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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南振中,当好记者
——读南振中《我怎样学习当记者》(增订本)
■李彬
  范敬宜为《李庄文集》作序时,提及现代中国新闻战线一代嵚崎卓荦的“英杰”:王韬、梁启超、章太炎、邵飘萍、瞿秋白、张季鸾、邹韬奋、范长江、胡乔木、恽逸群、邓拓、吴冷西、乔冠华、刘白羽、华山、穆青、李庄……
  回望历史,这一英杰序列仍在延伸:郭超人、范敬宜、南振中、段连成、爱泼斯坦、齐越、王殊、郭梅尼、罗开富、艾丰、张严平、郑晋鸣、庄电一、吕岩松、贾永、王慧敏……也可谓风起云涌、灿若群星。
  如此一脉名记者不仅构成了新中国新闻业的脊梁,而且开启了新中国新闻学山高水长的学术源流。
  其中,范敬宜与南振中的道德文章在我心中又似双峰并峙、二水分流。范敬宜笔下的李庄,以我耳闻目接的现实感受,何尝不是他本人与南振中的新闻人生之写照:率性淡泊,谦冲自牧,敏悟好学,虚怀若谷,恂恂然有古君子之风;未尝有一日闲居,其勤奋过人有如此者……2004年4月15日,应范敬宜邀请,南振中来清华做报告,范院长对师生介绍说:
  他是我所见到的手最勤的一个记者。从从事新闻事业到现在,一共记了三千多本采访笔记。
  他是我见过的工作作风最严肃的一个。任编辑后,每次修改完记者的稿子,哪怕是一个标题、一句话,都要亲自找记者商定,确认“我有没有把你认为最得意的地方删掉,你有没有感到心疼”,担任新华社总编辑后依然如此。
  他是我见过的采访作风最扎实的记者,正如他在《与青年记者谈成才》中所说,“要立志当一辈子记者,就要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
  1978年南振中的代表作《鱼水新篇——沂蒙山纪事》发表时,我正好上大学,30年后我为国家精品课“中国新闻传播史”编辑参考资料时也选了这一名篇。众所周知,范长江新闻奖每届定额十人,唯独1991年第一届为九人,南振中即名列其中。在数十年新闻阅历中,包括担任新华社总编辑与郑州大学新闻学院院长,他更是留下名不虚传的口碑。
  无论是范敬宜笔下的英杰序列,还是上述延伸序列,尽管年代不同,成就各异,但为人民服务则其致一也。其中范长江与邹韬奋向称典范,因而长江韬奋奖也就成为中国记者的最高荣誉。这一脉新闻记者不妨称为“人民记者”,犹如陆定一《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所言“人民公仆”。对他们来说,人民既是唯物史观的抽象政治主体,也是五千年文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热土、五十六个兄弟民族的活生生现实——“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所以,人民立场、以人民为中心自然构成他们的鲜明共性,毛泽东为《大公报》题写的“为人民服务”更成为一代代人民记者的共同心声。
  这几年每逢记者节,央视都播出一台“好记者讲好故事”的特别节目,产生良好反响。何谓好记者?好记者固然需要“讲好故事”,同时更需明确为谁讲故事、讲谁的故事,就像明确为谁扛枪、为谁打仗,为什么人的问题确实是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由此说来,中国好记者应是马克思说的“无所不在的耳目”“热情维护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万应的喉舌”。质言之,如果说实事求是是新闻的生命,那么为人民服务就是记者的灵魂。
  南振中正是这样一位名副其实的人民记者,他的新闻生涯突出体现了“实事求是”的专业精神和“为人民服务”的新闻理想。正如他在这部书中写道:“新闻记者有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就是要充分反映人民群众的利益。”且不说他在新华社山东分社二十余年,一身泥巴汗水行走于齐鲁大地,终年有三分之二以上时间沉在基层,在艰苦的沂蒙山和贫困的鲁西北两个村子还蹲点两年,也不说他在总社组织策划一系列不离渔樵、不远稼穑的报道,只看他晚年出任郑州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将穆青手书座右铭“勿忘人民”作为院训,刻在石碑上,立于楼门前,以此塑造新闻后备军的“军魂”,就不难体察人民记者为人民的赤子之心。
  有一次参加人大系统好新闻奖评选,他的一席话,令我印象深刻。当时,他是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新闻奖评委会主席,由此谈到我国根本政治制度的“三位一体”问题。他说,党的领导不容动摇,依法治国毋庸置疑,而人民当家做主及其“实现形式”还需用心落实。一番话入情入理,朴素实在,也体现了人民记者一片拳拳深情,即便居庙堂之高,也始终不忘初心忧其民。
  1985年元旦,在即将离开山东分社,奉调总社工作的日记中,四十出头的南振中谈到自己人生规划的三个二十年:第一个二十年在学习积累,第二个二十年在锻炼成长,第三个二十年“理应为党和人民做出贡献”。他在日记结尾写道:
  2004年,是我人生第三个“二十年”的截止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只希望能有资格说一句:“无愧于党的培养和人民的重托!”
