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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的生死劫
■彭增军
  一直想写几篇有关新媒体时代新闻业现状与变革的文章,话题包括新闻生产环境、生产方式,内容特征、用户行为与体验,以及新媒体伦理等。开篇想谈的是新闻的生存。
  “新闻”一词,在这里指的是以报纸为代表的传统新闻业(the news media)和其承载的新闻传统(journalistic tradition),包括理念与操守。重点讨论两个问题:一、为什么报纸死亡是个伪命题;二、为什么新闻不能死,或者说死不起。只有首先厘清这两个问题,有关媒体融合、转型,伦理挑战等的讨论才会有意义。
  正考虑如何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手机里蹦出一条推特消息: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第二大报,《塔帕论坛报》(Tampa Tribune)于2016年5月3日突然关张了。《塔帕论坛报》创立于1893年,至今已有123年的历史,曾在1966年以出色的地方调查报道获过普利策奖。它被竞争对手《塔帕湾区时报》(Tampa Bay Times)收购,具体价格没有透露,想必不会太体面。资本没有丝毫的仁慈。新东家当即手起刀落,《塔帕论坛报》一命呜呼,所有订户转到新东家名下,连网站链接也被自动跳转到《塔帕湾区时报》的网站上。老读者连哭一声的机会和地方都没给。可怜这份有着很高业界口碑的百年老报,就这样死掉了,况且是被对手买来掐死,想必也是死不瞑目。
  
