2018年会,参加的华人学者很多,和1990年的稀疏相比直如天壤之别。CCA颁给我“终身成就奖”,也是对“资深公民”的温馨奖励了。)
  
五、再续香港因缘,见证回归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离港赴美时,香港阴影浮现。市场最怕不明朗,我们买的物业跌价一半,我们分期付出的款项是另一半,血本无归,两人在港工作四年的积蓄完全付诸东流,我们在美国从头开始。香港主权从谈判到回归,提供活生生的社会实验室,是研究者难逢的好机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陈韬文和我合作,写了不少论文,最后成书在纽约出版,题目是《大众传媒与政治转型:中国范围下的香港报业》(1991)。这本书聚焦于权力结构改变与传媒互动的关系:
  (1)从港英独大的一元权力结构,转变为港英政府与新华社(港澳工委代表国务院港澳办)势均力敌的双元权力结构,这个改变对香港报业的定位与认同有何影响?我们发现右派报纸逐渐式微,中间偏右的向中间靠拢,中间派各打五十板,左派应该抬头但元气尚未恢复。
  (2)港英政府和新华社角逐权力,赢取民心,在这个的过程中,它们用什么手段、有什么资源对报纸展开统战攻势?立场各异的报纸如何回应中英双方软硬兼施的压力?报纸的外部关系和内部作业有何改变?
  (3)中英谈判跌宕起伏,双方不断展开宣传战,报纸历经“过山车”的心理试炼,如何在社论反应出来微妙的变化?
  我在1994年放一年学术假,回到中大。高锟校长聘我为讲座教授,他希望我多驻留几年,于是我1994-1995年按原计划在中大,次年回明大,再请假两年回中大,因此亲眼见证香港回归的前后。中英当局对峙甚至对骂不已,一幕连环戏在眼前不断演出,数年后更是闹到几乎翻脸,这点点滴滴都变成我们观察研究的对象。九七回归的不确定性引发沸沸扬扬的移民潮,师资显得青黄不接,一直到回归以后,局面逐渐稳定下来,情况才陆续改善。高锟校长是科学家,谦谦君子,在那种骚动不安的大环境下坚定掌舵,特别重视学术研究,他把中大的国际地位提升了好几个台阶。中大的崛起,拜赐于香港经济社会高度成长,但高校长无疑建立了一块重大的里程碑。他退休以后,荣获诺贝尔奖金的殊荣,无论识者与不识者都引以为荣,可惜他已患病,不能享受这个终身的成就了。
  时局变化迅速,触发很多感想,每每发而为文,这是我写政论的另一个高潮。我的主题一以贯之,总是围绕着政治与新闻的互动关系。我在校园晨运时酝酿想法,边散步边打腹稿,上班时坐在电脑前一口气写出来,就传真给报社。写政论帮助我清理一些学术问题的关节,而学术观点的发展也自然会渗透在政论之中。我写报纸文章,不爱掉书袋,能够直白讲,就不绕圈子,也避免引述这个或那个权威以壮胆。我自期是学术与新闻的两栖动物,有时也胡思乱想,倘若回报馆当总编辑会怎么样。可惜因为一再拖延,这些文字错过结集的时机,已成为过去式,即使再出版也没有当年迫切的节奏感了。
  那几年,我体会到什么是“沧海桑田”。沙田迎风摇曳的稻禾不见了,大片海域填得剩下一条城门河,政府宣传在打造“新城镇”,处处耸立一栋一栋高楼,拥挤如市区。从大学火车站旁边的马料水,已经不能划艇过吐露港,到对面的乌溪沙露营;而乌溪沙移山倒海,平添几十万人,蜗居在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楼宇内。贝聿铭设计的低调和谐中大校园,逐渐夹杂了高耸突兀而色调不协调的大楼。电气化火车呼啸而过,取代了每小时一班烧煤炭、放黑烟的铁皮火车。中大不断扩招,班级人数膨胀,很难对得上学生的名字和面孔了。新亚书院旧貌不再,而“云起轩”昔日“天下第一桌”的风光已成历史记忆。“民主墙”稀稀落落,不是国家发展、民主前途的宏大叙事,而是食堂校车等身边生活琐事。师生分拆到其他书院,这一回我配到校园另一角落的逸夫书院,形式大于实质,没有太深的参与。
