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摄影记者的生存境况
——2016荷赛年度报告解读
■杨健
在汹涌澎湃的数字转型大潮中,纸媒日见衰落,摄影部门、摄影记者纷纷被裁撤。在流媒体、亿像素、360全景摄影、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等令人眼花缭乱的视觉传播技术的冲击下,在因突发新闻报道而崛起壮大的“公民记者”队伍的挤占下,摄影记者(与播音员和报纸记者一起)已经被美国职业调查机构列为十种最糟糕的工作之一,前景一片黯淡。①那么,摄影记者——或者更宽泛一些——报道摄影师们,他们过得还好吗?
为了回应这份关切,并“追踪数字时代新闻摄影面临的不断演变的实践、挑战和机遇”,②新闻摄影领域最负盛名的荷兰世界新闻摄影比赛(简称荷赛)基金会,委托英国斯特林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tirling)学者对荷赛参赛摄影师展开问卷调查,在此基础上形成2016年度报告《新闻摄影的境况:数字时代报道摄影师的工作、技术和生活态度》③(以下简称“报告”或“2016年度报告”)。
在所有参加2016年荷赛的5775名摄影师中,超过三分之一(1991名,占34.5%)的摄影师参与了该项调查。受访者的参与比例看似不高,但有研究者认为“这个数字正正好”,因为可以去除“那些就想着用花拳绣腿来沽名钓誉的‘摄影师们’”,④而使受访者集中于严肃的职业摄影师。
2015年荷赛也开展了同样的调查,通过对部分数据的对比,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展望新闻摄影的发展前景和趋势。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受访者的人数从2015年的62人(约占总数的4%)激增至2016年的213人(约占总数的10.7%),新增中国摄影师占总增加人数的34.7%,这也使得2016年度报告更能折射中国报道摄影师的现状。
一、他们是谁?——身份、结构与收入
1.基本信息
2016年的1991名受访者来自100多个国家和地区,但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的分布并不均衡。来自欧洲的受访者最多,超过总数的一半,紧随其后的是亚洲、大洋洲和中东地区(以下简称亚洲地区),超过四分之一;其余受访者来自北美、南美、非洲。这既与各地区的传媒业发达程度、人口基数有关,可能也与发起调查的荷赛基金会是老牌的欧洲新闻摄影组织有关。
尽管2016年的样本数比2015年增加了四分之一有余,但是受访者的年龄和性别分布几乎没有变化。约85%的受访者为男性,女性仅占15%,进一步确认了以男性为主导的职业结构。考虑到这一行业的工作特点及对体力和耐力的苛刻要求,这一性别比例并不令人奇怪。
30-49岁年龄段可以看成任何一个行业的中坚力量,这一部分摄影师占受访者的大多数。比例最高的中南美洲地区占到将近80%,最低的美国、加拿大(以下简称北美地区)占比也超过50%。受访人数最多的欧洲和其次的亚洲地区这一比例均为70%左右。受访摄影师中大多具有大学学历:比例最低的非洲超过60%的摄影师拥有大学学历,而比例最高的亚洲地区,这一比例超过80%。基本可以判定,报道摄影师群体是一个年富力强、经验丰富、文化层次较高的群体。
2.雇佣机构和工作性质
