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安　陶建杰
　　【本文提要】 通过对上海地区主要新闻网站从业者的问卷调查，本文考察了网络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和其面对组织、市场、政治三种控制力量时的自主程度及影响因素，并比较了三类网站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异同。研究发现：网络新闻从业者对工作自主性的总体评价处于一般而略偏向于满意，商业网站从业者自主性最大，媒体网站从业者最小；市场控制是威胁自主性的最主要力量；网络新闻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与个人特征基本无关，与组织变量有一定的关系，与媒体属性关系最密切。
　　【关键词】 工作自主性　新闻网站　新闻从业者　
　　【中图分类号】 G214
　　新闻工作的特点决定了新闻从业者更追求工作时间的弹性和报道的自主性。但新闻机构本身是一个具有相当人员规模的组织，必须制定一整套生产流程和规章制度。同时，新闻机构并非处于真空中，新闻生产的过程会受到各种社会力量的干预和控制。因此，新闻从业者始终要面对一种充满矛盾和张力的情境：一方面，追求独立和自主，倡导新闻专业主义；另一方面，又始终要面对各种社会因素的控制，从而进行博弈、突破或妥协。那么，网络新闻从业者如何评价工作的自主性？不同类型网站的从业者工作自主性是否有差异？影响网络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主要因素有哪些？面对不同的控制力量，影响工作自主性的因素是否有差异？这些都是本文所要研究的问题。
　　
一、 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相关研究
　　对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研究最早主要由美国学者进行。Johnstone等研究发现，新闻人员的自主性在于“有权控制采访任务的分派、如何处理新闻的自由、免受编辑守门人的干扰”。①美国学者从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调查显示，新闻从业者一直享有较高的自主性。70年代的新闻人员中，有75%表示自己有近乎绝对的自由来决定新闻的重点，60%表示可以自由选择新闻题材。同时，很多记者也明白不可能拥有绝对的工作自主，他们在选择新闻及角度时自由度较高，但不一定能左右采访任务以及稿件的被编辑。②Weaver及Wilhoit在80年代的研究发现，尽管受科技进步、媒介所有权集中、新闻界爆发的专业丑闻等因素的影响，美国记者仍然具有较大的自主性，只是由于无法回避大量稿件被审核的现实，在决定新闻重点方面的自主性有所下降。③90年代的调查发现，美国新闻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进一步下降，主要由三方面的制约因素所导致：第一是机构内部的制约，包括人手、时间和新闻篇幅的不足、对利润的追求高于对素质的追求、机构的新闻政策等；第二是外在的制约，如政府、广告商以及公众；第三是客观性等专业方面的制约。④
　　与美国的相关研究相比，华人地区的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研究起步较晚。一项针对中国大陆新闻人员的调查发现，只有8%的人认为自己有很高的工作自主权，且职位越低的人享有的自主权更低。⑤同期在台湾地区的调查显示，6%的新闻人员认为自己享有几乎绝对的自由，认为享有很多及一些自由的分别占41%和44%。⑥罗文辉等针对台湾、香港和大陆新闻从业者的比较研究发现，三地新闻从业者都对工作自主性感到一般略偏向于满意，且三地人员的满意度非常接近。当被问及近年来工作自主性是否有所增减时，三地新闻从业者的看法有显著差异：台湾的从业者认为自主性增加了，大陆的从业者表示变化不大，香港的从业者则觉得减少了。总体上看，三地新闻从业者大多能自己确定采访题目并选择报道角度，也都愿意接受上级安排的采访选题。⑦陆晔针对上海地区新闻从业者的调查发现，从业者对工作自主性的评价不高，十点量表的得分均值为5.93，其中在确定新闻选题和采制新闻报道时，从业者对采访对象或消息来源的依赖越大，工作自主性评价越高；在报道刊发过程中感受到的宣传管理的影响越大，其对自身工作自主性的评价越低。⑧
　　总体上，在工作自主性方面，不同地区新闻从业者有较大差异。比较而言，美国、加拿大、芬兰等地新闻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较高，而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地区新闻从业者的自主性较低。⑨目前对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研究，大多停留在描述阶段，而对网络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研究则更少。