  在这三年间,过从最密的是陈韬文、潘忠党和苏钥机,我们几乎每天碰头一起吃中饭,谈学术。九七回归,这是柏林墙倒塌、冷战结束以后东西方阵营第一次意识形态对垒,引得数千名各国记者前来这个弹丸之地采访。其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外国记者感兴趣的是中国,不是香港。正当外国记者追逐新闻的时候,我们追逐这些记者。我们深度访问了八个国家地区的七十六个记者,收集他们3900篇的报纸和电视报道,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归纳其“意识形态束丛”(ideological packages),进而联系新闻视角到各国的国家利益与外交政策。这个硕大工程最后以英文写成《全球媒介奇观:香港的新闻战》(2002)。回归之前,外国记者假定“东方之珠”必然动荡不安,回归之日发现平静无事,他们反而必须找鸡毛蒜皮的事填补。
  我们发现整体光谱形成一场国际意识形态的话语角逐:中国大陆媒介强调雪洗自从鸦片战争以来150年的民族耻辱,香港和台湾的报道以“文化中国”冲淡“政治中国”的调门;英国媒介缅怀昔日帝国的荣光,宣称香港是“具有英国特色的中国人成功的故事”,但绝口不提鸦片战争,反而讽刺香港的难民源自动荡的中国;美国报道惋惜“东方之珠”送入“虎口”,美国必须挺身护卫香港的“自由民主”与生活方式,美国既非宗主国,却有国际霸权的意识形态;澳大利亚媒介呼吁要采取独立的外交政策,但报道充满了反对中国的偏见,几乎与美国无异;加拿大有大量香港移民,声言香港回归直如国内新闻的延长;日本最关心的是经济,不是政治,以第三者旁观的角度报道中美英的争执,自己不介入其中。我在《传播研究的时空脉络》(2017)一文,即是以这个个案为引头,进一步结合现象学,阐述(一)真实的多重建构,(二)局内人与局外人的辩证关系,以及(三)历史脉络和全球视野下的常与变、同与异。
  正如东坡居士所形容的:雪泥鸿爪,各奔东西。九八年我如期返回明尼苏达大学,不久潘忠党也去了威斯康辛大学,陈韬文和苏钥机留在中大,但多年来我们一直怀念这个合作。在中大的第二段因缘中,我直接间接教过的李立峰(现任院长)和邱林川(副院长),已是蔚然有成的学者了。而我在明大指导的两位博士冯应谦(第四任院长)和张咏(现任教于密苏里大学,刚刚获得美国新闻与大众传播学会杰出教师奖),都曾有中大求学的背景。中大的传承是温暖的,有序的,也是源远流长了。
  
六、最后的学术驿站:香港城市大学
  我第二次到中大,家人留在明州,只要北国飘大雪下冰雹,我在香港不但惴惴不安,甚至有罪恶感。1998年合同期满,中大留我常驻,我以家庭理由坚持要回明大;女儿还有两年念大学,再不及时回去她都不认我了。中大极宽待,建议我请假两年,等女儿读大学再回来,但我不敢贸然接受。我回归明大,香港城市大学立刻就伸出橄榄枝,我说刚回来没有兴趣。没想到城大耐心“追”了我两年。一直拂逆人家的好意,未免太无礼,所以2002年我答应来看看,以为是缓兵之计。但我终于拗不过张信刚校长的魅力,因此回去明大要求请假两年。我从中大回去明大四年,又要到城大两年,明大抱怨我怎么老想往外跑,我答应下不为例。