进入21世纪,自雇摄影师(“自我雇佣”的摄影师或自由摄影师)日渐增多且居高不下,在本次调查中占比54%。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摄影技术和器材的普及、网络传播技术的发展、就业观念的变化等,都是自雇摄影师队伍越来越庞大的原因。特别是数字时代传统纸媒衰落引发图片部门和人员的裁撤大潮,许多优秀的摄影记者一夜之间失去工作,加入自雇摄影师大军。2013年《芝加哥太阳时报》一举裁掉整个摄影部,28名成员同时被解雇,其中不乏普利策摄影奖获得者,这一事件在全球新闻摄影界曾引发震荡。根据1年后的追踪调查,这28名成员除返聘、退休、转行、返校就读外,有9名依然干着老本行,不过却是以自由摄影师的身份。⑤(表1 表1见本期第53页)
受雇摄影师所属机构类型各不相同。受雇于报纸的摄影师数量最多,占受雇摄影师总数的40%。这意味着虽然纸媒的黄金时代不再,但仍保持着巨大的体量,而且转型后的网络版对图片有着更大需求。雇佣摄影师数量第二多的机构为通讯社(如路透社),占受雇人员的21%;第三为图片社(如Getty),占17%。其他雇佣摄影师的机构还有杂志(8%)、在线网站(7%)、非媒体公司(4%)等。
为了维持生活,摄影师的工作方式也发生了一些引人注目的变化。调查显示,全职摄影师数量明显减少,其比例从2015年的74%大幅下降至2016年的61%;与此同时,从事与摄影无关工作的兼职摄影师的人数,从2015年的5%增加到2016年的近13%,增加了1倍多。这表明摄影师在面对生活压力的过程中,发展出更大的通用性和灵活性,不仅可以从事广告、娱乐等兼职摄影工作,在某些情况下,也可能从事餐馆服务等与摄影毫不沾边的工作。
“特约摄影师”(Stringer)即“不属某一机构的正式人员,但为该机构供稿的记者或摄影记者”,是行业内非常普遍的工作形式。接近三分之二的受访者(63%)回答说他们做过特约摄影师,其中24%的受访者表示这是他们的主要工作方式,39%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有时会以这样的方式工作。
体育摄影是新闻摄影中比较独特的一种类型,它具有较强的观赏性和艺术性,也一直是各大新闻摄影比赛的重要类别。⑥体育摄影的“准入”门槛较高,它对经验、技术和器材都有很高的要求。摄影师不但要熟悉各种拍摄项目,还要掌握丰富的经验,使用最新、最快的摄影器材。像佳能(Canon)、尼康(Nikon)等主要相机制造商会为每一届奥运会推出体育摄影专用的高速照相机。各大通讯社、图片社都有专门的体育摄影师。2016年度报告特别针对这一群体展开调查,第一次获得了相关调查数据。
36%的受访者(713名)表示他们会经常拍摄体育照片,其中约接近五分之一(18%)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拍摄体育照片。性别差异在体育摄影中尤为突出,女性仅占6.6%,而男性占到93.4%。这与体育摄影工作的高强度密切相关,它不仅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沉重的三脚架、长焦距镜头都是体育摄影的标配。地区差距同样较为明显,在220名北美受访者中,24%(53名)的受访者表示主要从事体育摄影,高于18%的平均数。
数据显示,存在三种类型的体育摄影师:1.通才型,各种类型的运动项目均有所涉猎(占体育摄影师的37%,是人数最多的类型);2.专业型,仅拍摄少数运动项目(占31%);3.专家型,专攻一两项运动(占25%)。此外,足球是最受关注的运动项目,超过19%的体育摄影师表示他们经常拍摄足球比赛。篮球(占8%)、田径(占8%)、网球(占7%)和赛车(占5%)等其他项目都与足球有着相当大的差距。显然,在体育摄影这一门槛较高的专业领域,存在着更加细分的专业市场,经验、技术、器材甚至体力都决定着摄影师在这一市场中的定位。
3.收入状况
收入水平是衡量阶层位置和职业满意度的重要标杆。那么,作为“最糟糕的工作”之一的报道摄影师,他们的收入状况如何?能够养家吗?或者更进一步,能够支持其职业尊严和事业发展吗?
