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性人物报道的操作策略
——简析《人物》杂志《厉害女士》报道
□张志安
《人物》杂志发表的《厉害女士》报道,由于披露了其拥有多套房产、投资拆迁楼盘、区别对待收养的孩子等诸多事实,而引发微博上的热议和质疑。批评之声主要有两类:一类来自媒体人,指责这篇报道不专业,试图独家揭秘,却没有掌握足够证据,而且报道倾向性太强、不够客观中立;另一类来自网友,主要质疑这篇报道的采写动机和手法,认为不应该如此恶意打击一个公益慈善人物。
2月7日,《人物》杂志官方微博发布《声明》,强调《厉害女士》报道具有信息完整性,但也承认了一些不足,比如“负面”信息更为凸显、欠缺平衡,存在消息源交代不完全和形容词使用不当问题,因技术问题导致报道遭遇质疑、编辑层面须深刻检讨等。不过,《声明》对这篇报道存在的问题还缺乏足够反思,为此有必要做进一步分析。
一、报道存在的主要问题
总体来看,这篇报道的视角是好的,至少是独特的、有启发的,报道也披露了袁厉害在公众场合隐瞒财产的重要事实(至少是口头上没说真话),能够给读者带来新的启发和思考。关于袁厉害可能投资拆迁楼盘的事实,报道采用多个消息源(人证)来进行相互交叉印证,可见作者对事实的处理态度是比较认真的。
那么,报道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笔者认为,这篇报道的主要缺陷是“用杀鸡刀来杀牛”,即以人物特稿的方式,去操作了一个调查性报道的题材。这的确是充满风险的挑战。
一般来说,人物特稿比较适合于没有直接利益或矛盾冲突、少有争议的报道对象。记者借助多方的口述材料,加上个人社会阅历、对人物成长经历及性格特征的把握,辅之以文学性的笔法,可以写出一篇好看又厚重的人物特稿,揭示其复杂而多元的性格或人性。但如果针对一个富有争议的热点人物,所写的报道又试图披露人所不知的内幕信息、对报道对象某些不当行为进行监督、可能挑战公众对其的普遍认知,则应该按照调查性报道的取证方法来调查和写作。
调查性报道所试图逼近的“真相”,必须靠书证、物证而非人证来完成,口述材料既无法替代物证,也很难形成关键证据链条。在不少调查记者看来,口述材料是最靠不住的,哪怕再多人说话,有时候也没法说明问题。尤其在暗访情况下,因为无法请口述者对所叙述的内容进行签字确认,因而存在更大的风险……这也是为什么法治题材、财经题材的调查性报道,都要依靠交易合同、工商资料、法律文书等来论证事实。
以此为参照,《厉害女士》这篇报道中,试图要证明她在利用孩子谋取不当私利,但报道中提供的材料并没有坐实这点。由此,导致部分同行和公众质疑这篇报道具有偏见。
此外,按照一般的人物特稿来看,这篇作品的写作上也有一些逻辑问题。对一个做慈善的人物来说,这篇人物特稿的语气、立场显得比较主观、批判性情绪比较苛刻。比如,分类赡养孩子是否就有道德瑕疵(普通人去福利院领养孩子的时候,大概也会更喜欢找健康的、好看的?);做公益慈善和自己置办房产之间是否有矛盾?想想看,即便袁厉害有那么多房产,她如果辩护说,这些房子很多没办产权证件,不算我的;另一方面,她还可以辩称,我是害怕公众对我失望、希望维护好的形象、更多地筹集资源才没说实话的,公众不是很容易宽容和原谅她么?