  翌年(2003)四月一日,SARS肆虐,我戴着口罩以嗡嗡声告诉张校长,明大催我速回甚急,我可能无法依约做满两年。他突然说:“明尼苏达这么冷,别回去了!”因为这句话,我留下来了,而且一留十六年。双子城的文化人情生态样样都好,然而西伯利亚的冷风从加拿大平原长驱直入,比同纬度的哈尔滨还冷,一年有半年严冬,遥遥看不到尽头,而在北国我的文化情怀也得不到慰藉。这是为什么张校长的话发生威力。当我们决定留在香港,子女万般不舍,但只能尊重我们的意愿。其实我的渊源一直在中大,却偶然地来到城大,更宿命地在城大退休,人生的道路冥冥中自有安排。2008年新校长郭位上任,对我尤其支持有加。我原本2012年到退休年龄,郭校长一再礼遇,特例延聘三次共六年,直到2018年正式告别。
  (1)媒体与传播系
  我到城大是传播学讲座教授,兼英文与传播系主任。英文(文学)与传播拼凑在一起,在英国有先例。在香港这是历史的特殊逻辑,城市理工学院尚未升格为城市大学以前,许多系都是这样“拉郎配”的怪异组合。我的朋友祝建华和何舟已先我而至,所以我毫不以为意。真正到了城大,才发现“英文系”是教外国人英语,系内近亲繁殖的传统甚深。我既来之则安之,前两年相安无事,我替他们顶住上面的压力,他们对我不错。但一旦政府突然决定抽资,把英语教学的资助项目转给香港教育学院,而传播这边却发展得风风火火(为此获得校方的嘉许),矛盾就全面爆发了。两边的想法、利益和素质南辕北辙,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斗,我们终于在2008年获准成立媒体与传播系。
  我们在喘定之余,必须重起炉灶,卷起袖子做事。我对行政已意兴阑珊,但新任的郭位校长态度诚恳而坚定,执意要我出任系主任,想想我也有义务挺身而出,开创一个新的局面。一个新系急着要做的事很多,片刻不能等,例如设置课程、教学设备、招聘师资;有些规范需要碰到实际情况时一一建立,例如教师分工、研究奖励、招生策略、学生外访;而学术文化更需要时间酝酿才能成熟,但一开始就必须端正风气。
  在轻重缓急的考虑中,要永远保持一个长远的愿景,我们自始就是以国际前沿的标准自期的。在招聘师资方面,我的原则是不预设领域,只要做得出色的就要,我相信好的学者碰到好的学者就会擦出火花。除了在美英港各地登招聘广告,我透过沟通网络请各地师友推介杰出的人。我邀请美西潜在的候选人到伯克利,请美东潜在的候选人到芝加哥,和他们面对面沟通,然后鼓励他们正式申请。决定聘任以后,我以高于大学起点两级的标准叙薪。报到以后,第一学期不用上课,要他们去企业界实习,学点本事回来。我也随时留意其他学校的才俊,主动延揽并说服他们加盟。我相信有了好的人,再配以好的环境,同事会装上自动马达运行不已。认真做学术研究是我们的底色,不出几年,我们在港府的学术研究评估便独占鳌头了。这当然是大家的努力,我不敢邀功,但我愿意相信我用“赤子之心”打下的基础是不错的。
  学术界不像商界或政界,能争的权夺的利不多,但凡是有人就有事,故称“人事”。“学术政治”不可怕,怕的是“只问立场,没有是非”。有人说学堂和教堂红眼恶斗起来最凶悍,还人人振振有词,但那绝对是残害生命、两败俱伤的悲剧。学术行政只能靠“软实力”,无法硬压,我希望同事之间可以有亲疏,不要有派系,共同营造一个优良的学术生态。其实,教授的自尊心特别强,同事之间利害关系不断改变,彼此未必做得上朋友,但至少要有专业态度,对事不对人,能坐下来讨论问题。在这个基础上再结交朋友,那是真朋友。我在任内尽量开诚布公,不断努力向大学争取资源;我为同事送出去的升等、实任和续聘案几乎都顺利通过;我号召同事全面参与系里各种会议和活动;若有什么机会,我往往让渡给他们。当然,“岂能尽合君意,但求无愧我心”,我做不到人人满意,但若偶有小摩擦也能化解,基本上杜绝派系,互相尊重,这是其他系同事羡煞的文化。