2016年度数据显示,绝大部分摄影师(85%)的年收入低于4万美元,而低于1万美元的占56%,与2015年的58%几无差别。收入水平与地区分布关系密切。例如,亚洲和非洲的受访者占到最低收入群体(0-9999美元)的43%,而北美的仅占13%。不过考虑到不同地区的物价水平,这一收入所能支持的生活水准并不像数字所反映的差距那么大。尽管如此,报道摄影师的整体收入水平不能说是令人乐观的。
受访者的收入来源构成包括展览(10%)、众筹(2%)、商业工作(46%)、教学(21%)和个人项目(30%)等,2015年和2016年的调查数据都相对一致。此外,13%的受访者说他们获得了照片的版税收入。然而近三分之二的摄影师表示,他们的工作成果经常未经许可被使用,其中35%的摄影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侵权赔偿(2015年为28%)。这一数据既反映出网络时代图片遭受侵权的严峻事实,也反映出这一现象正出现好转趋势。
为了缓解财务压力,摄影记者们的出差费用与稿酬被一压再压,而业余摄影师则经常被请上前台。正如报告中一名体育摄影师的抱怨:“北美的机构……鼓励使用‘业余摄影爱好者’的照片,因为他们愿意接受最低限度的报酬或佣金。但是这会让职业体育摄影师们失去工作,同时在某些情况下也拉低了图片的质量和职业水准,从而伤害了整个行业。”
二、他们如何工作?——技术、伦理与风险
1.器材与技术
新闻摄影是数字相机最先占据的领域。早在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数字相机已经小试牛刀,美军战地摄影组用它拍摄了2万多幅数字照片。进入21世纪,数字相机以其无与伦比的便捷性和高速度大放异彩,逐步成为报道摄影师的标配,几乎将胶片相机完全逐出这一领域。然而,2016年度报告给出了与经验相悖的数据,报告显示,虽然胶片相机的使用者显著下降,但仍有18%的受访者会使用胶片相机拍照(2015年为26%)。用胶片拍摄的体育摄影作品无法满足媒体即时发稿的需要,但却以独特的艺术性受到赞赏。数字相机长于速度,但对富于艺术创新精神的摄影师而言,胶片相机和胶片的多样化选择更能创作出独一无二的作品,这使得它们在日趋多样化的报道摄影领域仍拥有一席之地。
拍照手机因体积小巧、便于携带、隐蔽性强,在摄影报道中获得独特优势。不仅突发新闻,即便常规新闻报道也有不少摄影师以手机为工具。数据显示,25%的摄影师在新闻报道中曾使用手机进行拍摄。女性摄影师通常更倾向于使用手机,调查中32%的女性更愿意用手机创作,而男性仅为23%。
近年来无人机技术飞速发展,越来越多地被用于勘探、娱乐、新闻报道等领域。无人机成本低廉、操作简便,却能提供视觉冲击力极强的“上帝视角”,利于表现新闻事件全貌。仅从荷赛获奖作品来看,这几年已经出现多幅无人机航拍的照片。⑦调查显示,2016年有4.4%的受访者(88名)在工作中使用了无人机,比2015年的2.6%(40名)增长了近70%,虽然绝对数量不高,但这一增长具有显著的统计学意义。无人机摄影日益受到重视,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也于2017年5月7日专门成立了“无人机摄影专业委员会”,⑧以推动并规范该行业的发展。
今天的专业相机已经普遍融入视频功能,一机在手,摄影、摄像兼而得之,为摄影师拍摄视频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摄影师日常工作中的视频拍摄需求亦日益增加。2015年,32%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曾被要求拍摄视频,尽管绝大多数受访者(达93.3%)更愿意拍摄照片。到2016年,偏爱照片的受访者与去年几乎相同(92.9%),但被要求拍摄视频的摄影师却上升到37%。
多媒体报道结合了图片、视频、声音、图表、文字等多种信息形式,有时还加入互动功能。在一个多媒体报道团队中,摄影师是必不可少的成员。报告显示,在多媒体团队中至少偶尔工作过的受访者比例从2015年的60.2%小幅上升至2016年的63.5%,也就是说2016年有1200多名摄影师声称他们曾在这种模式下工作过(表3 表3见本期第56页)。受访者的年龄与多媒体工作模式具有一定相关性:那些“从未”在多媒体团队中工作过的摄影师的平均年龄为42岁,而那些“总是”在多媒体团队中工作的摄影师的平均年龄为38岁。这一年龄差别或许暗示了一个常识:年轻人更容易接受新生事物。不过令人困惑的是,来自欧洲或北美的大多数摄影师说他们从未被要求在多媒体团队中工作,这与其发达的多媒体报道现状并不相符。可能的解释是,参与调查的摄影师的专业化程度更高,而那些经常在多媒体团队中工作的摄影师们并未参与这项调查,因为他们会以多媒体报道者的身份参加荷赛的另一项年度竞赛——多媒体作品比赛。
