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教育者要警惕“训练无能”
——台湾政治大学传播学院名誉教授钟蔚文谈治学与从教
■钟蔚文/口述 王彦/记录整理
钟蔚文(1949年至今),美国斯坦福大学传播学博士(1985年),现为台湾政治大学传播学院名誉教授(2015年至今)。他曾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传播学院富布莱特访问学者(1990-1991年),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教授(1992年至今),台湾中正大学电讯传播所创所所长(1993-1996年),台湾政治大学新闻学系系主任(1998-2001年)、创意学院召集人(2005-2007年)、传播学院院长(2007-2014年)等,研究兴趣涵盖言说分析、创造力研究、专家生手、玩物创意等领域,代表著作有《从媒介真实到主观真实:看新闻,怎么看?看到什么?》(1991年)、《第二代媒介》(1998年)、《体物入微:物与身体感的研究》(2008年)等。本文根据2014年11月,钟蔚文在世新大学翁秀琪教授主讲的“传播理论研究”课程期中讲座,以及2015年4月,政大传院为钟蔚文教授举办“荣退仪式”上的演讲整理而成。
上篇:传播教育者要警惕“训练无能”
“给我道理,而不是只给我结论。”
各位好。每学期第一节课,我都会看到班上学生如在座各位一样,朝气蓬勃,充满被启迪的喜悦。但是期末看作业,又会很失望,到底这个学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教过的都像船过水无痕?给博士生上研究方法课时,我喜欢不停提问,喜欢以“视情况而定”回应学生提问。但是到了期末,我问学生“为什么做这个”,学生回答“视情况而定”,我再问“到底视什么情况呢”,学生还是回答“视情况而定”。我这才突然发现自己所教已经成为教条。甚至在一次答辩之后,学生专门来感谢“钟老师谢谢你刚才没有问问题”,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问”曾经给学生们造成多么大的“内伤”。我由此反思,作为老师要警惕“训练无能”(trained incapacities),警惕“教条主义”(dogmatism),警惕“有形无神”(只学到步骤,没学到逻辑),警惕学生异化成只会从自己所学的专业角度去看问题、如“锤子症”患者一般拿着锤子看到突出的东西就要敲下去、连问路都要问卷、渐渐丧失日常思考能力。
我发现好多学生写论文只有结论,而好的老师就必须要学生“给我道理,而不是只给我结论”。求知是学讲道理的漫长过程,教书是教会学生讲道理的漫长过程。讲道理,是很重要的一条思考原则。当学者的人,要培养讲理的第二天性,不拘泥条条框框,能左右逢源。当学者的人,不做哈姆雷特,要懂得取舍之间方是真功夫。当学者的人,要在真实人生里见真章。
老师是谁?别相信韩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老师不是真理和道路,不是救世主,不是吞剑喷火的演艺人员,不是学生的和音天使。老师是边缘人,是思考的边缘人。老师是一直突破自我,一直念研究所的人。老师知道所有现象有深层的世界,知道所有的不可能。老师是学生从已知到未知世界的领航人,永远在学生思考的星球的边缘,要带着学生去另一个星球。老师是不断挑剔、不断挑战学生的“忠实的反对党”(devil's advocate),使学生有所疑惑,让学生更迷惑,引导学生看到别的角度,让学生知道我们都是井底之蛙,是读书让我们知道天外有天。
老师与学生的相遇是此时、此地、此身。哪怕上我的同一门课,不同人、不同学期的收获也会不同。因为教学是现场即席创作,教学是用声音写作。作为老师要警惕,说不定是学生不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影响了他们的思考。老师要知道,只要写得出来的都是理论。那些书上写不出来的、察觉不到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所谓“默会之知”。老师还要教授学生嬗变的能力,在不确定的年代寻找方向。