　　
二、 网络新闻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
　　我们将网络新闻从业者定义为：新闻网站中，与新闻采集、编辑、加工、制作等内容生产直接有关的正式工作人员，不包括技术人员和经营人员。2010年3月，课题组对总部位于上海的主要新闻网站从业者实施了问卷调查，共发放问卷276份，最终获得有效问卷231份，有效率为83.7%。根据国新办对新闻网站的“三分法”，⑩有效样本中“政府网站”从业者（东方网118人）占51.1%；“媒体网站”从业者（新民网45人、解放网13人、第一财经网10人）占29.4%；“商业网站”从业者（土豆网45人）占19.5%。
　　从以往的研究看，测量新闻人员工作自主性可以采用不同的方法，包括直接询问他们对工作自主性的满意程度，也可以通过他们的工作经历以及如何处理与上司的关系而得知。为了尽量准确反映网络新闻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我们既直接询问“如何评价在工作中获得的自主程度”，也测量了他们面对各种社会控制时的反应。结合新闻业的实际情况，新闻生产中的主要干扰因素来自组织控制、市场控制和政治控制等三个方面，因此，我们分别采用“想法和领导不一致时，按自己想法处理新闻的可能性”、“经营部门打招呼的稿子，按自己想法处理新闻的可能性”、“政府部门打招呼的稿子，按自己想法处理新闻的可能性”来测量从业者面对不同控制因素时的自主性，并采用从“很不可能”到“很可能”的五点量表。
　　1.对自主性的综合评价
　　通过十点量表，我们测得全体样本对自主性的综合评价是5.62分，属一般而略偏向于满意。三类网站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存在显著差异，商业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最高，媒体网站最低，商业网站与其他两类网站的情况差异明显。
　　2.面对三种控制时的自主性
　　组织控制：针对“想法和领导不一致时，按自己想法处理新闻的可能性”，全体样本的均值是2.55，介于“不可能”和“不确定”之间。具体来看，面对组织控制，媒体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较大（均值2.66），商业网站较小（均值2.22），且存在显著差异，主要是商业网站和其他两类网站从业者的差异较大。
　　市场控制：“经营部门打招呼的稿子，按自己想法处理新闻的可能性”，全体样本的均值是2.01，接近于“不可能”。其中，政府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最低（均值1.73），媒体网站最高（均值2.38），三类从业者之间存在显著差异，尤其是政府网站和其他两类从业者之间差异较大。
　　政治控制：“政府部门打招呼的稿子，按自己想法处理新闻的可能性”，全体样本的均值是2.75，介于“不可能”和“不确定”之间。其中，面对政治控制，政府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反而最高（均值3.53），商业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最低（均值1.73），三类从业者之间存在显著差异，主要是政府网站与其他两类从业者之间差异较大。
　　如果对三类控制进行横向比较，无论是全体样本还是不同网站的新闻从业者，面对三类控制时的自主程度均有显著差异。从全体样本看，网络新闻从业者面对政治控制时的自主性较大，面对市场控制时的自主性较小。具体到三类网站的从业者，情况则有所不同：政府网站从业者面对政治控制时的自主性较大，面对市场控制时的自主性较小；媒体网站和商业网站的从业者，面对组织控制时的自主性较大，面对政治控制时的自主性较小。
　　3.敏感稿件处理时的自主性
　　我们还从如何处理敏感稿件这个角度考察网络新闻从业者的自主性。针对“面对敏感稿件，按自己想法处理的可能性”，全体样本均值为3.27，介于“不确定”和“可能”之间。而且，三类网站从业者的情况也有显著差异：面对敏感稿件，政府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最大（均值3.62），媒体网站从业者自主性最小（均值2.68）。在具体处理方式上，“主动转到论坛或微博、博客发表”，全体从业者的均值是3.43，较接近于“可能”。其中，商业网站从业者的可能性最大（均值3.56），媒体网站最小（均值3.32），但这种差异并不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
　　
三、 影响网络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因素
