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的真实面孔
——如何在"后真相"时代寻找“真新闻”
■迈克尔·舒德森
新闻记者的确是“做”新闻的。他们并不是“找到”新闻,他们亦无法直接“发表”现实世界的文字稿。他们尽其所能也不能为大众提供一份现实的翻版,而只能提供置于某种框架下的现实,某种增强版的现实,某种被版面或是屏幕限定的现实,某种被“出版”本身的魔力染指过的现实。
远在马其顿的少年靠炮制假新闻赚得盆满钵满,①而心怀鬼胎的极右翼政客正靠着假新闻搅浑水。②相较于十年之前,“假新闻”比“真相”更多地占据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如今,一个巨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连现任美国总统都喜欢依靠向公众不停地兜售毫无证据的观点抢占报纸头条。总统一向拥有很强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当他们想派遣部队上战场时,总会有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们云集影从;当里根切除疑似癌症的结肠息肉,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拿起电话预约结肠切片检查。假如一位总统不经意地就能促使人们做结肠检查,那么他们无论是通过示范还是通过言辞,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当总统宣布新闻媒体是“美国人民的敌人”,你还能指望明事理的公民们会怎么想?
这是一个棘手的时刻,特别是对新闻从业者而言。新闻从业者的工作是“做新闻”,如同一个木匠的工作是“造房子”,但是对于二者而言,都有各自的“匠人准则”。对“做新闻”来说,即便可能无法避免地偏离本质意义上的真相,也不意味着造假,不意味着记者费力捕捉真实世界片段却仅仅为了推销他心爱的候选人或钟情的事业。真新闻,而不是假新闻、宣传、谣言,总是把真相放在首位;它不会让诚实的报道屈从于意识形态或政治鼓动。它不会讨好广告商,或逢迎出版商的商业利益,甚至也不会迎合读者的口味。
一个多世纪以来,新闻记者一直把提供值得信赖的报道作为职业准则。从19世纪到现在,记者或是报道人员的“专业化”始终是美国新闻历史进程中的主要趋势。欧洲则不然。在欧洲,占据新闻业统治地位的起初是对政治、理论和哲学的探讨,而对每日事件的直接记录却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开来,因此有观察家指出“报道正在杀死新闻业(Reporting is killing journalism)”。直到20世纪,欧洲报业才开始借鉴美国的新闻技巧,包括采访技巧以及其他各种报道优先的举措。
可是,美国的“报道事实优先”的新闻模式面对“相对现实”的哲学观点时,又该如何自处呢?人们可以说“事实只不过是经过伪装的观点而已”,“一切都是相对的,这取决于你所持的立场”。大多数大二学生都会念着“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开始他们的哲学入门,相信任何研究、辩论或探讨都无法改变人们的先入之见。
可惜大二的学生们对于世界总是有些一知半解。其实,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真的会相信“一切皆是相对的”。假如有位学生在课堂上感到胸口剧烈疼痛,他一定会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有如下选择:A.向哲学教授寻求指导; B.向同桌咨询建议; C.拨打911。他会做何选择呢?显然是C,他会立刻寻求就医。“现实”似乎正在不停地敲着他的门,对“一切都是相对的”基本假设的过早认同很快就被抛在脑后了。这位学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事实,相信专家的知识,相信科学的训练,相信医学治疗的经验。
当我们想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们不会打911。我们会去找专业的新闻采集者,那些已经积累了可靠性声誉的新闻提供者。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哪家新闻提供者值得信任呢?可以参考以下新闻质量的判定标准:
1.新闻机构或从业者愿意及时收回、更正错误的表述,并通过含蓄或公开的方式致歉。《时代》周刊的某记者1月20日误报了特朗普总统或是他的助手从总统办公室移走了马丁·路德·金的半身塑像,之后在数小时内发了十几条推特进行更正,并向总统新闻秘书斯宾塞道歉(斯宾塞当晚就接受了道歉)。这就是负责任的记者和新闻机构的做派。而特朗普总统则花了数年时间才收回他对于奥巴马总统“在外国出生,没有资格当总统”的攻击,而且他并没有道歉。