“已知只是三堂课”
生活中所有人事皆可有所启示。如同米尔斯(Mills)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指出,做学问未必要专读学术。治学这么多年,我的思想之间有转换、有顿悟,这些转换和顿悟并非全然发生在读书的场合,而是在课堂的缝隙、在不属于学术的场合慢慢浮现。
当我还是英语系的大学生,曾经在深夜里读到一首英诗。因为这诗太美,我读了又读,舍不得睡去。我头一回发现英诗何等优美!用英语写就的文学,打开了我的世界的另一扇窗。我首次深刻体悟到,学英文也是学思考。所以我们要学好英“文”,而不止学好英“语”。
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写的是“李尔王”,几乎夜夜在北风的呼号中写论文。有一天晚上突然体会到,论文是反思人生,文学是反思人生。文学作品中的好多角色,会在读者后来的人生中一一浮现。读书,原来就是在读人生。
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我发现,已知只是三堂课。大多数时候老师只讲三堂课用来交代“已知”的知识,接下来的课堂就一直与学生探讨“未知”;学院规定只需修三门研究方法、两门传播理论,另外可听由个人兴趣修任意课程。在如此自由的天地里,我甚至修过计算机课,从对计算机知识“不知道”修到“知道”。大部分课都是从基础到进阶,跨过三个学期,从春天修到秋天。大多数课只分P、F两个等级,只需知道、懂得、通过即可。可见,其实大多数知识不在课本上,世界比我们想象的广阔。
“研究和理论都是实用的艺术”
做研究,问问题比回答问题更重要。想象、取舍、情境思考和运气也非常重要。所以平时要多读小说、艺术,看他们如何切入。切入是最有趣的部分。
研究者思考时切忌自负,许多句话前面要加上“I think”(我认为)。这是因为,世界的表象和真实有很大距离,世界上的意见和事实也有距离,而不同的意见和观点是有层次的。譬如,犯人为什么要送到监狱?如果病人需要治疗,犯人是否也需要治疗?这样的思考向度曾经深深触动我的心灵。
研究是什么?研究不是按部就班,不是一个齿轮挨着一个齿轮,那是很无趣的。相反,研究以解决问题为目标,从已知到未知,从来没有答案在等你,而是要你自己找。研究是吃饭睡觉,是平常事。有些学生只会说发现了什么,但很少说有什么用,如何解决,这是忘记了研究是日常生活、解决问题的根本。日常实践会让研究更精密。比如,发现营销不够,那么如何不够?如何解决?
研究方法要教你的则是避免偏差,说到底,它不是形式。
研究报告不是研究过程的报告,研究报告一定要有所发现。当然研究的过程也是很有趣的,譬如当看到展出的原作以及原作的很多草稿,如毕加索《小镇》画作的草稿展览,我们就会知道旷世奇作背后有多少挫折。
理论是什么?理论不是教条,不是答案,不是真理,不是唯一的道路,不是思考的终点。理论是思考的起点,不断应对时空转变的实务。
理论是艺术之眼。探索理论是透视现象、穿越表层、进入地心的旅程。做研究和探索理论,就是要推动我们超越平凡,给平时相信的东西打一个问号,从不同角度去看世界,去看到其他可能,让我们的思考更有深度和广度。我常想,说不定上研究方法课最好的途径是读艺术。画家所画的都是平常食物,而不是珍禽异兽,一个马桶、一个茶杯在画家的眼中有不同异貌。所以,问题不在逻辑,而是艺术和角度。
理论是噪音。理论能挑战你的常识、直觉和理论。理论不会只为了验证想法、经验、直觉,否则会让你自大。理论会让本来只能看到30度的你看到360度。老师在教学生理论时,通常在跟学生原有的直觉、理论搏斗,而且老师通常是弱者,因为学生很难知行合一。
理论是用来解决问题的。Lewin(勒温)说,理论是天底下最实用的事情。我在做行政的时候就发现,在解决实际问题时,知识并不发挥很大作用,理论不能直接帮助你。但是那些理论或许已经内化进入你的思维里了。
“如何避免训练无能症?”
