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新闻真的“精确”起来
——我国报纸精确新闻报道现状解析
□章永宏
前不久,一则数据报道引起了轩然大波。3月23日,一位患者闯入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行凶,造成医务人员一死三伤的血案。随即,腾讯网在转载的该新闻后面展开了网络调查——“读完这篇文章后,您心情如何”,设定了“高兴”、“愤怒”、“难过”、“同情”等几个选项。据称,在投票的6161位网民中,选择“高兴”的人数为4018,占到总数的65%。该数据经一些媒体报道后,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且不论社会反响如何,从新闻生产角度看,这条新闻属于媒体越来越常用的精确新闻报道形式——一种将社会科学和行为科学的研究方法应用于新闻实践的报道。①这些方法包括问卷调查、内容分析、控制实验、田野调查等等。
之所以被称为“精确新闻报道”,是因为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具有严格的程序和严谨的规范,从而能够获得区别于记者个体采访的精确数据,是经得起证实或证伪的“硬数据”。而腾讯网的这个调查,无论在问卷设计还是样本选择等,显然是缺乏科学性的。其最终的结论却因为有了貌似精确的数据,经过报道,更误导了受众。
今天,精确新闻报道在媒体上越来越常见,问卷调查越来越频繁,网络调查方式越来越普及。笔者以“问卷调查”为关键词在“慧科新闻”数据库中进行搜索,从2010年9月1日至2011年9月1日,刊登的问卷调查类报道总量超过1000篇,涉及媒体超过300家。刊出量居前8位的媒体,既有通讯社,也有都市报、党报和行业报。在这里,笔者对7家有代表性的报纸在上述时间段刊出的364篇精确新闻报道进行内容分析为基础,②并配合对相关媒体人员的调研、访谈,对当前我国报纸精确新闻报道存在的问题做一剖析。
精确新闻生产流程的解析
本文将从三个重要环节——精确新闻报道的选题策划、调查实施、报道发布——进行较为系统的分析与归纳。
1.选题策划的方向控制
选题是新闻生产的第一步,是媒体生产的研发环节,也是最重要的环节。笔者调研发现,精确新闻报道中,媒体自我采集(含合作调查)的稿件与完全依靠外来数据的稿件大致为四六开,这说明媒体精确新闻生产的能力仍然偏弱。
一般来说,我国精确报道的选题通常由编辑部设定。笔者在调研中发现,国内只有极少数媒体,如《中国青年报》《东方早报》等,编辑部门设置专门的精确报道机构或指定专门人员。绝大多数媒体的精确报道仍然由各条线记者或是深度报道记者完成,即便《瞭望东方周刊》这样长期做精确报道的媒体,在编辑部内也未设置专门人员。专门机构与人员配置的匮乏,导致了精确新闻生产能力的不足,这也是大量的精确新闻选题并非来自媒体策划,而是由其他社会组织供稿的原因。
进一步研究以媒体为主实施开展的问卷调查,也发现有不少选题其实是由非编辑部门主导的,如近些年许多媒体热衷的各类“排行榜”发布活动。以某杂志“幸福城市”排行榜调查为例,这项名为城市幸福感的调查最初由编辑部负责,后来发现其“市场潜力”便改为“最具幸福感城市推选活动”,主导权则让位给该杂志社市场部。而市场部又以媒体身份联合了多家社会组织,成立了专门的推选委员会,而编辑部只负责文本的合成。从部门定位看,市场部或者品牌部都属于媒体经营部门,以市场拓展和利润赚取作为目标。显而易见,该项调查在新闻生产的动机上有着强烈的经济诉求,这与编辑部的诉求有着本质区别。当然,并不是说精确新闻报道与媒体经济诉求毫无关联,诚如《东方早报》“东方民意项目报告”所言,精确报道可以通过提供高质量的具有公信力的内容产品,赢取市场注意力,打响品牌,并以此赢利。但必须指出的是,编辑部的内容开发不可以直接与经营挂钩,不能直接产生经济效益。这是保证媒体品质、树立公信力的关键。
在编辑部内部产生的精确新闻报道选题方面,与其他报道在选题策划的环节上并无太多差异:由记者或编辑提出,采编内部人员集中讨论,然后报给领导审批。也有记者自己决定的情况。有受访媒体认为,在选题方面有着较大的权限,界限就是控制在“政策许可的范围”。但究竟“政策许可范围”的边界在哪里,很难说清。如某党报记者坦言,报道什么,不报道什么,既要符合党和国家政策、各项法律法规,又要遵循各项宣传指令。最重要的是要培养职业敏感,这是因为不少报道的界限“缺乏明文规定”。