  现在,距2004年又过去十余载,事实表明南振中不负平生志愿。
  他的第一部著作《我怎样学习当记者》也可视为一位人民记者的成长录,展现了“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能够自觉坚持党性原则的、大有益于人民的、合格的新闻记者”的心路历程。本书原版问世于1985年,一出版就受到普遍关注和好评,从而一印再印。虽然时过境迁三十多年,但读着装帧简朴、纸版粗疏的原版书,依然觉得鲜活生动,字里行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清新自然的气息,既引人入胜,又发人深思,对年轻记者和新闻学子尤为适用与实用。因为,世事无论如何变化,事理往往依然如故,如心系人民的新闻理想、调查研究的工作作风、清新朴素的报道文风。试举一例:
  1965年夏天,我到定陶县万福公社采访一所半耕半读的卫生学校。那时,从菏泽到万福公社不通汽车。我从菏泽县沙土集往南走,正赶上大雨。大平原上的路,没有明显的标志,加上雨下得天昏地暗,一道又一道的台田沟横在我的眼前。我迷了路,漫无目标地向前走着。天色渐晚,我有点发慌。忽然,发现了一排电线杆子。我想,电线肯定是通大集镇的,顺着电线走,说不定会找到公社驻地。我索性不去找“路”沿着电线指引的方向,走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万福公社。当我走进党委办公室时,已经成了一个“泥人”。
  1964年夏天,郑州大学中文系辅导员郭双成老师为分配到山东分社的年轻大学生南振中题写了两句临别赠言,一副出自吴昌硕的篆书联:“心中别有欢喜事,向上应无快活人。”(原句出自白居易的两首诗)半个世纪后的2015年新学年开学之际,已是母校新闻学院院长的南振中又把这两句话送给大一新生并解释说:“欢喜”是佛家语,指心灵的宁静和愉悦,与世俗的“快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快活”更多侧重感官的享乐。一个人心中别有向往,别有追求,别有期许,就会放弃许多世俗的“快活”,心甘情愿吃苦受累,不断进取,从而达到更高的人生境界,如同范仲淹“先忧后乐”的精神追求。本书开篇《新闻记者——令人羡慕的“苦差事”》结尾,就借这两句话表达了他对记者之道的理解:
  “心中别有欢喜事,向上应无快活人”,我万万没有想到,辅导老师的这两句题词那么快就应验了。在新闻工作岗位上,我很快就尝到了它的艰辛。一些蒙在“新闻记者”这块牌子上的浪漫色彩渐渐褪去,我越来越意识到,我将毕生从事的职业,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苦差事”。
  本书第一版缘起于1983年他在四川新闻干部进修班的授课讲稿,当时他刚过不惑之年,是新华社最年轻的分社社长。起初,进修班定的讲授题目是《我的新闻实践》,他认为这是个大题目,自己无力承担,尽管已当了二十年记者,还是觉得没有多少经验。为此,他提笔给主办方去信,请求将授课名称改为《我怎样学习当记者》,以便“从头到尾,讲自己在学步过程中的心得体会,既包括成功的经验,也包括走过的弯路”。穆青称他“忠厚、谦逊,原则性强,且不善张扬”,为人为文,若合一契,于此可见一斑。涉猎他的其他著述,如《南振中文集》中《记者的发现力》《与年轻记者谈成才》,以及《学习点亮人生》《大学该怎么读——给大学生的75封回信》,更能体会为人为文和“学南振中,当好记者”的深长意味。我读南振中,总会联想到白居易、范成大等诗人与诗风,明白晓畅,务期达意,“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情深不自持”,毫无头巾气、矫饰味,唯见正心诚意,本色天然。
  增订本又补充了“《我怎样学习当记者》涉及的新闻作品”,包括《鱼水新篇——沂蒙山纪事》《访南斯拉夫日记》等佳作,与前面的讲述内容彼此映照,相得益彰,更便于学习。其中,有道有术,道寓术中,既可以感悟为人民的新闻理想,又易于学到当记者的十八般武艺。加之内容都是亲身经历,涉及记者工作各个环节,实实在在,老老实实,有过五关斩六将,也有失荆州走麦城,读来平易近人,“通俗而又深刻”(穆青)。再举一例:
  我刚当记者的时候,采访写作的毛病是“快而浅”。后来,在采访上注意下功夫了,每次都搜集大量的新闻素材,但是,却不善于提炼,往往被许许多多的生活素材所包围。由于自己没有明确而集中的思想,所以,对大量生活素材无法取舍,这也想写,那也想写,“大而杂”“全而浅”,真有点像高尔基讽刺的那样,“把鸡和鸡毛一起炒”。这种既不拔掉鸡毛、又不掏去内脏的“炒全鸡”,自然不会受到食客的欢迎。
  久闻南振中有个“万宝囊”,是其记者生涯积攒的数千个采访笔记本。我觉得,有朝一日若能整理出版,也会是新闻学的一笔财富,对当代史、社会学、民族志同样具有学术价值。说到采访,新闻中人都知道,记者记者,在记录历史初稿,亦即新闻之前,先得采集记录新闻现场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所谓“七分采、三分写”。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说得好: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前线不够近。《人民日报》记者王慧敏也认为:“记者,就是把新闻现场作为战场的战士。”虽然有人论证说新媒体时代采访已经过时,仿佛坐在写字楼、办公室,上上网、连连线,就可以攒出新闻,但我相信亲眼看、亲耳听、亲身感受、亲笔记录的现场感,总是新闻之所以为新闻而非其他的第一要义,“裤腿上永远沾着泥巴”更是人民记者的第一印象。为此,如何采访,如何记录,就成为记者的基本功。本书也谈到这方面一套实用管用的做法,包括整理笔记本的六件事,举一反三同样适用于媒体融合的新时代。
  毋庸讳言,由于社会转型与媒体变革,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民记者身影日益漫漶,渐行渐远。有位记者将拙著《水木书谭》称为“古典新闻观的挽歌”,所谓古典新闻观者,“报纸是人民的教科书”之谓也。读南振中一边心有戚戚,一边忧心人民记者及其理想是否沦为或即将沦为“古典新闻业”的挽歌。大雅久不作,正声何微茫。十几年前,听范敬宜院长谈及他与穆青在一起的一幕晚景,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暮色苍茫中,两位老党员、老记者面对“世风日下”,愀然相坐,默然无语……令人多少欣慰的是,近年来“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中时有年轻记者崭露头角,从《新疆塔县皮里村蹲点日记》《大国工匠》等新闻作品,到《农民中国》《崖边报告》《塘约道路》等现实主义书写,都不难感到人民记者绵绵不绝的精神血脉与生生不息的新闻魂魄。特别是十八大以来,各个领域日益强调人民立场,不断落实以人民为中心的工作导向,也给新闻界带来一缕新风新气象。
  2014年我在荣获范敬宜新闻教育奖的获奖感言中谈到,自己三十年新闻教育经历无非“培养有灵魂、有文化、有梦想的中国记者”。在我看来,人民记者好记者不仅正心诚意有灵魂,而且淹博清通有文化,就像范敬宜和南振中。如果说范敬宜作为范仲淹二十八代嫡孙并出身江南世家而得益于家学渊源,那么来自古弘农郡的普通人家子弟南振中就以勤奋好学孜孜不倦而成为饱学之士。除了精湛的新闻业务能力,他们的文化底蕴、知识水平、理论素养在业界学界同样出类拔萃。南振中的博览群书,好学深思,更令读书人钦佩不已。
  上学时,南振中就有意放弃功课满分的追求,把考试目标调整为80分,主要精力用来“横扫图书馆”。于是,有舍有得,收获自不待言。后来,他在回忆大学经历时说:“白天,除了上课,我就到开架阅览室读书;夜晚,把从图书馆借来的小开本图书带到宿舍,仔细阅读;星期日早饭后步行到河南省图书馆,阅读中外名著,摘抄与唐诗有关的资料。”