前面讲过,作为学生,必须正确定义“老师”,才会有所期盼,才会入宝山而不至于空手而回。现在我还要补充,学生还必须正确定义“读书”,才不至于变成训练无能症。
做学生要懂,读研究所为了什么?为了验证经验?为了验证曾经做的对不对?为了取得葵花宝典?不不不。都不是。读书只是为了有所得,为了培养更高格局。
读研究所的人,一定要拥有自己的“研究室”。首先要认识自己,在人生某个时刻(the agency moment)突然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发现和创造自己的利基(注:“利基”即生态和机会),定制自己的“研究所”和“研究室”,不再被他人左右。
读研究所的人,要在“ten-year rule”(十年定律)中不知不觉发生思考的质变。思考的渗透是长久的功夫。你们正经历每周二必修课的痛苦吗?要恭喜你们,痛苦说明你们在成长和进步。
读研究所的人,努力最重要,无所谓聪明不聪明。当年方念萱说,她每次拿到钟蔚文老师的评语都很沮丧,因为钟老师只表扬她很“努力”,她以为“努力”就表明不够聪明(注:方念萱曾是钟蔚文课上学生,留美获博士学位后任教于政大母院)。其实,我最欣赏努力、诚恳的学生。我始终认为,努力最重要。
下篇:学术世界里没有退休这回事
“我曾经差点成为一名阿拉伯商人”
自1985年获得斯坦福大学传播学博士学位至今,我在政治大学任教三十年,其间连任过两届传播学院院长,主持过不少荣退餐会,那场面总是让我有些尴尬,心想将来一定要避开。一是因为,我不晓得怎么在这种场合讲话。二是因为,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并没有想退休(注:全场大笑)。我只是从政大退休,并没有从学术退休。学术世界里没有退休这件事。我还是会长相左右,跟各位说“最近有一本书……”(注:全场爆笑,因嗜书如命的钟蔚文平日口头禅即是“最近有一本书”,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发表口头读书心得)。但是,现在,有点尴尬,之前新闻系给我办了一次退休餐会,如今传播学院又给我办第二次,看来是不得不退休了(注:全场大笑)。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我为自己能从事学术工作而充满感恩。学术工作是我下辈子还愿意继续从事的工作。漫步学术世界的这三十年,在政治大学的这三十年,有点像一场旅行。也许此时此刻,我最应该做的事是,与大家分享旅行归来带了什么。
“三十年旅行,三点心得”
首先我要感谢这么多年来一路同行的朋友。坦白地说,像我这样生性懒散的人,本不适合做行政,但我非常幸运地来到命中注定的政大传院,遇到对做系主任、做院长的我非常“容忍”的大家。尤其当我做报告、开院务会的时候,总能听到有人在嘀咕“他又在说这些了”、“他又说我了”……(注:全场爆笑)我感激大家。我是相信“我们主义”的人。没有事可以单凭一己之力完成。政大传院有今天的发展,全靠一些同事十几二十年前就提出的远见和达成的共识,以及全体老师的支持、理解,还有所有行政同仁的同舟共济。传院的办公室经常灯火通明,我们一个议案又一个议案不停地开会讨论,最后坚定细致地执行。我在会里会外所有的“喋喋不休”和“死缠烂打”,不过是拉着大家一起一次又一次达成愿景的谋略,从这点来说也许我根本就是个“老奸巨猾”的人。
其次我想分享的是学术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我发现,世界何其广阔!世界有无限可能!我求学期间所受的训练是实证研究,甚至是相当量化的。毕业后的学术之旅中,我渐渐发现,其实学术是带我们了解这个世界,让我们知晓不管是生活还是思考,其实都有无限的可能、无限的空间。这是学术带给我的最深刻的东西。正是这种态度,让我在面对退休这件事时,也有信心过出百千万种不同的可能来。
第三点收获是,很难言传的、尽在不言中的思想的交流。学术教我们分辨无法言说的人性深处。当我们回首人生,一部分是履历上的名字、性别、发表等外在形式,另一部分是人生终点时人们对你的内在价值的怀念。波兰诗人辛波丝卡(Szymborska)就曾通过诗歌《写履历表》辛辣地反讽,单薄的履历表不能等同于漫长、复杂的人生,片面、功利的具体事实也无法取代生命中抽象、无以名之的美好经验。相比可以言说的细节,相比无法言说的默契,相比动人的生活仪式,履历并不重要。