报纸死亡是个伪命题
  报纸关张近年来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专门有家叫《报纸死亡观察》的网站,造了个报纸阵亡录,列举了美国各州2007年以来死掉的大大小小的报纸足有好几百家。先有《落基山新闻报》(Rocky Mountain News) 悲戚戚地谢幕,后有《图桑公民报》(Tucson Citizen) 黯淡死亡,美国报纸的死由先期的引发震动,早已到如今的见惯不怪了。
  但一家报纸的死亡对于普通美国人的触动毕竟还是很大的。对美国人来说,报纸不仅仅是张新闻纸,更是生活习惯。想象一下,几十年来一直伴着早餐和咖啡的一件东西突然没有了,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曾几何时,一个美国小康人家的生活是早餐桌上的面包、牛奶和早报,以及劳累一天后,等在家门口的猫、狗和晚报。
  当然,报纸的衰落不止是美国。今年3月26日,英国《独立报》出版了最后一期纸版。纪念特刊的头版除了报头,只在版面中央印了鲜红的粗体字:停刊(Stop Press)。在为自己写的“悼词”——最后的社论里,当任编辑感慨万千:“印刷机已停,油墨已干,纸张也不再在手里窸窣弯卷。”这篇“葬报词”读起来使人不由想起黛玉葬花。
  《塔帕论坛报》的死让我几天都唏嘘不已,无法释怀。这家报纸在1999年就开风气之先,与同属于一家公司的电视台的编辑部合二为一,从而成为美国或许是世界上第一家搞媒体融合的报纸,一度是媒介融合的样板。无奈父母之命不是爱情,捆绑不成夫妻,“婚”后冲突不断,非但没有融合,干脆水火不容。这也难怪,在美国新闻界看来,报纸和电视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勉强维持了三年后,2012年,报纸被公司剥离抛售了之。接手的革命资本财团(Revolution Capital Group)当时信誓旦旦说要长相厮守,没料到不到七年就痛下杀手,甩了包袱。
  这家媒介融合的先驱以死昭示了媒体融合道路的艰难,也证明了通过组织合并来进行媒体融合行不通。
  美国报纸的衰落其实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就已开始,到2008、2009年,在互联网和经济危机的双重打击下,报业倒闭潮开始。由于多种原因,那时中国的纸媒依然处在黄金期,2008年《广州日报》的广告收入达到22亿元。美国到处喊狼来了的时候,国内的新闻业界则是歌舞升平,自信满满。
  可是短短8年后,中国传统新闻业也已陷入窘境,市场和体制的双重束缚又使其腾挪空间有限,新闻人出现集体大逃亡。根据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发布的《中国传媒产业发展白皮书2016》的数据,报业广告和发行收入大幅下滑,电视广告市场发展疲软,下滑趋势明显。报纸面临生死时速,2014年中国停刊或者休刊的知名报纸数量约为10种,而2015年这个数字扩大到了30种左右。这还多亏了中国特色的新闻体制,如果完全市场化,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报纸真的无可救药了?2008年对这个问题有些争论和不确定,不足为奇,现在这个问题则基本成了伪命题。所谓伪命题,有两个意思:一是该问题已经被活生生的现实证明;二是说问题压根就似是而非,掩盖了重要的真问题。就报纸的命运来说,两点都犯了。首先,那种在白纸上印满密密麻麻消息的新闻纸绝对是濒危物种了。事实上,报纸死不死已经不是问题,何时死亡才是问题。连《纽约时报》的发行人阿瑟·苏兹伯格都在2007年的一次访谈中说:“我真的不知道5年后我们还印不印。”
  尽管9年后的《纽约时报》依然在印,而且《纽约时报》的转型还卓有成效,但即使《纽约时报》现在日子还行,并不说明传统的新闻业可以起死回生。以《纽约时报》为例来说明报纸不死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因为这世界上只有这么一家,它的成功模式并不一定能复制。
  如果非要问什么样的报纸会死,答案非常简单:没人读的报纸会死。11年前,有个名为大卫·明第池(David Mindich)的人出了一本书,名字就叫《为什么40岁以下的美国人不追新闻》。11年后的今天,当时那些最年轻的读报人,起码已经五十多岁了,那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最近皮尤中心的一份研究报告发现:美国人查Facebook的频率超过了《圣经》,这个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比较吓人的是三分之二强的人是通过Facebook来获取新闻的,如果考虑获取新闻的其他手段,那留给报社或者电视台的就太可怜了。更可怕的一句话是,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在如厕时看Facebook。要知道,多年来,如厕是同报纸联系在一起的。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也不用掉太多的书袋和太多的数据,我们可以从一件小事上,来感觉一下报纸是否气数已尽。
  教新闻采访课时,我特地跟当地的报纸协商,免费为全班同学订阅了五十多份报纸,每天一早准时送来。一开始放在门口凳子上,好让每一个进门的学生取去阅读。而让人沮丧的是,往往一摞报纸到晚上都还是高高地立在那里。后来干脆直接放在学生的课桌上,可下课后一看,同学们对发到手上的报纸依然秋毫无犯,我还得去收拾桌子上的报纸。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在课堂上吐槽。下课时,一个学生怯生生地过来说:“教授,别太生气。我们不是不读报纸,而是我们根本什么都不读。”
  其实也怪不得学生,最近的一个调查发现,几乎超过一半的报社记者自己都不读报纸。
  所以,没人读的报纸肯定长不了。但真正的问题,不是报纸的死亡或者其他某种媒介的死亡,而是新闻传统——特别是它所坚持的一百多年的价值、原则以及一系列专业理念是不是要亡了?是得了病,还是自然衰老?是病入膏肓,还是可以挽救?美国皮尤中心的美国新闻媒体现状报告总结说:2015年,传统媒体不仅报纸而且电视也日薄西山,况且电视节目离新闻越来越远。所以奥巴马在今年白宫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句调侃实在是说到了点子上。奥巴马说某个记者离开了新闻而去投奔了CNN。
  