《宁波日报》一位编辑系统地总结了党报审稿的流程与敏感领域,“按原则要求,党报审稿程序以及取舍标准是,除新华社定稿以外,所有稿件都必须经过被采访部门或具有审稿权限的相关负责人审核。稿件所提的范围不一样,审稿权限也不一样。一般来说,由记者发给采访部门主任审核稿件,该流程融入编辑流程。然后进入编辑部程序,编辑进行第二次把关,由编辑部主任在编排程序决定;夜班总编最后敲定。由于无法对所有稿件都进行审查,夜班总编只能利用其职业敏感对重点版面和稿件进行审读,包括评论、社会新闻、头版稿件三大块,这也是党报稿件容易出问题的雷区。对于敏感稿件的处理有三种方式:撤销、缓发、修改。”③类似情况,在许多都市报同样存在。
对于精确新闻报道而言,上述制约因素也影响了报道选题的确定。在364篇稿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社会生活类选题,占51%;其次是经济类选题,占20.3%。涉及时政的只有30多篇,不足10%。其直接原因,是严密的把关及自我审查机制过滤了时政方面的很多选题。但对比国外媒体精确报道,时政新闻恰恰是最为重要的选题领域。据《读卖新闻》调查部主任介绍,其民调包括:①每月进行的电话调查,主要是关于内阁支持率、党派支持率,关于当今政治动向等的国民意识调查;②面对面访谈调查,每年实施数次。针对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各种题目,实施多方面的问题调查;③国际调查,美国、中国、韩国共同实施民众意识调查。比如英国BBC在世界上20多个国家实施的国际舆论调查中,《读卖新闻》舆论调查部负责实施关于日本部分的调查。④
2.调查实施的技术壁垒
如前所述,精确新闻报道的最大特点就是其科学式的信息采集方式。理论上说,通过严谨规范的科学流程采集到的数据具有系统、全面、准确的特征,从而区别于基于个体的、经验式的采集方法。
如前所述,拥有独立调查机构或人员的媒体自采稿件明显较多。相反,没有专职机构或人员的媒体则更多依赖外部稿件的提供,党报尤其如此。通常的解决方法是广泛寻求外部合作,与专门调查机构、科研教育机构、各类网站等建立正式或松散的联系,这在相当程度上缓解了媒体精确新闻生产的压力。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合作在精确新闻生产的意识上有明显区分。如某党报编辑所言,该报的不少所谓精确报道是无意识选择的结果,因为一些经济新闻需用数字说话,所以选择了某些机构的调查数据⑤。而有着较长精确报道历史的《中国青年报》,则倾向于有意识地拓宽生产渠道,寻求合作是其重要形式之一。在南方报业,一些相信“用数字说话”的记者也是精确新闻报道的积极倡导者。《北京青年报》的案例似乎从反面论证了这一判断,2001年一位精于调查的编辑走后,其“公众调查”版面随即停止。这说明两点:其一,有着强烈精确生产意识的新闻从业者对于实践有着充分的影响力;其二,精确报道的实施需要专业技术能力。
一项严谨的问卷调查包括诸多技术环节,最重要的是问卷设计、抽样方法与样本选择,在这些方面,我国媒体尚处于“初级阶段”。例如,由媒体或记者自行设计的问卷,通常只考虑新闻价值,而不是科学标准,即对某一选题做理论和逻辑方面的推演。因此,其问题的设计零散随意,缺乏系统性、逻辑关系或严谨结构。而且,在调查前进行问卷评估的做法几乎没有。
大多数调查采用便利抽样方式,也就是记者随意抽取样本,比如常见的在街头拦截几位行人采访,常常也被冠以调查报道之名。这种非概率抽样方法在推断力方面很成问题,但是,实践中经常依据此类数据来推断总体特征。很难看到媒体在样本设计方面的科学追求,网络调查、街头随机采访广泛使用,自然也就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样本结构是否反映总体?有效样本量如何?是否存在大量的自愿样本?在笔者的访谈中,关于以上问题,受访者或避而不谈,或语焉不详。