  课程设置方面,我们充分发挥“后发优势”,一开始就抓住先机,注重新媒体的发展,而且得到校方的支持,投资大量先进设备。这对学生的就业很有好处。如今媒体与传播系坐落于“邵逸夫媒体创意中心”,这座后现代建筑的设计师丹尼尔·里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也是纽约“9·11”重建计划的主脑,CNN选出全世界十大校园建筑,我们名列第七。在拓展对外关系方面,我们牵头与复旦大学、台湾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组成华人四校联盟,又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韩国延世大学组成亚洲三角联盟,轮流召开年会,让研究生发表论文,并借机开拓眼界,熟悉别人在做什么。
  有学生好奇地问我,行政工作似乎并未太干扰我的研究,每年照常有论文发表,原因何在?我想想,大概归纳出四个原因,一是专注,我明知做行政会吃掉很多时间,所以更加保护时间,善用时间,心无旁骛。二是我的心境很容易“换档”,不会因为要处理行政事务或死等开下一个会而浪费光阴;开会前要是有点空隙,我会修改一篇文章的几个段落,或从书架上取下萨义德的书温习若干章节;开会后很快转换心境,回到原来的节奏。第三,施拉姆夫人有一段忆述,我初读时就很感动,以后常会回想当初的感动。她说,有一次他们回去俄亥俄州老家,探望施拉姆的母亲,但见婆婆系上围裙满脸通红忙里忙外,收拾屋外绳子上给太阳晒干的衣服,厨房的炉灶起了好几个火头,每个锅子都在冒烟。为什么同时可以做好几件事?婆婆说:“开了几个火头,我就得一一照顾好它们”。这正是施拉姆一生的写照。我不敢自比施拉姆,但的确有意模仿他,我只要先起了头,就必须及时完成这些研究。第四,我不是“完美主义者”,不太患得患失,凡事尽其在我,上天给我的能力就这么多,只要付出努力,就算做得不够好我也认了。
  国际传播学会(ICA)在西雅图开2014年年会,颁发年度“费雪导师奖”(B. Audrey Fisher Mentorship Award)给我,据说是美国以外第一人。我和学生亦师亦友,为李红涛和黄顺铭的《记忆的纹理》(2017)作序时说,我从未企图把博士生塑造成为自己的翻版,我扮演的是触媒角色,让他们发挥最大的潜能与才情。总而言之,我帮助他们找到学术兴趣,提高学术境界,提出好的问题,养成良好的工作方式与习惯。看到在明大、中大以及城大的学生陆续卓然有成,青出于蓝,不但感到欣慰,而且仿佛觉得他们替我延续学术生命。
  我提醒学生,论文是学术生涯的里程碑,不要等闲视之。选的题目最好毕业五年以后仍在“腹中燃烧”,所以必先严肃叩问自己关怀什么。我尊重他们的选题,有时候我也给他们出题目,他们可以不接受。我在城大一直开一门“社会科学工作坊”,实际动手做,训练学生在理论与证据的抽象阶梯上下自如,每一立论便旁敲侧击试图驳倒它,直到逻辑无懈可击、证据充分有效为止。有一阵子,我召集我的博士生举行定期圆桌分享会,他们最怕的问题是:“能不能用两句话表达整篇论文的题旨?”经过这样反复练习,抽象思考的能力自然提高。他们交给我的英文论文初稿,我总会挑一两章仔细改,被形容为“祖国江山一片红”;然后,我要他们照着我的路子,不但一章一章改,而且一遍一遍改,他们不免叫苦连天。我说,别抱怨,将来你们会感谢我。现在有资格“忆苦思甜”的,包括李红涛(浙大)、黄顺铭(川大)、宋韵雅(香港浸会大学)和刘璟(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等人。
