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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新鞋走老路:数字时代传统媒体的“创新”为何会失败
■彭增军
  如果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算起,媒体融合这锅饭已经热炒了二十多年。各种高大上的炊具用了不少,各种诱人菜谱也尝试了N多个,包括跨平台出版、全媒体呈现、众筹新闻、中央厨房、大数据等等,但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可行有效的盈利模式,结果是赔本连吆喝都没赚到,连原有的资本和人才也几乎消耗殆尽,传统媒体感觉分分秒秒在被掏空。从线下状况来看,原有的受众“自然规律了”一批,逃了一批,剩下的一批正在老去或者在逃的路上;而线上的这一块虽然有些起色,但大多数也只是比以前少亏损而已。如果线上收入增长不能更猛更快,难保哪天青黄不接,没等成年就会被饿死。与此相对应的是,谷歌、脸书、推特等新媒体巨无霸正朝气蓬勃、茁壮成长。据美国皮尤中心的最新统计,线上广告这块蛋糕,至少65%被这几个新媒体大鳄给吞了。
  原因可以列出多种,但最根本的是:新媒体特别是社交媒体改变了媒体生态,垄断的、封闭的传统媒体业领地失守,不但外部资本来争夺地盘,就连普通的吃瓜群众也可以随兴玩一把新闻。
  传统媒体面临的生存危机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是致命的。检讨一下大众媒体的发展历史,梳理一下科技发展与媒体的关系,我们就会发现:科技对传媒业的挑战发生过多次。然而,以往的挑战和危机是可控的,犹如自然的进化,在这个进化过程中,新媒介同旧媒体相互适应,融合或共生。如果冲突激烈,接近失控,媒体可以通过资本手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兼并和收购,肉要烂也烂在了锅里。
  现在面临的不是自然的进化,而是颠覆性的革命;不仅仅带来了新的工具,而且彻底改变了整个生态环境。整个过程完全失控,传统媒体失去了主体地位。说句极端的话,融合没看到,倒看到了传统媒体被社交媒体溶解。
  怎么办?于公于私也不能自暴自弃,坐以待毙。但以前媒体融合的套路明显不灵了。打个粗糙的比方:本来是驴拉车,后来市场上闯入了更高更快更强的马。传统的应对套路比较简单,驴换成了马,或者马和驴一起养着使唤。而当今的媒体融合则需要马配驴生出个骡子来。生出骡子来还不算完。媒体融合的目的是什么?当然不是为了融合而融合,而是为了可持续发展的盈利模式,也就是说这匹骡子必须能够生存和繁殖下去。
  融合出这样的一批骡子靠什么?别无他法,唯有创新。
  
创新:新鞋子与新道路
  什么是创新呢,从英语创新(Innovation)最初的意思来看,指的是契约的更新,后来借以表示新事物。但是,创新和发明(Invention)是不同的,虽然两个词在英语里听起来差不多,在意思上也有重合的地方。发明是无中生有,而创新是有中生新,是对发明的利用和改进。比如说,计算机的芯片是发明,而利用芯片制造出不同的机器和工具就是创新。乔布斯的苹果手机不是发明。它是把各种已有的技术的融合,所以是创新。
  1939年,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给出了一个非常好的定义,说:发明是一种不计经济后果的智力创造,而当找到利用这个发明而产生建设性变革的商业模式时,创新就发生了。
  还有人做了这样一个有意思的比喻:如果说发明是往池塘里扔进了一块石头,那创新就是那块石头激起的涟漪。扔石头的是发明家,看到涟漪的是创新家,而那个看到波浪的,就是企业家。
  在某种程度上,创新比发明都重要。发明只有通过创新应用才能发挥价值,影响社会。创新对社会和个人的影响非常深远,往往会超出原来的设计甚至想象。比如电灯泡是一项创新应用,它不仅点亮了夜晚,更点亮了人生。不说别的,电灯改变了人们的睡眠习惯,以前人们平均睡九个小时,而现在平均七个半小时,甚至更少。
  创新有多重的形式和内容。哈佛大学商学院的克里斯滕森(Clayton Christensen)教授写了一本非常有名的书,名叫《创新的困境——伟大公司为何被颠覆性科技打败》(The Innovation Dilemma:When New Technologies Cause Great Firm to Fail),据说乔布斯和前美国纽约市前市长、亿万富翁布鲁伯格(Bloomberg)都对这本书推崇备至。克里斯滕森把创新分为两种:维持性创新(sustaining innovation)和颠覆性创新(disruptive innovation)。维持性创新通俗地讲就是渐进的不破坏原有生态和价值体系的创新,而颠覆性创新顾名思义就是对生态系统的根本改变。比如智能手机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通讯工具,而且是改变了媒体生产和消费方式的颠覆性创新。以往的维持性创新,可以通过更新换代来应付,现在的颠覆性科技创新则涉及价值体系和商业模式的崩坍,必须以创新来应对创新,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克里斯滕森的两种创新的区分很有见地,很有解释力,但作为一种理论,其预测能力不强。人们通常认为,一个好的理论,应该不但能够描述和解释,还应该能够预测。因此,克里斯滕森的创新理论也经常被人们批评为事后诸葛亮。有意思的是,2012年,克里斯滕森同一位正在哈佛学习的尼曼学者合作,用其创新理论为传统媒体把脉,总结了传统媒体的一些病症并开出了药方。研究报告被《尼曼报告》以封面文章的形式推出,在当时引起了业界和学界的不少讨论。不过,现今我们对照媒体发展的现实再来看这份报告,其结论未免显得简单肤浅,甚至是完全错误的。比如默多克2011年推出的基于IPAD的The Daily,在书中被列为榜样,而我们大家知道The Daily不久就夭折了。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即使是大师,脱离了自己的本行,也就免不了露怯。媒体业远不像别的商业公司那么简单,不说别的,单说新闻媒体的政治和社会使命,就使它不可能像一般商业公司那样在商言商。另外,传统媒体的传统势力出乎意料地强大,对新事物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创新往往在设计阶段和执行阶段被消解,用著名创新专家美国范德堡大学管理学院教授欧文斯(David A. Owens)的话说,就是“人人都爱创新,但就是没人想改变”。结果就是穿着新鞋走老路。但是,严重的问题是: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不创新已无路可走。
  