　　以往对传统媒体从业者的研究显示，机构规模越小、薪资越高、女性工作者及政治保守者，其自主性越高；不同媒介的从业者中，电台和周报的自主性较高，而杂志从业者则较低。罗文辉等人针对两岸三地新闻从业者的研究发现，工作自主程度与人口变量无关，与组织变量则有密切关系。当薪酬越高、对主管能力越满意、对同事关系越满意时，越倾向于认为工作自主程度较高。[11]那么，这种情况在网络新闻从业者中是否相似呢？我们通过多元回归模型来考察各因素对工作自主性的影响。在回归模型中，因变量为工作自主性的综合评价，以及面对三种控制时的自主性评价。自变量为组织变量和网站属性，人口特征作为控制变量也引入分析模型。
　　人口特征：包括“性别”、“教育水平”、“现单位工作年资”、“专业背景”四个具体变量。“教育水平”分为初中及以下、高中、大专、本科、研究生五类，转化为实际受教育的年数；“现单位工作年资”以受访者在目前单位的实际工作月数为准；“专业背景”定义为“是否接受过正规的新闻传播学专业教育”，分为“是”和“否”两类。
　　组织变量：包括“自我认同度”、“工作满意度”、“传统媒体工作经历”、“职务”和“对市场化态度”五项。“传统媒体工作经历”分成“有”和“无”两类；“职务”分为普通记者编辑、栏目负责人、频道负责人、频道总监、其他等五类。
　　网站属性：按照之前介绍的标准，将政府主办的新闻网站、新闻机构主办的网站、其它资本主办的商业网站分别简称为“政府网站”、“媒体网站”和“商业网站”。
　　工作自主性为十点量表数据，可以看成连续变量，采用多元线性回归。面对三种控制时的自主性，为五点量表数据，采用有序logistic回归。分析结果如下：
　　1.综合评价
　　表2为我们呈现了各因素对工作自主性综合评价的影响大小。在政府网站中，从业者工作满意度是影响自主性的唯一显著因素，控制了其他变量后，工作满意度每增加1个单位，自主性相应提高129.6%。在媒体网站中，显著因素有教育水平、自我认同度、工作满意度、传统媒体经历、对市场化态度。当教育水平越低、自我认同度和工作满意度越高、没有传统媒体经历、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时，越觉得工作自主性较高。商业网站中，男性、工作满意度越高的从业者越认为自己工作的自主性较大。
　　总体上，自我认同度和工作满意度越高、没有传统媒体经历的从业者，越倾向于认为工作自主性较高。此外，在控制了其他变量后，商业网站的员工比政府网站的员工觉得工作自主性要高87.5%。
　　2.组织控制
　　我们发现，本研究所纳入的变量，在三类网络新闻从业者面对组织控制时的自主性方面，均不具有显著解释力。这意味着，影响从业者面对组织控制时自主程度的因素，是除了人口变量、组织变量以外的其他方面。总体上看，工作满意度越高、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的人，感到工作自主性越高。商业网站的从业者比政府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有显著降低。
　　3.市场控制
　　回归结果显示，研究所引入的人口变量和组织变量，均不是影响政府网站从业者面对市场控制时自主性的显著因素。媒体网站从业者中，教育水平越低、现单位工作年资越长、自我认同度越高、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面对市场控制时的工作自主程度越低。商业网站从业者中，有传统媒体经历、有领导职务的人，面对市场控制时的工作自主程度较高。总体上，仅有网站属性对自主性的影响显著。相比政府网站，媒体网站和商业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均有显著提高。
　　4.政治控制
　　从表3可以看到，绝大多数人口变量和组织变量，均不是影响三类网站从业者面对政治控制时自主性的显著因素。商业网站中，有领导职务的管理层相对于普通员工，面对政治控制的工作自主性要高。总体上看，网站属性是影响从业者遇到政治控制时工作自主性的唯一显著因素。较之于政府网站，媒体网站和商业网站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有显著降低。
　　
四、小结
　　通过对网络新闻从业者整体工作自主性以及面对组织、市场、政治三种控制力量时自主程度的实证研究，我们可以获得如下结论：
　　第一，网络新闻从业者对工作自主性的总体评价处于一般而略偏向于满意，三类从业者的自主性有显著差异。商业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相对较大，政府网站从业者居中，媒体网站从业者的自主性最小。一般来说，媒体网站多作为其所在媒体的延伸和补充，必然要与传统媒体整体的新闻政策、编辑方针、经营理念基本保持一致，因此往往更强调新闻和宣传纪律，这多多少少制约了新闻网站作为独立机构在新闻生产上的自主性。而本文所调查的商业网站基本以盈利为目的，且不会刊载比较敏感的时政新闻，受宣传纪律和新闻政策的约束相对较少，在不触碰“红线”的前提下只需要尽量迎合市场需求即可，员工的自主性能最大程度地得以保障。
