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就是马达
马达就是马达
□ 张煦棠
马达同志到《文汇报》的时候,《文汇报》正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代,“四人帮”被粉碎不久,“帮报”的阴影依然笼罩着编辑部,报社同仁无不憋着那么一股子劲,急欲重振“文革”前各个历史时期《文汇报》的雄风,投身改革开放的伟大事业。适逢其时,马达来了。
马达来了。我下班回家,刚刚一步一步爬上五楼,还没有喘过气来,楼下有人高喊:“502室姓张的电话!”我只得急急忙忙地奔下楼,跑步几百米,来到路口那个小小传呼电话间。电话是马达亲自打来的,叫我立即赶回报社……不仅平日如此,连难得的星期天也不得安稳,常常接到马达的电话,不是一则新闻出了问题,就是立即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或者是他有新的报道想法要同我谈。
这就是我对马达的第一印象,初步感受了“高速马达”的领导风格。作为一个已经干了近三十年新闻工作的记者,我欣赏马达的风格,尽管老婆啧有烦言,我却乐于奔命。做记者,抓新闻,就是要脑子一刻不停,说干就干。
正是马达这种风风火火,一心要把《文汇报》创出一番新天地的劲头,引发了大伙的积极性,那势头,宛如升火待发的机车,一经发动,就开足马力,奔突向前。而马达又适时提出他的办报理念:改革,创新,加重,搞活,将群众性统一于可读性;报纸务必充满生气,不拘一格选头条……使我们这帮编辑、记者个个方向明确,放开手脚,只怕你眼不明、鼻不灵、腿不勤,不怕你发现了新问题,而领导却还没有反应;不怕有了好稿子发不出。
就拿那篇人尽皆知的开创“伤痕文学”先河的小说《伤痕》在《文汇报》见报的经过来说吧。一位过去的采访对象来报社看望《文汇报》著名记者钟锡知时说起:“你听说复旦大学出了一件新闻吗?”钟锡知立马追问,这才知道,是一位刚进校的学生写了一篇小说《伤痕》,引起轰动。第三天,卢新华的小说原稿就送到了钟锡知手里,他花了半小时就把这篇八千字的小说读完,深受触动,决定要为小说公开发表开路,并且立即送给有关同志阅读。没想到却遭到反对,只有部里一位老记者路远支持公开发表。两天后,钟锡知与小说作者见面,卢新华告诉他,两个月前,此稿曾送北京《人民文学》,前几天才收到编辑部的退稿信。钟锡知告诉他,《文汇报》会冲破阻力发表这篇小说。正好一个星期后,钟锡知随同上海一个代表团参加“文革”后复会的中国文联扩大会。路上,他把《伤痕》给了同行的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刘金和市文联负责人钟望阳,他们都说是篇好小说,钟望阳还说,你们《文汇报》如果发不出,就给我们《上海文学》。小说送到了《文汇报》总编辑马达手里,马达极其明确地表示支持,分管文艺的负责人唐海也热忱支持。马达当即把小说清样送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洪泽同志审定。1978年8月11日,由马达签发的小说《伤痕》在《文汇报》以一整版的篇幅在副刊上发表,引起社会上的强烈反响。在两个“凡是”甚嚣尘上,小平同志和大批老干部尚未复出,天安门事件还未平反,人们的思想依然在禁锢之中的年代,作为《文汇报》的总编辑,马达同志敢冒风险,敢于斗争,毅然决然地冲破禁区,使新生的《文汇报》在广大读者中树立了崭新的形象,更赢得了《文汇报》人由衷的钦佩。
我还遇到过一件事,那是1979年9月。一个青年冒充高干儿子行骗,屡屡得手,最终落网。我参与采写了长篇通讯《骗子行骗落网记》,直接领导采访部门的副总编辑陆灏同意发稿,最后需总编辑马达拍板。因为这个“某高干儿子”一路行骗,甚至骗到当时市委一位领导头上,都顺利得手。通讯虽未点名道姓,但终究事涉市委领导,岂可造次。马达看过通讯,即毫不犹豫地批发一版。这也充分显示了马达这位老报人的魄力和胸襟。后来,剧作家沙叶新以这篇通讯为原型创作了话剧《假如我是真的》,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世界千变万化,工作千头万绪,一家报纸的总编辑,每天都会碰到新问题,就看你怎么面对,怎么处理。1981年4月20日,《解放军报》发了一篇《四项基本原则不允违反——评电影剧本〈苦恋〉》4月21日,新华社转发了这篇批判文章。市委宣传部要求《文汇报》转发。照常理,新华社的转发稿,又有市委宣传部的关照,报纸总编辑照发就是。可马达就是马达。《文汇报》的老总编辑陈虞孙曾写过一篇杂文:《还我头来》,批评某些当总编辑的脑子不长在自己头上,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做。