传统媒体创新为什么难
  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传统媒体为什么一贯不思进取,鲜有创新意识。因素有多重,既有体制的也有个人的,可以概括为如下几条:
  1.居安不思危
  说传统媒体是最不思进取的一个行业恐怕一点都不冤枉。有点匪夷所思的是为什么一个搞新闻的行业那么守旧。从传媒的发展史来看,大众传播的诞生和发展恰恰是科技创新的结果。1440年古登堡印刷机可以说是一个创新,因为古登堡的此项创新为知识的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是大众传播的先决条件。著名美国文学家马克·吐温曾经感慨:“今日世界,好也罢坏也罢,都应该归功于古登堡。”到1600年,一年有两亿本新书出版,为启蒙时代奠定了基础。
  如果从第一张报纸诞生的1605年算起,报纸的存在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即使仅限于现代意义上的报纸,从19世纪二十年代算起,也有二百个年头。至少在这二百年间,报纸的基本组织结构和盈利模式没有改变。如果拿一张二百年前的报纸同现在的报纸版面比较,你会吃惊地发现报纸的基本的面目(版面)竟然数百年如一日,比如报纸栏的宽窄,丝毫没变。这算不算奇葩?传统媒体可以说天不变,道也不变。百年老字号,只卖一种药。为什么不思进取?简单一句话,日子过得太滋润了。
  长期以来,报纸坐享垄断带来的高额利润,平均盈利率在20%以上,广告多到安排不下,周日版扩到有上百个版面,印报纸犹如印钞票。财大气粗,出手阔绰。虽然传统上记者的固定工资不高,但却有着高工资都买不到的滋润,工作和生活是安逸和巴适的。首先是铁饭碗。当时的大学毕业生入职报社,开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根本不用担心被开掉,最坏的结果是值夜班,或者被迫给有硕士学位的雄心勃勃的新员工让位。衣食无忧,图样图森破(too young too simple),整天就想弄个大新闻获个普利策奖什么的。如果你读读那个时代记者的回忆录,就可以发现大报社的记者出差坐的是公务舱,下了飞机租的是敞篷跑车,报社开会都要到度假旅游景区去开。
  当然,公司员工待遇好的不只是新闻业,同创不创新也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如果告诉你传统媒体行业长期以来,用在研究和发展的预算不到公司预算的百分之一,甚至根本就没有,你会觉得这个行业有进取心吗?
  2.业务模式同商业模式脱节
  比较一下传统媒体和一般商业公司的组织结构就可以发现,传统媒体的组织结构上百年没有改变。尤为独特的是出版人和总编辑的双首长负责制。从权力上,发行人为一把手,但总编辑是核心,编辑部是嫡系部队,而其他部门是附属。更由于强调新闻的独立性,其他经营部门在重大决策、特别是日常执行上没有同等话语权,缺乏沟通,造成业务模式同商业模式没有沟通甚至脱节。创新涉及体制,是系统工程,在这样一个超稳定结构中,很难产生。
  3.墨守成规的企业文化
  长期不思进取自然就会墨守成规。即使外界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创新,传统媒体也是以不变应万变。只愿改良,不愿革命,习惯于通过吸收、消化科技的震荡来维持现状。机械打字机代替了钢笔,电子打字机代替了机械打字机,随后计算机的文字处理也只不过是替代了电子打字机。同样是穿上了新鞋子,别人看到了道路和不一样的风景,而传统媒体只看到了鞋子款式,舒不舒服,一旦感觉不舒服就会换回旧鞋子,而不是想着如何改变和适应。早在2004年,学者博兹考斯基(Pablo Boczkowski)在一篇研究论文中就把报纸的创新文化总结为三个词:被动、防范和实用主义。传统媒体从未鼓励创新,被逼无奈才会有所行动。
  4.自我神圣的职业文化
  同组织文化有关但不同,职业文化是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自我认知与认同,核心是价值观和去实现这一价值观的伦理规范。恪守职业理念和职业伦理当然应该嘉许,需要摈弃的是自我神圣化,把信念当成戒条,比如说独立性,作为意识形态供奉起来,为自己抵制创新背书。在自我角色定位上,始终端着把关人的架子,认为只有自己才是专业和职业的,领地意识强烈,对于新人新事物充满傲慢与偏见。
  5.习惯成自然
  而有些做法,根本同职业文化什么的沾不上边,因为职业文化尚有一定的价值观和伦理为基础,而习惯就是重复成习惯,习惯成自然,它存在的理由无非是一直如此,而一直如此就是对的。本来老方丈的一句有意无意的唠叨,被供奉起来成了金科玉律。久而久之,习惯形成所谓的传统,传统形成势力。任何传统从本质上讲,都会抗拒创新,特别是颠覆性创新。
  然而。当颠覆性的科技来临以后,那种修修补补、换汤不换药的套路彻底失灵了。不管是旧鞋子还是新鞋子,已经没有退路,选择只有一个:创新或者死亡。
  