“以学术和艺术的精神做行政”
我做学者,也做服务于学者的行政管理者。我以学术的精神做行政。在政大传院当院长的八年间,每次开会,我都会不知不觉给发言者打量表。在我的量表里,只会在学院教书的学术工作者不是好学者,好的学者应该是“reflective practitioner” (反思性实践者),既有实践能力,又能思考和反思。譬如画苹果之前,先把苹果拿在手上放背后,先感觉这个苹果,通过实践来感知,做人才会圆融。我也以艺术的精神做行政,偶尔会跟行政助教讨论办公室里的一幅画、一盆花摆在哪里比较好看。做行政还促使我反思学科为何?我联想到,国家公园的动物被分门别类,但动物们不会走出来说我就是属于某个科、某个属。知识也不会,知识不会说话,不会自动站队。所有站队都是人为的。我们建立藩篱,只为行政与管理方便。所以,学科只是行政和历史的产物,学科本来无领域。本着所有的知识都在解决问题的预设,天下学问皆可为我所用。
每当听到人家批判“理论与实践之间有差距”,我心中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当然!当然!当然!”因为我深刻体认到,课堂所教与实际问题永远有一段落差,知识与运用之间永远有差距,理论与实践之间永远有一段路是要靠自己走的。譬如读研究所时,我曾困惑于统计和方法之间如何联接?有没有一本书能综合统计和方法?问当时的老师,老师想了好半天才回答“好像没有耶”。几年后,我意识到自己当初这想法是错误的。任何一个问题都不可能仅仅凭借一个理论、一本书去解决。解决问题需要多学科的知识和方法,而这些知识和方法需要自己去联接。然而,多年以后,在一次逛书店时,我无意间发现真的有这么一本联接统计和方法的书!我专门跑到密歇根大学去会见书的作者。作者欣喜不已,读书人最高兴知道有人跟他思考着一样的问题。
“教书吧!它会让你不朽”
博士毕业后,我回到台湾,在政治大学初执教鞭。教学是“rainbow building”(建造彩虹),是建造未来的彩虹。从事教育工作,用莎士比亚的话来说,是让你“不朽”(注:钟蔚文曾主持 “寻找数位时代的莎士比亚”研究,在台湾传播学界得雅号“数位时代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写十四行诗,常用的主题是不朽。他常劝他的朋友结婚,说,“你结婚吧!你看你已垂垂老矣,脸颊眼角布满皱纹,结婚生子,繁衍生命,你就可以不朽”。
莎翁的“不朽”说,让我疑虑人类何以真正不朽。人类终究逃不过镜花水月。做研究也是这样。做研究很难有创见,却很容易过时。今天写的论文可能过五年就消失,甚至刚刚写出来都没有人看。可是有一件东西可能会像基因一样往下传递,那就是你教的学生。虽然,也许,你教了些什么,他/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注:全场大笑。学生不知道教了什么,皆因钟蔚文的授课充满深奥的哲思,其可理解程度像“天边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由此得名“听不懂”的“钟天师”,有学生甚至因为“听不懂钟天师”而萌生中途退学的念头。老师自己也不知道教了什么,乃因钟蔚文在指导学生研究时,总是耐心倾听学生的问题,然后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一样好奇地诘问,抛出他本人也未必有答案的问题,启迪学生思考背后的脉络,重构更多的问题,由此得名“传播学界的苏格拉底”)。我觉得,如果莎士比亚今天复活,重新回过头来写十四行字,他也许会写道:“教书吧!它会让你不朽。”■
王彦/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台湾政治大学传播学院博士候选人。本文原为台湾政治大学传播学院2014秋学期《学术志业导论》课程作业,作者感谢主讲老师孙秀蕙教授的指导。本文也是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编号:14NDJC175YB)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