马达可不是这样,他拿到新华社转发的批《苦恋》文章后表示:不要说《苦恋》的电影没看过,连《苦恋》的电影剧本也没见过影子,广大读者群众更不用说了,怎么就“批判”起来了?“军报”发了不算,还要新华社转发,各报都登?他当天就开编委会,把陆灏、刘庆泗、张伏年、唐海、全一毛、张启承、蒋定本和我都叫来,连他自己9个编委一起开会。这是新生的《文汇报》于当年4月初刚刚经市委宣传部批准成立的编委会的第一次会议,议题就是一个:我们《文汇报》要不要转载新华社的这篇文章。马达要求每个编委都要发言,都要明确表态:发,还是不发。会议气氛严肃,紧张,我只顾埋头记录每个人的发言。马达从会议开始简单的发言之后,一忽儿离座去自己的办公室听电话,回来没坐几分钟,又去听电话了,不断地来回走动。等我们8个人发言结束,他回到座位,已知道没有一个人主张发这篇文章。8个人的发言,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即使《苦恋》这个剧本有问题,需要批判,我们《文汇报》也决不能发新华社转发的文章,否则,这不是又回到“文革”中那种一有问题就“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的令人生厌的局面去了吗?新生的《文汇报》决不能走这条老路!马达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这篇文章我们不用!尽管有编委会全体承担责任,可马达面临的压力有多大啊。就在我们开会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马达跑进跑出,一连听了5个电话,都是宣传部长亲自打来的,再三告知马达,这篇文章一定要发!我们是集体讨论决定的,大家负责,可面对领导的却只是马达一个人啊!……总编辑容易吗?! 像马达这样当一个总编辑容易吗?!
后来我同马达闹了矛盾。十多年后,老记者郑重要写《文汇报》的往事,找到我,谈起这桩批《苦恋》事件,说是马达一大功绩。我曾经拿出当时的笔记本,让他看了当时编委会讨论时每一个编委的发言记录,借以说明,这是编委会集体决定,不能夸大马达的作用。而今,马达已去,重新回想这段往事,深感内疚,禁不住老泪纵横……
真的,新生的《文汇报》编委会的第一次会议,在我的新闻工作生涯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参与报纸领导集体的决策,主要还在于我领教了民主办报的意义、威力,领教了马达确是曾经做过大小4家报纸的总编辑、颇具报纸领导经验的报人。他虽进《文汇报》不久,因为是从清查工作入手,他了解《文汇报》,了解《文汇报》人。就说新的编委会吧,陆灏是《人民日报》名记者、《文汇报》老领导;刘庆泗,抗日时期的战地老记者,同他一起进《文汇报》搞清查的,善于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得力助手;张伏年是老《解放日报》的领导,也是和他一起搞清查的;唐海则是老《文汇报》中敢于同蒋介石面对面斗争的名记者、《文汇报》的老领导;全一毛是老《文汇报》的领导成员,无论新闻采访,还是写评论都非常出色的老报人;张启承,经历过《文汇报》十年动乱全过程,熟悉《文汇报》的人和事,以及《文汇报》的办报传统,为人正派,颇具理论功底,有广泛群众基础;蒋定本,《文汇报》向以版面编排著称于全国报业,在夜班编辑部,无论版面策划,标题制作,堪称里手;而我,虽然谈不上什么,但也在新闻采访第一线跌打滚爬了三十年了。马达对此,了然于胸,作为辗转多家报纸的老领导,自然知道充分调动、发挥这样一个领导集体智慧的重要,自然知道充分调动老《文汇报》人积极性、创造性的重要。马达的可贵之处、成功之处、值得称道之处,就在于此。不了解这一层,就不可能客观地、公正地、正确地、令人信服地说明为什么在马达总编辑的领导下,创造了《文汇报》那个时期的辉煌业绩。
的确,马达在《文汇报》开头几年尊重领导集体,注重民主办报,在编辑部展开新闻改革的讨论,提出新闻要面向社会、面向群众、面向生活;要加重,搞活。凡是来自社会,来自群众,有利于办活《文汇报》,符合党的改革开放总目标的新闻,不论问题多么尖锐,不论阻力多大,他都热情支持,毫不含糊。像《给高校一定的自主权》,是《文汇报》提出来的,报道见报,教育界人士说:“《文汇报》为我们说话了。”《五十位总工程师有职无权》,上了一版头条;一位环卫专家得不到单位的重视,决然离开上海出国,《文汇报》以头版头条《愿为四化献力,何以报国无门》作了报道;改变经济结构,发展私营经济,又是《文汇报》领全国之先,发表了《待业知青自筹资金开办饭店,“味美馆”开张第一天顾客盈门》;开发浦东,老百姓深受黄浦江与浦西相隔不便之苦,是《文汇报》最先提出建造黄浦江大桥的方案,引起群众强烈共鸣,受到国务院和上海市委领导的重视,责成《文汇报》立即召开桥梁专家座谈会,听取意见上报,可以说,是《文汇报》唱响了大力开发浦东的第一声……