在自媒体大行其道的时代,没有什么比社交媒体能更快地传递讯息,几乎所有报道摄影师都会借助社交媒体发布作品、交流业务、自我推销、寻找工作等。就整体而言,Facebook在2016年被55%的受访者评为最重要的社交平台。由于大部分受访者往往同时使用多个社交媒体,因此报告还统计了摄影师认为对工作最重要的社交平台(见表4)。Facebook以79%名列榜首,其后是Instagram和Twitter。显而易见的是,微博(Weibo)和微信(WeChat)是中国摄影师应用最广的社交平台。
2.报道摄影的伦理
伦理问题一直是报道摄影中聚讼纷纭的重要议题,而影像诚信堪称重中之重。2014年荷赛基金会专门就该议题委托英国学者大卫·坎贝尔(David Campell)进行调研。坎贝尔在对15个国家的45名专业人士调查的基础上,撰写了一份报告《影像诚信:新闻与纪实摄影中静态影像与操纵相关的现行实践和可接受标准》,⑨详尽而深入地探讨了“计算机摄影”(Computational Photography)时代的“影像诚信”——归根结底是“影像真实性”问题。那么,从影像生产者的角度出发,他们如何看待影像的诚信?如何践行照片的真实性?2016年度报告为我们揭示了报道摄影师群体关于这一问题的立场和看法。
毫无疑问,几乎百分之百的受访者都认为道德问题“重要”或“非常重要”,没有一个人认为“根本不重要”。但在具体议题上,大家的看法则有所不同。
所谓“摆拍”,具体而言即“拍摄时要求被摄对象摆姿势、重复某一动作或等待”。原则上,报道摄影师不应该干预被摄对象,也就是不得摆拍(stage),因为这种做法会破坏新闻现场,导致新闻失实。但在新闻实践中,摆拍从未绝迹,而且在某些场合下有加强的迹象。调研数据证明,2016年仅有31%的受访者表示“从未”进行过摆拍,59%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有时”会这样拍摄照片,其余10%的受访者则“总是”或“经常”摆拍照片。
摄影师通常在什么情况下摆拍照片?报告显示,超过60%的摄影师承认在拍摄肖像时会“摆拍”。这在职业道德层面是可以理解并接受的。在新闻人物的拍摄中,为了更好地揭示人物性格,对现场加以选择和布置、对人物进行安排和调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荷赛“人物”类或“肖像”类获奖作品中这类照片屡见不鲜,第56届荷赛甚至专门设立了“摆拍肖像”(Staged Portraits)类以安放这类作品。还有一些受访者(39%)表示他们在商业任务中有过摆拍。
摆拍的目的各不相同,为了表现某一观念、增加信息量、减少拍摄难度,摄影师都会祭出摆拍的利器。不过仅有6.4%(127名)的摄影师承认为了“得到一张更出色的照片”而摆拍新闻照片。报告认为这可能与摄影师的年龄有关,因为赞同这一观点的人比不赞同的平均年龄要小。此外,相比受雇摄影师,自雇摄影师较少因为这些原因而摆拍;并且亚洲摄影师要比北美或其他地区摄影师更可能为了拍摄“更出色的照片”而这样做。这意味着年轻摄影师、受雇摄影师、亚洲摄影师持有更宽松的道德观念。事实上,摆拍本身无可厚非,我们需要警惕的是这种手法是否会导致新闻失实。
拍摄后的数字照片往往面临进一步的调整。根据2014年的“影像诚信”报告,“操纵”指“通过图像元素的增加或减少,使图像素材的内容发生变化”,因为这种处理会“欺骗或误导读者与观众”,因而在新闻和纪实摄影中“总是被看作不可接受的”。图像的“调整”指“有限度的剪裁、明暗的增减、影调与色彩调节、彩色转黑白”,通常情况下,“‘较小的’调整是允许的,‘过度的’调整则是禁止的”。至于“较小的”和“过度的”界限何在,则应视具体情况而定。总而言之,在报道摄影语境下,“图像操纵”绝对不可,“图像调整”则有条件许可。2010年举行第53届荷赛时,乌克兰摄影师斯捷潘·鲁迪克(Stepan Rudik)凭借一组反映乌克兰基辅街头斗殴的作品获得荷赛“体育专题”类组照三等奖,然而很快就因其中一张照片去除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脚尖(被认定为“图像操纵”)而被撤消获奖资格。⑩
2016年荷赛颁布新的参赛规则,明确可以对数字图像进行色彩和灰度等方面的处理。但调查表明,仍有13%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从未”通过调整对比度、色调、明度或饱和度来提升照片质量。