为什么新闻不能死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需要厘清一个语言上的问题。英文的许多词汇没有对应的汉语,在讨论问题的时候往往造成混乱。比如,中文“新闻”对应的英文词汇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是具体的新闻事件、消息(news)。作为事件的新闻当然不会死,只要人类有好奇心,就一定会有news。而后一种新闻首先是理念和操守,以及生产技巧等,英语为journalism。
  新闻(journalism)对于民主社会的重要性,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美国著名的宪政之父杰弗逊说:“如果让我选择一个没有报纸的政府,还是一个没有政府的报纸,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密苏里新闻学院的创始院长瓦特·威廉姆斯(Walter Williams)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提出了新闻记者的守则,开宗明义宣称:“我相信新闻的专业性,我认为新闻是一种公共服务。”
  所以说,新闻灵魂在于公共性。民主的逻辑是公天下,新闻公共性的公也是这个意思。当然,任何一种商品都有公共性,但新闻的公共性不仅仅表现为大众消费品,消费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让公众更好地参与公众事物。
  詹姆斯·凯里(James Carey) 在其著作《文化问题》中直截了当地说:“新闻和民主是一个东西,没有区别;只有在民主的语境中,新闻专业主义才有意义。我们甚至可以实用地说,新闻就是民主的另外的一个名字。”舒德森(Schudson)在《为什么民主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一书中列举了新闻在民主社会的七大功能后总结说,新闻界对于民主社会的健康发展不可或缺。
  
新媒体能够担当和不辱使命吗
  传统新闻媒体衰落以后,新闻的使命和功能,由谁来承担?传统媒体,特别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报纸,一直是新闻界(press)的代名词。它不是一个简单、普通的商品制造商或者服务商,而是民主社会权力制衡的一个关键所在,所谓第四权力。其次,它是作为一个政治、社会组织存在的,是一个组织起来的力量,只有这样的独立而又强大的组织力量,才有可能对抗各种利益集团和权力。
  而现在这种力量已经弱到不能再弱。25年前,美国每个国会议员都至少有一位报纸记者跟到国会去,监督他或她的一举一动。现在呢,每个州都摊不上一个。国会议员的身边围绕的不再是新闻记者,而是各种利益集团的说客。
  那么,互联网和新媒体能够取代传统新闻吗?人们过去对互联网赋予过于浪漫的民主想象,其实,任何一种技术和媒介都是中性的,它可以像谷歌那样负责,也可以像百度搜索那样商业至上。
  另外,该如何来界定新闻媒体(press)?谷歌是新闻媒体吗?脸书是吗?不同于新闻媒体的寻求和报道真相,互联网公司的首要原则是盈利。
  即使退一步讲,国际和国家新闻,可以由这些公司或者新媒体来提供,那小城市的新闻谁来负责?在民主体制下,我们知道任何政治都是具体和地方性的,尤其在美国,联邦政府关门两周都没有问题,州政府关门相对麻烦一些,而市政府关张一天恐怕都受不了,比方说市里的警察局和消防队,一分钟都不能停止工作。而谷歌会关心、了解一个州的某个小城吗?如果地方报纸不在的话,又靠谁来监督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休戚相关的市政府呢?
  也许可以靠网民,但是,人们上网后干什么呢?有调查结果发现:为社交而社交。年轻人谈娱乐,青壮年谈科技,老年人谈健康,几乎没有人谈新闻。
  也许靠政府透明公开,公民可以随时随地查阅和监督。但试想一下:一个上了一天班的父亲或者母亲晚上会去政府网站去查账目吗?他又怎么知道各种需要专业知识才能读懂的单个文件里面有无数猫腻呢?
  那么依靠政府和良知吗?不幸的是,权力的本质恰恰是非透明和反民主的,即使奥巴马也不例外。2008年的竞选中,奥巴马信誓旦旦表示要透明执政。而他在位的8年中,却被美国信息公开法律中心认定为最不透明的一届政府。同时需要提醒的是,奥巴马还是个宪法律师。
  由此来说,可以没有报纸,但不可以没有新闻界,尤其不能没有一个非常不可爱——专找麻烦的新闻界。没有新闻的社会没有未来,新闻专业主义的生死劫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而现在还看不到答案。■
  
彭增军/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三江学者。
  
  
  
  
主管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主办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