  我相信潜移默化的力量,建议学生取法乎上,选几本与自己性之所近的经典著作(不一定在传播领域)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作者提问题和答问题的方法与境界。我要他们笃实自信,一步一脚印,下工夫,不要浮夸,不要急于成名。毕业以后,把大的关怀好好规划一下,一篇一篇文章从容地做,里面有内在联系,外人未必知道,但等到它们汇在一起,就显现一脉相承的东西了。好的学者应该“吾道一以贯之”,不是东抓一点西抓一点。我说,要有定力,不怕寂寞,等到哪天这里在说你,那里也在说你,你已经成名还不知道。但做学术最要紧的是有趣,成名与否是次要的,也不在个人控制的范围内,我就不羡慕人家的“盛名之累”。
  媒体与传播系创立十年,我们在QS排名攀升到全球第27,当然值得内心欣喜。我觉得排名游戏如选美竞赛,这种事最好以平常心对待,既不可以不看重,也不可以太看重。要看重,因为亚洲的校方、学生和家长都看重,城大正因为排名不断扶摇直上(十多年由全球198升到47),外面捐款源源而来。但不要太看重,因为排名的指标粗糙甚至粗暴,因噎废食,窄化和扭曲整个学术评价体系。教研评估是必要的,问题是怎么评;排名现在是一盘庞大的生意,全世界的大学跟着它的魔棒团团转,根本是“新自由主义”统治了学术场域的表征。
  (2)传播研究中心:联系东西,走进历史
  我在2005年创立传播研究中心,并负责主持十年。香港是中西会合的枢纽,我认为传播研究一方面必须深入华人社会的特殊文化肌理,一方面要能在普遍理论上和西方对话。面对媒体融合和全球化的挑战,尤其应该站稳立场,做出独特的贡献。
  刚到城大时,我选了一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明大时发表的英文论文,改写成中文,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名为《超越西方霸权:传媒与文化中国的现代性》(2004),内容分成社会理论、历史经验和世界脉络三部分。其中有许多华人社会传媒与社会变迁的个案研究,最后写成开首之篇:《视点与沟通:中国传媒研究与西方主流学术的对话》,延续我一向的关怀。可惜香港市场太小,此书内地流传不广,有人告诉我,他们在“淘宝网”看到广告,买到的竟是复印的赝品。
  我们的研究受到国际同僚的注意,以致2011年承英国期刊《新闻学研究》(Journalism Studies)主编的垂青,邀请我写一篇文章,概述城大的传播研究中心。我以《来自亚洲的声音,并超越之》为题,介绍传播研究中心所做的新闻史、中国传媒生态与政经互动、中国记者的角色与意识、媒介话语与公共影响,以及跨文化的媒介话语比较分析。这些研究在这里无法细说,只能举三个例子说明。一、我会同何舟、黄煜在京沪广深四地,带着研究生,深度访问媒介机构高中下层一百多人,以了解中国面对全球化格局,媒介生态的外部和内部条件有何变化。二、我和宋韵雅、李红涛、李立峰分别合作,做了一系列研究,分析美国精英报纸在各历史阶段、以及针对当前事件如何报道中国。三、我策划并主持在北京、上海、西安和成都的比较性问卷调查,正值我主持系务聘请不少新人,所以建议提供数据,邀请姚正宇、沈菲、林芬和张赞国各写一章,由李立峰总其成,在英国出版《都市中国的传播、公共舆论与全球化》(2013),算是一份系里的集体作。(我从中大投奔城大,李立峰从城大回归中大,学术界的流动很正常,但我深以李立峰的离开为憾。)