　　第二，市场控制是影响网络新闻从业者工作自主性的最大因素。“事业化属性、企业化经营”，是现阶段中国传媒业的整体特点。“企业化经营”使媒体在日常新闻生产中，不得不考虑盈利压力和广告商的利益诉求，新闻网站尤其如此。如果我们把组织控制看成内部控制，把政治控制看成外部控制的话，市场控制则是一种融合了外部控制和内部控制的特殊形式。对外，经营部门代表网站与广告商发生联系，形成了市场的外部控制；对内，经营部门成为广告商的代言人，他们代表市场力量介入到新闻生产中，在很多问题上与采编部门进行协商与博弈。经营部门这种“双重”角色，为市场侵入新闻生产提供了主要通道。组织控制和政治控制，都是自上而下的力量。较之于政治控制，组织中的各级领导本身就是新闻生产中的必然环节，他们贯穿于选题策划、报道方案制定、稿件取舍和编排等日常新闻生产中，因此通过他们的意志体现出来的组织控制，产生的作用更加直接而迅速。至于政治控制则主要属于外力因素，也不存在经营部门这一“桥梁”，在实际中往往还要遭遇来自编辑部领导层的“反控制”，例如抢在禁令前发布新闻、通过巧妙编排采取“用事实说话”、不发新闻发图片等边缘突破的方式。这些具体的处理策略，一定程度上与政治控制形成了博弈。
　　第三，网络新闻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与个人特征基本无关，与组织变量有一定的关系，与媒体属性关系最密切。研究发现，面对组织控制，政府网站从业者自主性明显高于商业网站；面对市场控制，政府网站从业者自主性明显低于媒体网站和商业网站；面对政治控制，则又明显高于其他两类。我们对此的解释是：政府网站从业者大多有“编制”，不能轻易解雇，削弱了领导的权力，从而降低了组织控制对自主性的影响。而借助其独特的政治资源，面对政治控制时，政府网站具有一定的谈判空间与沟通余地。因此，新闻从业者的工作自主性，不能一概而论，而是取决于其所在机构具有的权力空间和资本优势。■
　　
注释：
①②Johnstone, J.W.C.SlawskiE.J.& Bowman, W. W.: The News People: A sociological portrait of American journalists and their work.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76
③WeaverD. & WilhoitC.G.: The American journalist: a portrait of U.S. news people and their work. Bloomington: The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6
④WeaverD. & WilhoitC.G.: The American journalist in the 1990s: US news people at the end of an era. Mahwah: Lawrence Erlbaum1986
⑤ChenC.ZhuJ. H. & Wu, W.: the Chinese journalist. In D. Weaver, (Ed.)The global journalist: news people around the world (pp.9-30). Cresskill: Hampton Press1998
⑥LoV. H.: The new Taiwan Journalist: a sociological profile. In D. Weaver, (Ed.)The global journalist: news people around the world (pp.71-88). Cresskill: Hampton Press1998
⑦⑨[11]罗文辉、陈韬文：《变迁中的大陆、香港、台湾新闻人员》第233~270页，台湾巨流图书公司2004年版
⑧陆晔：《社会控制与自主性——新闻从业者工作满意度与角色冲突分析》，《现代传播》2004年第6期
⑩根据国新办的分类，国内新闻网站主要有三类：一类为政府主办，如北京千龙网、上海东方网等；第二类是新闻机构主办，如新华网、人民网等；第三类为其它资本主办的商业网站，如新浪、搜狐、网易、腾讯等。我们将此三类分别简称为“政府网站”、“媒体网站”和“商业网站”。三类新闻网站的差异主要体现在“采访权”和“商业化”两方面。参见陶建杰、张志安：《网络新闻从业者的基本职业状况》，《新闻记者》2013年第12期。
　　
　　张志安系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陶建杰系上海大学影视学院副教授。本文为中山大学百人计划引进人才项目“新媒体环境下的新闻从业者”(项目编号:17000-3281301）、上海大学高等教育内涵建设“085工程”子项目“影视媒体与都市文化建构”（编号：2011-0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