“不得增加或减少图片内容”已经成为业界共识,但只有75%的摄影师表示“从未”这样处理他们的照片,有约20%的受访者承认“有时”会这样处理照片,其余受访者“经常”或“总是”这样做。近80%的受访者认为“图像操纵”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难题,昭示了这一问题的复杂性;而83%的受访者提出摄影师应该深入理解职业道德的要求。
总之,无论从坎贝尔的报告还是2015和2016年度报告来看,在影像诚信问题上,已经基本达成全行业、全球性的共识。但是在具体实践中,仍然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这些矛盾从新闻摄影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存在,在数字时代仍将继续存在下去。
3.工作中的风险
新闻摄影工作的现场纪实性决定了摄影记者比文字记者面临更大风险。著名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的那句“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不知激励了多少战地摄影记者前赴后继,像真正的战士一样冒着枪林弹雨战斗在第一线,并且像真正的战士一样倒在疆场上。即便是非战争时期,摄影师将镜头对准日常生活时也会遇到无数的抗拒、不解、冲突甚至暴力,这使得摄影记者成为一种高危行业。
2016年度报告中只有9%的人“从未”觉得自己面临身体风险,在对未来5年的预测中,有50%的受访者认为风险水平将变得更高,这表现出摄影师群体对未来的担忧和悲观。
在回答“什么是令你最担忧的风险”时,41%的受访者将“受伤或死亡的风险”作为第一选项。下一个最令人担忧的风险是“不稳定或不符合预期的收入”(12%),其次是“不能养家”(9%),“公司或机构失败”(9%),“长期工作机会的减少”(7%),“职业声誉的损失”(5%)。表5列出了摄影师所认为的前三大风险。从表中可见,除人身安全外,摄影师最担心的还是经济问题,这既反映了摄影师收入的窘迫,也进一步反映了其对未来预期的不乐观。
三、他们的声音——观点、情感与展望
数据有其长处,亦有其不足。正如报告所承认的:“数据和统计资料虽然有助于分析,但当谈论摄影记者在工作和职业中面临个体或集体性的挑战所怀有的热情时,却显得无能为力。”因此,研究者在问卷的最后设置了一个开放性问题,请参与者说出他们对新闻摄影行业的想法,并指出他们认为重要的或该调查遗漏了的事情。
最终有超过三分之一(36.3%,723名)的受访者回答了这一问题。报告挑选出其中一些回答,并将这些回答按“新闻摄影的现状”“需要考虑的问题”和“未来的模式”三个方面加以归类。受访者的比例并不算高,但他们的回答足足占了5页,超过整个报告正文(共23页)的五分之一,足以看出研究者对这些回答的重视程度。这些带有即兴性质的回答显然不可能遵循严格的理路,篇幅的限制也决定了无法提供深入的探讨,但它们却生动地呈现了这一群体在转型大潮中的不安、焦虑和迷惘,也呈现了他们对行业本身以及职业前景的想象、期待、愿望,一句话,反映了他们的心声。本文聊摘数则,在倾听他们心声的过程中或许可以加深对这一群体和行业的理解。
1.对现状的困惑和不满
媒体转型过程中,报道摄影师或许是受冲击最严重的群体,饱受打击的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次难得的吐槽机会。他们的不安、困惑和不满涉及这个行业的方方面面:媒体的唯利是图、职业道德的沦丧、业余摄影师的入侵、新技术的冲击、行业整体质量的下降、薪酬的入不敷出等。例如:
对现状的困惑和不安:
所有的报纸和杂志都在裁员,新闻机构正在整合。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
媒体行业的“需要”是如何影响你的工作的?在我看来,对即时性和多任务的渴望正在扼杀准确性和诚实度,这是一种重数量轻质量的行为。
对新闻摄影质量下降的担忧:
控制影像的力量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或大型公司手中,他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控制客户,这对于创作出色的原创性个人作品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严肃的长线纪实摄影、新闻摄影或者视觉报道都陷入绝望的困境,展览、出版、支持和来自公众的欣赏越来越少。这对渴望知情并参与其中的公众是一种损失。
对新的工作模式的反感:
在决定如何拍摄静态照片时,摄影师拥有极大的自由,但他们经常被告知要“拍摄一些视频”,不管是否值得这么做,也不管同时拍照片和视频会不会发生冲突。为了完成“拍摄一些视频”的要求,摄影师可能会把几个剪辑片段扔到服务器上,不再多看一眼。这是令人沮丧的。
对专业新闻摄影社区无所作为的不满:
媒介机构使业余/公民摄影和专业新闻摄影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这导致内容的媚俗并对我们的生计和新闻业构成威胁。专业新闻摄影社区在捍卫来之不易的新闻标准方面无所用心,在推广我们拥有而业余摄影爱好者未能达到的新闻道德和诚信水准方面也做得不够。
对媒体机构压榨摄影师的指控:
每一年摄影师的收入都在减少,我们“被迫”签署几乎把所有权益都移交给出版机构的合同,但这些机构却规避了所有的责任。我们收入减少,但设备维护费用却不断增加,结果难以为继。我不知道美国内部情况如何,但美国的媒介机构与美国之外的自由摄影师正签订非常不公平的合同。我认为这个问题需要解决。摄影师面对各种暴力和风险,但首当其冲的侵犯始于“雇佣”他们的公司不能提供足够的财务和合同保护。
很多重要的杂志和媒体付出越来越少,但向摄影记者和视觉记者的要求越来越多。为什么摄影师需要承担项目的所有制作成本,而客户发布多媒体内容却只付出可怜的酬金?
某种意义上讲,职业报道摄影师是转型潮中的“受害者”。从这些抱怨来看,他们普遍有强烈的焦虑感和被剥夺感。他们苦心孤诣地捍卫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专业尊严,然而时代大潮滔滔前行,以无可抵挡的力量将他们冲击得七零八落。我们无法指责他们谨慎保守甚至固步自封,每一个转型时代理想主义者总会遭遇这种不适。他们的境况令人同情,而他们的抵抗却因之蒙上一层堂·吉诃德式的悲壮色彩。
2.对数字时代报道摄影的积极认知和期望
新闻是一种故事,媒介技术的发展为故事的讲述拓展了新的空间,提供了新的可能,也为受众带来了更为丰富多样的体验。因此,亦有不少摄影师认识到数字转型给视觉叙事带来的革命性影响,并以乐观态度表达了对新时代到来的欢迎。他们认为,数字时代摄影师应积极应对、主动调整,置身新的媒介语境,丰富讲故事的手段,提升讲故事的能力。例如:
对摄影叙事的信任:
今天,拍摄照片的人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多。这种数量终有一天会转变成质量。专业社区应该是年轻人和业余爱好者的指路明灯,帮助他们和其他人理解摄影不只是一幅图片,而是一种视觉传达语言。
当我们面对不断发展的数字技能和数字化世界,以及市场和社交媒体平台上越来越多的图像时,我确实注意到业内实实在在的恐惧和挣扎,然而积极的一面是,优秀的事物依然保持在塔尖,而伟大的作品永远会脱颖而出。
对新媒体的积极认识:
形势正在起变化……因循守旧的摄影师终将落败……精彩的故事总会有人讲述,新媒体提供了许多通过视觉讲述故事的机会。
跨媒体是视觉叙事的未来,这是一种摄影、视频、音频、文字、代码和创新技术相互融合的形式。合作日益重要。
对职业转换的看法:
我相信数字革命正以前所未有的程度帮助更多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支持正在发生的变化,因为人们拥有创新的权利。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士会感到很困难,但我们可以转而教育和帮助年轻人去发现那些最美好时光里的摄影、平面设计和艺术。
对未来的期望:
我希望看到一个国际机构,能够捍卫专业摄影师的权利,并提供职业道德准则。
这些摄影师是报道摄影发展征程中最活跃、最具创新性和革命性的力量。尽管职业环境未见改善,生存之道步履维艰,但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前进的方向。他们既意识到传统摄影的顽强生命力,更认识到新媒体势不可挡的吸引力。因此,尽管工作中出现了种种困难,但大多数人仍认为“摄影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活动,而且视觉叙事的机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报告显示,有62.1%的受访者对自己当前的工作感到“非常快乐”或“比较快乐”。考虑到他们并不理想的生存状况,应该说这一比例之高是出人意料的。
四、结论与启示