  城大给我很大挥洒的空间,使我有机会涉足新闻史的领域。我对新闻史有兴趣,但做新闻史研究必须坐上十年冷板凳,我没有下过这种功夫。我也没有受过正规的史学训练,但毕竟读过好的历史分析。我从余英时先生的各种著作中得益最多,特别佩服他的选题都击中关键性的要害,论旨层层推进,证据旁征博引,结合中西古今,每每在其他学者不注意处出新意,其文字之优美而娓娓道来则犹其余事耳。取法这个标准,我自然对坊间一般以中文书写的新闻史存有相当保留的意见。
  我以传播研究中心搭个平台,两次邀请二十多位治民国史的著名学者来分析报刊;他们研究民国史,必定绕不过报刊的材料,让他们来谈报刊不啻是另辟蹊径。我以前在明大,请政治、社会、历史和法律学者来分析中国传媒,这次也借助民国史家,为中国新闻史的研究注入新观念,新理论,新方法。由于办会的需要,逼得我自己动笔试写新闻史的文章,用社会学的概念勾勒并烛照历史材料,而又不能喧宾夺主,把历史材料变成抽象概念的附属。在出书写导读时,我都做过独立研究,以延伸并联系各章的主题。此外我也和新闻史行家张咏合作,向她学习,研究过好几个题目。若干新闻史学者不见外,居然引我为同道,这是我在学术道路上意外的收获。
  第一本书是《文人论政:知识分子与报刊》(2008)。文人论政是近现代中国报刊的主旨,为的是启蒙、救亡图存、现代化和革命,本书聚焦于知识分子(尤其是“胡适派”)的理念之分与合,报刊与社会文化的互动,民国时期报刊鼓吹的宪政、自由和平等观念,以及报人与当局的关系。第二本书是《报人报国:中国新闻史的另一种读法》(2013),是《文人论政》的姐妹篇,一方面推进文人论政的主题,另一方面涉及更广阔的题目,例如报刊成长与公共舆论的形成,公共舆论与清议、宣传的异同,新闻职业意识的兴起,报刊对于自由和个人主义的阐释,报人以“真相”为名成为新闻检查员,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矛盾,知识人和报人在政权变化的抉择等等。不论单篇的由小见大,或合起来铺陈成面,都是另一种新闻史的读法。(退休以后,我冀望能够披阅原始档案,追溯台湾几十年来前仆后继争取新闻自由的历史,并进一步探讨解除戒严、开放报禁以后,为何媒介的立场撕裂至此,而且内容琐碎化甚至“婴儿化”到不忍卒睹的境地。这个课题等于“反刍”我此生的经历。)
  在学术生涯中,我一直对国际传播最感兴趣,从《媒介帝国主义再商榷》(1980),到《全球媒介奇观》(2002),到《超越西方霸权》(2004),关怀始终如一。传播研究向以美国传播称霸,国际传播相对边缘化。这是“美国中心”的世界观作祟,不是国际传播没有价值。学界假定“国际”是美国理论在海外的延长,也是美国理论的试验场,而不看重他国、跨国、跨文化和跨边界的主体性。为消弭西方理论的霸道与偏见,必须从知识论和方法论的源头下功夫。我邀请了十四位来自各国的著名学者召开会议,由卡茨发表主题演讲,这是西方学者(美、英、荷兰、意大利、瑞典)与第三世界学者(印度、阿根廷、以色列、匈牙利、华裔)的“南北对话”,最后由我母校密西根大学出版社出版,题目是《“国际传播”的国际化》(2015)。我多年来的思索也写成《在地经验,全球视野:国际传播的文化性》一章。从1980年到2015年的漫长学术旅程中,我一贯保持这个宏大的关怀,并以它引导个别问题的专题研究。我很喜欢这本书,正由李红涛、黄顺铭、宋韵雅、陈楚洁和袁梦倩诸友生迻译为中文。
  (3)多闻雅集:中国大陆青年传播学者到访项目