  工作后,无论多忙,他依然手不释卷,一直孜孜以求。南振中读书之广、之细、之深在新闻界传为美谈,穆青对此的吃惊和感叹相信许多人都深有同感:“工作异常繁重,但从没有间断学习。一有空余时间,就用在读书上面。除了马列著作和毛泽东、邓小平理论外,新闻学、经济学、哲学、心理学、军事学、社会学甚至是医学著作也是他阅读的范围,涉猎之广,既让人吃惊,也让人感叹。”尤其是,他并非死读书,读死书,而是既读有字书,又读无字书,并有章有法,活学活用,特别注重独立思考、融会贯通、理论联系实践,逐渐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从而既能不断完善自己的知识体系,又能不断适应时代变化和工作需要。
  联想当下,忧从中来。南振中在郑州大学读书时,学校印发了一份北京大学中文系的500种书目,他按照书目认真阅读。我在郑州大学时,也得到一份教育部的400种书目。后来,我为学生草拟的《新闻传播学基础阅读书目》,最初也是400种,然后减为200种,最后减为100种,即使如此,还有学生总是望而生畏。清华大学新闻学院考研复试中,有位修读英国文学的考生答不出一部莎士比亚作品;历史系出身的考生没有翻过一部中国通史;青岛的考生不清楚五四运动与家乡的关联;法语专业的考生认为,火烧圆明园是“可以理解”的“一个错误”。无独有偶,在某家中央媒体的入职笔试中,有位考生回答:“《西行漫记》又名《西游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正所谓“刘项原来不读书”。
  南振中曾为新华社年轻记者做过一场报告,题为《把“阅读”培养成为一种爱好》。针对有人觉得读书是件苦差事,不如手机好玩,视频轻松,南振中用生活经验开导说,年轻人喜欢锻炼,跑步啊、打球啊,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为什么不觉得累,不感到苦呢,因为自己喜欢。“长时间里持续不断地爱好同一项运动,就会养成不容易改变的习惯,苦和累也就融入了快乐的感受之中。”同样道理,若把阅读培养成为一种爱好,也就不会觉得高不可攀,而一样乐在其中并乐此不疲。他还介绍了一个通读大部头的经验,称之为“化整为零”或“积零为整”:
  《列宁选集》第1卷858页,第2卷1005页,第3卷933页,第4卷765页,4卷合计3561页。由于采访报道任务繁重,要在短期内读完这4大本书,的确有一定困难。为了解决读书同时间的矛盾,1973年元旦我拟定了一个总体学习计划:按照每小时平均10页的阅读速度,将《列宁选集》1-4卷通读一遍需要356个小时。如果每天挤出1小时,不到一年就可以把《列宁选集》1-4卷通读一遍。有了这个总体规划,零碎时间就像珍珠一样被串了起来。实践的结果是只用了6个月,就把《列宁选集》通读了一遍。
  宁可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这个经验也点拨了我,借用这种方法果然见效,《史记》《资治通鉴》《鲁迅全集》等都是这样用一年半载时间“啃”了下来。
  香港城市大学原校长张信刚,年轻时在美国读研究生,一次出席名家云集的研讨会,同他合作的资深教授让他主讲。不得已,他先用了一个中文谚语“江边卖水”,用英文一翻译,得到一片会心赞赏。此时,我的心情也同当年张信刚一样,不管怎样用心用力,都像江边卖水。如果说南振中是新闻界静水流深的长江大河,那么我只能取一瓢饮。南老师美意将拙文置于书前,而我知道其实是一点学习心得与杂感,既不敢冒称评价,更不敢自视书序,谨以此就教于作者与方家。■
  
李彬/李彬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学术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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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