通过这份报告,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出数字时代报道摄影师的群像:他们来自全球各地,是一个男性主导(占85%)的年富力强(30-49岁年龄为主)的群体;他们大多是自雇摄影师(54%),为了生计不得不从事以摄影为主导的多样化工作,并且经常作为特约摄影师为各种媒体供稿;他们薪酬不高,绝大部分(85%)年收入不足4万美元,其中超过一半(56%)不足1万美元;越来越多的摄影师(4.4%)开始使用无人机等新型拍摄技术,视频拍摄逐渐成为日常工作(32%),而参与多媒体工作渐成家常便饭(63.5%);他们偏爱Facebook(79%)、Twitter(60%)、Instagram(42.7%)等社交媒体;绝大多数摄影师在工作中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91%);尽管他们经常抱怨种种不公,但他们依然不离不弃,热爱着这份工作(62.1%)。
这就是为我们留下无数精彩照片的职业报道摄影师群体,一个左冲右突、历经艰辛而不忘初心的群体。2016年度报告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它至少让我们明白,无论社会如何变迁,人始终是最具能动性的元素;只有更全面地了解摄影师群体,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报道摄影行业。
当下,新闻业仍处在深刻的历史变革进程中。数字时代视觉报道无疑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层出不穷的新型视觉媒介技术不断形塑着我们的视觉经验,更改变了整个视觉报道群体的工作模式。然而,变化的是具体的媒介技术、叙事方式、经营模式,不变的是对这一行业的热情。■
①Romenesko, J. ‘Newspaper Reporter is “The Worst Job of 2015”’ http://jimromenesko.com/2015/04/14/newspaper-reporter-is-the-worst-job-of-2015 2017-6-12
②本文所有引用未标明出处者皆出自世界新闻摄影基金会2016年度报告。
③《新闻摄影的境况:数字时代报道摄影师的工作、技术和生活态度》(2016年11月1日发布) https://www.worldpressphoto.org/sites/default/files/upload/The%20State%20of%20News%20Photography%202016.pdf 2017-6-13
④任悦:《荷赛结束了》,http://1416.me/18621.html 2017-6-13
⑤任悦:《离开了摄影部,他们在做什么?》,《中国摄影报》2014年6月13日
⑥第一届荷赛(1955)年度照片就是有关摩托越野赛的照片,1956年第二届荷赛中“体育”是仅有的4个类别中的一类,此后在荷赛历年的类别调整中,“体育”始终是雷打不动的一个类别;中国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华赛)从2005年创办伊始,同样一直将“体育”列为一类。
⑦如中国摄影师陈杰以无人机拍摄的《天津大爆炸》获得第59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一般新闻类单幅三等奖https://www.worldpressphoto.org/collection/photo/2016/general-news/chen-jie 2017-6-15
⑧《中国新闻摄影学会成立无人机摄影专业委员会》, http://www.cnpps.org/2017-05/08/content_24409786.htm 2017-6-15
⑨David CampellThe Integrity of the Imagehttps://www.worldpressphoto.org/activities/research/integrity-of-the-image 2017-6-15
⑩《荷赛史上首次取消作者获奖资格》, http://vision.xitek.com/info/201003/05-39008.html
杨健/扬州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摄影专业主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2016-2017年访问学者。本文为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媒介融合语境下新闻摄影的突围与发展”(2015SJB800)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