这篇《厉害女士》报道,之所以反响如此之大、质疑如此之多,跟多数公众对类似民间慈善英雄的普遍好感有关。在政府公权力救济不力的情况下,袁厉害的做法首先是令人钦佩的,公众很容易抱以同情和感激。换个角度想,如果我们作为读者,对慈善人物本来就没有至高至善的期待,也未必就会因为读到这篇报道而产生心理落差。
当然,袁厉害这样的“英雄”也是可以质疑的,只不过,必须要有可靠的证据、确凿的事实和严密的逻辑。如果要“揭露内幕”、进行批评性人物报道,需要采取审慎的姿态,通过缜密调查,靠大量核实的证据来建立因果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厉害女士》的报道“初衷”或值得肯定,而报道“结果”值得反思。
《人物》杂志编辑部在把关的过程中,确实存在不到位、不专业的地方。之所以产生“刀法用错”的问题,从生产过程角度剖析,或可这样推测:《人物》杂志介入报道的时间比许多媒体要晚,同题竞争情况下如何取胜,更多靠新发现的事实或者新捕捉的角度。这时候,编辑部获取到袁厉害隐瞒房产和投资的信息,判断可以就此做出新鲜视角的报道……于是,就顺着这个独家角度进行谋篇布局,从而用力不当,把调查性题材做成了人物特稿。
二、人物特稿的报道技巧
借此机会,笔者简要概括下人物特稿的报道技巧。
人物特稿报道,既要把握人物行动的常规特点,也要理解其在特定情境中的行为逻辑。一方面,人物特稿的魅力在于呈现复杂和多面的人性,揭示人物性格中的秘密。为此,特稿记者要努力把握这个人“稳定的心智结构”,即常规思维习惯和行动逻辑,以及探讨影响这种稳定心智结构的社会原因。另一方面,人物特稿的写作契机,往往因某个事件或某个话题而起,因此当媒体介入报道的时候,无法脱离这个事件或话题的特定情境。记者不要放过这个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非常规心智结构”,这是由人的能动性和复杂性决定的。
一般来说,针对特定话题或特定事件,当事人呈现的只是某个侧面的心智结构而已。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为了体现记者的深度透视也好,还是为了体现报道的独家视角也好,人物特稿都可能因为某种审视感、认知感而流于片面或者主观。更何况,脱离了人际关系、行业状况、区域结构的人物报道,经由受访者叙述或者口述材料形成的人物特稿,都很可能是危险的,容易被操纵的。因此,真正解读和把握一个有争议的公众人物,必须将人物还原到多重的人际网络、复杂的行业状况和特定的区域生态结构中,由此才能超越简单的道德判断。
一篇好的人物特稿,经常有一种“雄心壮志”:在个体和制度之间建立某种必然勾连,细致入微地剖析出“个体-行业-社会”的厚重逻辑,既让读者看到“树”(个体的遭遇),又让读者看到“林”(群体的命运),既在个体命运中呈现行业逻辑,又在个体故事中折射制度困局。这种文体很好看,写作者也容易产生成就感,不过,这种“个体-行业-社会”勾连的逻辑链条,很可能是主观的、危险的、脆弱的。如果记者没有足够的社会阅历和精准判断,没有针对个体及背后的社会成因进行缜密调查,很可能建立的厚重逻辑是牵强的、脆弱的甚至是错误的。
三、防范风险及应对批评
《厉害女士》这篇报道引发的争议,也提醒记者必须防范人物报道可能存在的潜在风险。
首先是舆论风险。新闻报道应该首先忠诚于事实和真相,公众阅读报道的感受则不必放在首位,甚至好的报道要敢于用事实去改变公众期待或刻板印象。如果报道一个人物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者与公众期待截然相反的一面,必然会招致部分读者尤其是网民的骂声,但这又何妨。
其次是报道风险。人物报道的采访,多靠采访当事人或者周围人来完成,但人恰恰是最不可信的——人证的可信度永远不如物证和书证。若要做批评性人物报道,则不妨不做人物特稿、而做调查性报道,因为调查性报道的证据链条和逻辑关系会更加严密。
值得一提的是,微博不是一个探讨专业话题的理性空间。公众舆论和道德批判很容易快速渗透、裹挟进来,从而导致明明试图探讨事实,结果却变成探讨动机;明明试图在探讨报道本身的问题,最后却变成探讨慈善人物是否应该被这样伤害的问题……作为观察者、批评者,我们不必对微博上的专业问题探讨寄予过高期待,更不要对新闻界针对争议话题、事件在网络上形成话语理性及专业共识抱有太高期待。
微博有利于扩大报道影响,也可以获取受众反馈,是不错的推广渠道,但这种传播渠道,有其局限甚至负面影响。比如,如果媒体推出的是一组系列报道,而微博上提前发的只是其中一篇,当这篇报道被广泛关注的时候,大多数网民或读者可能会用对这篇报道的印象,去认识和评判整组报道。所以,建议媒体官方微博在推广一组人物报道的时候,可以附上更完整的链接或者发系列长微博,以避免产生“以点概面”的信息误导。
评价一本杂志,如同评价一个人,要看其整体的、长期的、持久的表现。《人物》杂志改版以来,发表了不少高质量的人物报道。这篇报道的作者,也都非常年轻。对她们,我们的要求不能太苛刻,批评也不能过度。我们可以进行业务探讨、可以批评这篇报道,但我们不要过度苛责、更不要道德谩骂。不过,微博时代,新闻生产的“透明度”越来越高,面对公众质疑,媒体需要用更加谦卑的姿态去应对批评、去解释和回应,在爱惜自身羽毛的同时也要敢于深刻反省、真诚致歉,这方面《人物》杂志还有待改进。■
(作者系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教授。本文系中山大学百人计划引进人才项目“新媒体环境下的新闻从业者”项目成果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7000-3281301)
(本文有插图,详见本期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