导致技术方面薄弱的原因有多种,主要因素有三个:一是从业人员普遍缺乏方法训练。在受访群体中,大多数人员的专业背景为中文或新闻,从未系统接受社会调查技术的培训,只是靠着自己摸索,边学边干。有学者如此评价,精确新闻报道与实证研究方法关系密切,这是一种“有着严谨流程和操作规范”的学术训练,需要在实践中才能形成良好的方法直觉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接受笔者调研时也表示,大多数人(新闻从业者)还是习惯于传统采访方法,简单易行,对于繁复的调查技术有些望而生畏。即便是实施调查,也必然会出现各种缺陷⑦。二是媒体本身的重视程度。精确报道在我国出现时间不长,从社会范围看,民调市场发育也很不完善,与西方国家悠久的民调传统不可同日而语。这些客观上都导致了媒体在精确报道方面重视不够,无论是在资源配置还是操作频率方面,都与传统采集手段相去甚远。同时,绝大多数日报都视新闻时效性为命脉,而这正是耗时费力的精确报道的短板。不少记者反映,一些调查或因为版面不够或时效性不够而被搁置,或因为时间的限制也只能匆匆完成。三是精确报道成本较高。由于面向大量而广泛的受众实施问卷调查,因此费用较高。《北京青年报》1994年末开设“公共调查”栏目,持续到2000年。五年左右的时间,每年的预算近100万元,主要是用来支付访员费用、给被调查者的小礼品等。而大量的媒体缺乏专项资金,记者只能尽量使用免费资源。目前,网络调查是传统媒体开展新闻问卷调查最重要的方式。有些媒体与门户网站建立合作,或者利用网络社区实施调查等,虽然简便、节省成本,却牺牲了调查的信度和效度。
3.文本产制的价值取向
调查完成之后,便是文本的创作与发布环节。该环节由编辑记者主导,集中地反映了新闻生产者在材料取舍与谋篇布局中的价值取向。一系列要素——新闻体裁、数据选择、分析与解释、标题与导语写作、版面安排、时机选择、推广方式等——实际上都是媒体与记者进行把关的过程。仔细考察每一个因素,就能发现潜藏在背后的立场与原因。
以新闻体裁为例,笔者统计的文本中单篇报道占有四成左右,这些报道基本上将分析与解释融在一起。媒体对自己实施的调查倾向于自己解释,而对外稿自己进行解释的比例较低,这说明记者还是对解释持谨慎态度。在笔者统计的364篇文本中,单纯描述数据与事实的报道有117篇,约占三分之一,多数为短新闻;将事实描述与解释分开的有15篇,约占4%。不少受访者表示,对于数据的客观描述与主观解释未必需要分开,因此在写作时经常采取习惯做法,将事实、观点和背景材料融在一起。但是问题在于,如何保证解释的科学性和准确性呢?
显然,在学术研究与新闻报道之间有一道鸿沟,区分了两种不同的认知方式:学术研究强调科学性、规范性,强调系统性和因果关联,强调证据的有效性、结论的可靠性与预测性;而新闻则基于个体的经验和观察,依据常识和职业直觉来选择组合材料,关注受众的需求与兴趣点,如果缺乏新闻专业操作规范,主观与客观的界限往往会被混淆。事实上,我国的新闻媒体在操作规范方面的现状是颇为含混的,有一些报纸或许有某些规范,但总体上还处在学习模仿的阶段。
对于精确报道而言,记者的专业性首先体现在数据的准确性上,无论是采集数据还是处理数据。如果调查实施的技术规范决定了数据采集的精确程度,那么如何选择和发布这些数据,则体现记者的新闻专业程度。事实上,总体情形令人担忧。且不论被有意无意忽略的问题,即便有数据的问题,有时也会被删去。例如一段时间在广东闹得沸沸扬扬的番禺垃圾焚烧厂的选址事件,从2011年6月23日至26日,《南方都市报》共发了5篇报道,不仅公布了一些数据,而且包括当地民意调查的结果。同期的《南方日报》6月28日在“佛山观察”发布了一篇报道,只选择了其中两三个数据发布。这其中不难看出,党报与都市报在价值取向上的差异。
版面安排,反映了媒体对新闻报道重要性的判断。通常,头版与要闻版要比一般的新闻版更加强势,而新闻版则比非新闻版更加重要。从精确报道的版面分布看,有大量稿件在非新闻版刊出,这是因为很多精确报道新闻性、时效性都不强,如一些生活消费类调查。新闻版中上头版的精确报道极少,大量稿件分布各个版面,少数媒体有专门版面用于刊登精确报道,这与媒体的部门设置(如条线)高度相关。就头版情况来说,可能的原因在于头版本身是稀缺资源,党报用于集纳荟萃党政要闻、各地要闻,强调指导性原则。对于头版编辑来说,自主空间很小。都市报则作为重要新闻的“展示橱窗”,极少有版面留给其他新闻。同时,精确报道所关注的话题多为社会生活类,即便是时政话题,似乎也很难达到头版的重要标准。杂志略有不同,封面作为其最重要的版面资源,媒体有着较大的自主空间。比如《瞭望东方周刊》的封面导读就常常出现精确新闻报道,这是因为“这些调查都是花了人力物力的大型报道,只有封面报道才能匹配”。显然,版面分布状况反映了我国精确报道的地位:在媒体的内容生产中处于边缘位置,似可有可无。《东方早报》与《北京青年报》精确报道的演变也提供了注解:从开始时的高调出现到逐渐淡出,人员减少、经费取消,大型调查逐渐向快速调查转变等,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精确报道的命运。