  城大历史短,必须迎头赶上,多交朋友。我到城大两年后,即以传播研究中心的名义,在2004-2005年成立“中国大陆新闻传播青年学者到访计划”,促进与大陆高校新闻传播院系学术交流。我们着眼于青年学者,因为他们可塑性大而机会少。每年分两期,各驻校一个月。第一年准备匆促,专邀我刚刚走访的几所大学,第一期是武汉大学和浙江大学,第二期是南京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组成。后来逐渐扩展版图,先“南征”,再“北伐”,第一步是容纳华南的厦门、深圳、暨南和中山大学,再向华中和华北有序发展,至今已经有217位,几乎遍布大江南北的重要高校。
  他们来自不同高校,年龄相若,完全没有利害关系,更无所芥蒂,他们互称“多友”,不必勾心斗角。尤其是他们共同进出、活动、游玩、觅美食、学习一个月,好像回到大学时代那样单纯,所以很容易变成好朋友。其情之笃切,我形容为“不计利害,只有交心”。很多同期“多友”会自行在各地聚会,友谊长存。他们驻校时,和城大同事密切交流,打成一片,走了以后经常联络,甚至合作。最有趣的是周末参加我们的“行山”——说起这个“行山队”,必须回溯到SARS肆虐(2003)那阵子,人人自危,出门戴着口罩,大学怕细菌传染关闭两周,大家闷得发慌,于是响应张信刚校长的号召,到郊外山顶农场踏青。在这以后十多年,脑中有导航器的郑培凯教授当领队,带一批教授好友行遍香港各座山岭,享受山水之乐,并趁便找家好餐馆把失去的卡路里补回来。每周张隆溪、张宏生两教授轮流选一首古诗,先用普通话朗诵,再用巴蜀、粤语和各地方言朗诵;记得我们“多友”中有吴侬软语的,有豪情万丈的山东腔,有学朝鲜播音员朗诵的,也有把唐诗翻成蒙古语的,其乐融融。
  为什么互称“多友”呢?因为2006年在我赴美前夕,朱丽丽、陈先红和黄顺铭等人说,来城大一个月以后,不能说走就走了,应该有个机制让大家保持长期的友谊,发展学术活动。于是,我从《论语》取“友直,友谅,友多闻”之意,成立“多闻雅集”,象征由博学多闻的新闻人组成的“无形学府”(invisible college)。当年八月“多闻雅集”首次聚首于深圳和大梅沙。2008年南大多友推动首届“中华青年传播学者论坛”,接着游览皖南徽商建筑,上黄山,不仅谈学论艺,并无拘无束尽情嬉戏,唤回青春。其后,每年仲夏由不同院校举办论坛。“多友会”打破上下各期的陌生,平日在“多友微信群”互通声息的名字顿成真实;现在“多二代”也纷纷参加,与同龄人年度“约会”,这种共同成长的经历将是一段佳话。
  无心插柳柳成荫,十五年下来,“多闻雅集”熔友谊和学术为一炉,成为一面重要的旗帜。许多“多友”已经是学界翘楚。全国各地召开学术会议,走到哪里都会看到许多“多友”的身影,彼此见面如家人,选择聚坐在一起。这是一个形式松散、向心力强的学术网络。於渊渊“多友”在读完本文初稿以后说:“我从‘多闻雅集’看到克莱恩的影子。”这是甚解人意的观察。然而以我系之小,中国之大,遗珠之憾实在太多。现在每年申请者多达150人,而我们的经费只能邀请12人到16人,还要考虑学校、性别、专长和地区分布等因素,最后只能用“缘分”来解释了,我始终对向隅者感到抱憾。
  2014年11月南京大学多友郑欣带我们去扬州玩,我感叹“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何等光景,他立刻说明年三月在南京和扬州开个“多闻论坛”。说到做到,转年清明节左右第一届“多闻论坛”诞生,选特定的主题,以三十人为限,以利充分交流。这个“多闻论坛”规模小,有别于暑假大规模的“中华青年传播学者论坛”。第一届和第二届的“多闻论坛”都是南大多友精心筹备的,2018年第三届在浙大,西湖湖畔烟雨蒙蒙,游人如织,可说“烟雨三月会杭州”,明年第四届将在南京师范大学,以后烟花三月我都将有所期盼。