传统媒体创新为什么失败
  从最初的电子版、网络版到后来的媒体融合、跨平台出版和全媒体,传统媒体被动也好,主动也罢,进行了一系列的创新实验。然而,二十多年过去,除了在内容报道偶有出彩之外,很难说有什么成效。
  没有成功的原因除了前面所讨论的几点以外,还可以具体到以下六个方面:
  1.错失良机
  传统媒体危机其实在其最辉煌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露出端倪,到了九十年代开始爆发。媒体不是没有意识到路子有点不顺,也知道有人在挖墙脚,但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良好到麻木,加上最初被网络吸引过去的基本不是传统媒体的核心受众,媒体就无动于衷。再说了,即使读者流失,报纸也不太在乎,因为从根本上讲,传统媒体的经营模式决定它在乎的是广告商而不是读者。只要广告商在,损失几个订户又有什么关系?广告商经过反应滞后期以后,终随受众而去。而当传统媒体意识网络的重要而追到网上的时候,发觉广阔天地已经差不多被几个新媒体帝国瓜分干净。有创业心灵鸡汤玩文字游戏,说危机危机,意味着危险中有机会,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说白了,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的冒险主义和机会主义;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大的可能是死而不是生。居安思危,进取创新才是正途。如果亡羊补牢勉强可以成立的话,唯一的理由是你的牢里还剩有足够多的羊,况且上帝给你足够的时间和运气去补牢。
  2.主体性丧失
  网络刚兴起的时候,由于不产生原创内容,只能靠倒腾传统媒体内容为生,常常被鄙视为寄生虫。而如今翻了个,社交平台强大起来,成为新媒介生态的主角,信息的采集、传播,受众的联络,尤其是变现途径几乎被社交平台垄断。据最新统计,美国成年人中92%拥有智能手机,62%的受众都是通过脸书来获取新闻的,传统媒体自己变成了寄生虫。传统媒体创新需要依赖社交媒体平台来完成,这是非常不利和危险的,因为创新极有可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3.编辑部文化的刹车效应
  编辑部文化本质上是遵循传统而抵制创新。新闻编辑部对于创新是一贯性地防范、阻止的。有研究把这种现象称作编辑部刹车效应。任何创新建议,无论如何完美和可行,到了编辑部这里必然被刹车。另外,编辑部里面论资排辈严重,歧视年轻人,而新媒体创新,恰恰需要依靠的是年轻人。
  4.组织障碍
  管理层懂技术的不多,懂技术通常又没有新闻经验,在组织上非但没有将二者并拢起来,而是在物理布局上都搞成了政教分离。比如说,《纽约时报》直到2010年才把新媒体部搬回到报社大楼,而《华盛顿邮报》把新媒体发得更远,一直在华盛顿地区以外的波托马克河对岸的一幢大楼栖身,直到亚马逊创始人贝索斯(Bezos)2014年买下《华盛顿邮报》后才被迁到本部。本应唱主角的新媒体部门被边缘化,数码技术人员起不到主导作用,主要精力仍然放在做传统媒体的数字版,而不是抛开过去的套路,去开发新的产品。至于经营部门就更不用提了,报社的几大块,编辑部、新媒体部、技术部和经营部门一直还是各自为政,媒体融合其实连自己都融合不了,创新能够成功才怪。
  5.三心二意,偏安思想
  克里斯滕森在《创新的困境》中谈到大公司在创新中失败,多是因为旧的商业模式仍有利可图,而创新“钱”途不明,吉凶未卜。所以就会三心二意,执行不坚定。
  6.惶恐中不可能创新
  创新需要主动,需要前瞻,更需要创新的冲动。一个新媒体公司看到科技革命,往往是兴奋,是激动,因为看到了机会,会欢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而传统媒体碰到了科技革命,感到的是威胁和惶恐,创新属于被逼无奈。而惶惶不可终日的企业几乎不可能有真正的创新。■
  
彭增军/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三江学者,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
  
  
  
  
  
  
主管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主办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