从文本叙述中可以直接观察到媒体的报道倾向,是以正面报道或负面报道为主,还是保持中立持平?是具备统一的报道风格,还是纷然杂陈、无规律可循?关于调查实施本身,是否提供了足够的信息?这些问题都反映出精确报道的专业水准。总体上看,形成报道风格的媒体极少,《中国青年报》勉强算一家,“青年调查”专版中的精确报道大多采用“小故事、个案+调查数据+背景材料+专家采访”的方式,具有解释性报道的诸多特征。多数媒体的报道毫无章法,无规律可循。在倾向性方面,一个普遍现象是:通过单个数据的选择或明确的结论来反映立场,这在导语与标题中尤为明显。多数受访者认为,标题和导语本身就有提示重点的作用,而对数据进行全面的描述似乎没有必要。然而,精确报道的优势之一就是反映大量受众的各方观点,如果缺乏客观系统的总体数据,很难称得上精确。在此,一位党报编辑的话意味深长:你们要的是精确报道,但我们搞的是模糊报道。有受访者坦言,政治风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很多时候不知道那条界限在哪里,结果就是追求模糊或干脆不报了。
结语
精确新闻报道与媒体的其他内容产品一样,受到纵横两个维度的因素影响。如果将政治、经济、技术视为纵轴,代表着基础性的社会力量,那么,横轴就是与精确报道相关的主体(记者、编辑、发行人员、采访对象、受众、调查公司等),这些主体以特定的方式结合而成,有着各自的认知和诉求。所有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于精确报道实践。
政治经济因素对报纸的影响显而易见。党报对精确新闻报道有意无意的忽视,不仅体现在报道数量、主题等各个方面,资源投入极少、调查意识淡薄,甚至在接受笔者访谈的要求时,或直接拒绝,或避重就轻。都市报在数量、资源配置、调查意识等方面略胜一筹,做了许多努力和尝试,积累了一些经验,但是带着浓厚的商业气息。这些差别,或许可以理解为政治与经济因素的张力在不同报纸之间的体现。
与政治经济并存的另一个影响因素就是技术,在本文中不仅表现为科学技术的应用如网络、计算机和通信技术,而且涵盖社会调查方法的专业技术。在迈耶看来,前者为精确报道的普及和复兴创造了条件,后者则使精确报道更为科学可靠。就我国的现实看,喜忧参半:新技术的使用降低了调查费用,提高了调查效率;但是,调查技术对很多媒体来说依旧是个壁垒。由于缺乏必要的专业技术的训练,新技术提供的种种便利,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偷工减料”的手段。对精确报道来说,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角色错位。如本文开头提到的腾讯网的调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精确报道”并不相关:问题设置的随意性、调查对象的模糊性、自愿样本的情况、不具推断效力的臆测,等等,都导致了不精确的数据在传播中走了样,产生了负面的社会影响。
媒体要从事精确新闻报道,获得真正精确的数据,应该首先确保调查设计与实施遵循科学的流程,其次才是便利与效率的问题。仅此还不够,只有将准确的数据加以准确的报道,才能形成精确报道。这应该是所有负责任的媒体时时刻刻需要铭记的。■
(作者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
注释:
① MEYER P.Precision Journalism: A Reporter’s Introduction to Social Science Methods.4th ed.Rowman & Littlefilid,2002:Ⅷ.
②本文进行内容分析的7家报纸分别为《中国青年报》《北京日报》《北京青年报》《解放日报》《东方早报》《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它们都是精确新闻报道刊登较多的报纸,也是京沪穗三地有影响力的党报和都市报
③对《宁波日报》编辑的访谈,2011年12月29日
④对《读卖新闻》调查部主任的访谈
⑤对《解放日报》编辑的访谈,2011年12月10日
⑥对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廖圣清副教授的访谈,2011年12月30日
⑦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一曼的访谈,2012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