  佛家说人生万物都是因缘的组合生灭,两百多人结的“多友缘”是我极大的福分。特别是在我大病期间,随时感受到各地“多友”的温暖问候和衷心祝福。为了我的退休,他们居然瞒着我,又捐款,又写文章,编辑一本限量而精美的《遇见CC:致我们的燃灯者》,内收117篇文章,有的文章还配上语音版,他们更推三位代表来香港参加系里为我办的告别会,使我既吃惊又感动。
  正当为《遇见CC》感动不已之际,香港的温情又吹拂另一个惊喜。将近四十年前在香港中文大学教过的学生25人,在帝苑酒家设宴欢送我们。席间,苏钥机和陈韬文教授展开“突击”,推出一本“秘制”的纪念册——《结缘相知感恩情》,他们串联我在中大、明大、城大的学生以及数位多友,写出文章篇篇具体生动,全无空话,真挚感人。接着大家轮流回忆和我相知的片段,嘉琪更出其不意,透露我的三个私密,“短短数分钟将CC由笑容满面变得热泪盈眶,最后以一个拥抱作结,令他再展笑颜”(陈钟坤在脸书的形容)。我何德何能,我又何幸?我准备把这两本纪念册放在台北和芝加哥家中的心脏位置,以无限感恩迎接人生的新阶段。
  
七、小结
  我这一辈子,大约在台湾、美国和香港各三分之一;而在学术生涯当中,又是美国和香港大约各占一半,一直游弋于太平洋两岸之间。这种游牧生活辛苦了家人,我却享受别人少有的学术机缘,能够以亲身体验直接关怀、观察、参与两种文化的互动。
  清华大学的校歌有几句说:“东西文化,荟萃一堂。新旧合治,殊途同归。立德立言,无问西东。”这固然是宏伟的终极目标,如何“殊途”而“同归”则是几代人共同的困扰。“荟萃”和“合治”不止是理论问题,必须靠整个学术社群在实践中慢慢总结经验,共同摸索出一些有效可行的道路。
  我幸运有机会扮演“沟通”的角色,宛如飞舞在花丛之间采蜜的蜜蜂,大概也塑造我成为“半桶水”,自惭蜻蜓点水,学殖太浅:
  沟通传播研究与人文学科、社会科学
  沟通华人社会的传播研究与西方学术
  沟通学术界与新闻圈的藩篱
  沟通新闻史研究与社会学的互相渗透
  沟通传播研究的历史脉络与全球视野
  四十年间,我又有幸在明大创立时报社会与媒介研究中心、国际中华传播学会,在城大创立媒体与传播系、传播研究中心,以及“多闻雅集”。
  五十年来,我有很好的老师、朋友和学生。我有我最爱、也最爱我的家人。我也算自知努力,自从1978年获得博士学位以来,可以说年年都有学术论文发表,没有间断。但自愧像学术工蚁一样辛劳,此生建树不多,等下辈子继续努力。我在未刊书稿《传播纵横:历史脉络与全球视野》的自序说:
  陶渊明在临命之前,犹且引用《左传》的话慨叹“人生实难”。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退休前夕更体会到“学问实难”的道理,纵使穷尽毕生之力,欲获得点滴寸进,也未必有太大的把握。回顾这一段既漫长却又短暂的岁月,不禁欣喜愧怍交集;欣喜的是一辈子能做自己爱做的事,愧怍的是学海无涯,而生命与才情有限……想到庄子说的“如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不禁唏嘘、悚然而汗颜。
  在浩瀚的学海面前,怎能不谦卑?就以这段话结束我的报告。■
  
本文根据作者2018年4月6日在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演讲的录音改写而成,学生志愿者誊写为文字稿,并承数位友人提供修订意见,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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