2.新闻机构或从业者依赖新闻专业准则,包括:
◎准确。准确地拼写姓名。把地址搞对。这里不存在“一切都是相对的”。写一篇报道,告诉人们发生了什么,而不是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有兴趣了解(和预判)相反的证据。“报道那些与自己心中的理所应当不一样的东西,”我在哥伦比亚新闻学院的同事是这样教自己学生的。
◎跟踪事态的发展,不管其政治倾向如何。假如你是一名记者,而不是宣传员,你应该进行客观报道,即便这种报道会损害你喜欢的或者你所属报纸支持的某位候选人或政党的事业。《纽约时报》社论版2010年支持来自康涅狄格州的参议员理查德·布鲁门塞尔,但是时报记者爆料他在参议员竞选中一再错误地暗示自己曾经参加过越战(尽管如此他还是当选了)。还是《纽约时报》,虽然他们一贯支持艾略特·斯皮策竞选纽约的公职,包括2006年参选纽约州州长,但是照样爆出他的性丑闻并导致他2008年辞去州长职位。一名真正的记者是把真实的报道放在党派利益和政治倾向之上的。
3.可靠的记者还具有以下共同点,比如:
◎冷静地陈述,而不是亢奋地大喊大叫。
◎当报道的话题本身具有争议性,或报道涉及的各方均各持己见,报道中就应该展示这些不同的立场或观点。但是,如果争议双方中,一方支持已经被广泛接受且有着科学证据的事实,而另一方表示反对,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必要一味地保持报道的“平衡”了。
◎尽可能搞清楚消息来源。承认报道所依据的信息存在各种差距、分歧或不足。
◎使用普遍接受的数据、数据库或可靠的权威信息。如果想写篇关于参加2009年奥巴马总统就职典礼或者2017年特朗普总统就职典礼的人中,哪一次乘坐华盛顿地铁的人更多的报道,就应该问地铁运输局,他们掌握这些数据。如果你愿意相信特朗普的话,你可能不是记者而是傻瓜了。特朗普一再声明他只接受给他增光添彩的数字,拒绝承认没这种功能的数字。个人自负可不是个靠得住的“数据库”。
◎追踪与你的直觉、偏好和热情所在相反的证据和线索,一旦发现这样的线索,在报道中给予其足够的关注。
当然了,如果你希望炮制假新闻的话,还是要努力模仿以上讲求实证的新闻信条(让你的假新闻看起来更“真”)。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就会一不小心变成真记者,而不是靠着制造假新闻翻云覆雨的“御用文人”了。
无论是基于其内在属性或是外在表现,可靠的新闻都在寻求展示其可靠性的表达方式。积攒声誉对记者很重要。可靠性的声誉来自记者同行的尊重,获奖的认可,新闻机构的内部提拔,而这些新闻机构也素来就被认为是可靠的。
专业的新闻报道并不容易。它问世的时间不长——真正存在的时间也就比一个世纪略长些。但专业的新闻报道已经最大程度地证明了自己可以成为民主的堡垒,也被世界一切专制政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1830年代,托克维尔从巴黎到访年轻的美国,写到美国报业的时候,他羡慕的不是其情感强烈的语言表达,也不因为将“新闻自由”看作是天然的“至善”,而对其一见钟情。他热爱美国的新闻界,是因为看到了它阻止的恶行而不仅仅是它做过的好事。我在2008年的《为什么民主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一书中借用了这个聪明的想法来给这本书起了个名字。
我们仍然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现如今新闻业经济上的脆弱性使得媒体常常选择了明哲保身,这让它显得尤其“不可爱”。但是记者们仍然选择坚守新闻业的最高理想,正是由于拥有这种力量,新闻界依然能施展其批判功能。尽管专业的新闻报道也常常是急就章,它只是历史的第一份“草稿”,并不是最终稿,但它是傲慢、自负和无知的敌人,因此仍然是美国人民的好朋友。■
①指在在马其顿威莱斯小镇上,有大量青少年建立虚假的新闻网站,炮制假新闻,在社交网站上广为传播,并获取丰厚回报。此项业务在美国大选时期尤其繁荣。译者注。
②可能指法国总统候选人菲永被爆出因聘请其妻子作为自己的议员助理而深陷“空饷门”,法国大选走向可能因此改变。作者并未在文中言明。译者注。
迈克尔·舒德森/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原文Here’s what non-fake news look like 2017年2月23日发表于《哥伦比亚新闻评论》,周岩编译,吕楠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