马达要求报道要开阔思路、力求创新,热情支持我们新闻部在新闻版面特设《周末》副刊。记者办副刊,这在《文汇报》的历史上是首例,而《周末》这样的专副刊,《文汇报》又是全国第一家。在这个副刊上,我们新闻部的记者每期提供一篇《周末特写》,后来出版了《周末特写》两本专辑,第一辑发行6.7万册,《周末》上刊登的“生活顾问”、“星期食谱”,以及热门电视剧连载《加里森敢死队》等等,更为广大读者欢迎。继《周末》之后,在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前夕,1978年3月16日,我们又在全国首创《向科学进军》专刊;后来还开设了《法庭内外》等广受读者喜爱的专刊。马达主政时期,在分管文艺的副总编辑唐海直接领导下,由《文汇报》著名报人、知名电影评论家梅朵主编的《文汇月刊》创刊;紧接着,是《文汇读书周报》创刊、文汇出版社成立;在陆灏同志的直接领导下,又把内部刊物《文汇通讯》改名为《新闻记者》公开发行;后来还创办了《文汇经济信息报》《文汇电影时报》……
马达的办报思维是多元的,在新闻版面上他除了一手抓新闻,一手抓专副刊,另外又继承“文汇”传统,展开各种问题讨论,开展各类群众性评选活动,如“评选优秀护士”、“评选优秀班主任”,开展“假如我来办文汇报”的讨论,等等。1978年以后的五年内,就群众关心的热点、教育、文艺等方面,《文汇报》组织了一百多个问题讨论。从报纸版面,他又扩展到社会。《文汇报》与无锡市外事办公室合作,举办了规模盛大的“太湖之春艺术节”;与上海对外文协合作,举办过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优秀剧目汇演活动;与市律师协会等联合举办过优秀法律顾问评选。至今矗立在静安公园的蔡元培的雕像,是《文汇报》与静安区人民政府、静安区团委联合筹建,由我们请雕塑大师刘开渠雕像,请彭真委员长题词。为扩大《文汇报》在全国的影响,马达亲自带队到四川,由各副总编辑带队分赴浙江、福建、江苏、江西等省市召开座谈会,听取意见,扩大发行,把《文汇报》发行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重视人才培养,也是《文汇报》的老传统,老领导陆灏同志一直抓下来。马达来了以后,在陆灏组织下办了新闻班,从招生开始,到开班讲课,马达亲自过问,还给学员讲课。今天《文汇报》不少办报骨干,出色的记者、编辑,都是当年新闻班的学员。
回顾当年《文汇报》,在“高速马达”的牵引下,群情振奋,同心协力,方方面面,红红火火:1985年上海市好新闻评选,《文汇报》独得6个一等奖、6个二等奖;1986年上海市好新闻评选,《文汇报》又得5个一等奖、4个二等奖;报纸发行达到历史最高纪录171万份;自筹资金兴建的二十层“文汇大厦”高高矗立于黄浦江畔……这是何等辉煌!马达之功,岂可忘之!
马达就是马达。高速马达,有时也会出轨的呀。岁月流逝,年岁增长,陆灏、刘庆泗、唐海、张伏年相继离任,失去制动力,没有约束,马达性格的另一面显出来了。有一次报社领导班子开会,马达对一位新上任不久的青年干部当面指责。我当场挺身而出:“老马,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同志。”说得马达面露愠色,无言以对,十分尴尬。马达的心中藏不住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分场合,不管对象。他眼看自己年事已高,行将退休,可心有不甘。他公开说,我在国外看到人家的报业集团总裁都是终身制,我们也要搞个《文汇报》基金会,我来当董事长。他说干就干,指定专人负责筹集基金会的资金,让记者去向企业拉钱,提成给回扣,弄得记者们心神不定,在外又给报社造成不良影响,我和不少同志竭力反对,我当面提出这种做法不妥。他不听,我就给时任上海市市长朱镕基写信,朱镕基批示:不要搞基金会!此事只好作罢……
如此等等,由于这些矛盾,马达和我产生了隔阂。直到马达去世前几个月,我一番诚意,带着他喜欢吃的猕猴桃和甜点去华东医院看望他。一进病房,他就问:“你是谁呀?”我知道他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清,就大声地说:“老马!我是张煦棠,我来看望您了!”护士也知道,他该听清楚了。可他仍然一连几次问:“你是谁呀?”我明白,不是听不清,他还是不想见我啊!这就是马达。
马达过去常常关照我们,办报纸一定要讲真话,要坚持真理。今天马达走了,我说马达,写的是实事,是有根有据的实事;讲的是真话,是心里话。我深深地怀念马达,我忘不了我们在《文汇报》,在马达领导下,合作共事的十二年。■
(作者系《文汇报》原副总编辑、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