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报无官,记者不王
办报无官,记者不王
——忆马达
□俞松年
太过突然,著名报人、新闻学家马达于2011年9月6日离开了人世。
马达走了,一个坚持实事求是,一个毕生为党的新闻事业奋斗,成绩卓著的领导人走了。
马达,名如其人,做一切工作讲进度、效率、效益,同行赞誉马达的优点是快速、高效。马达是报人,办报就要得风气之先、闻风而动,得风气之先经思考而“兴风”,闻风之后经谋划而“作浪”,对此新闻界似乎有些微词,但在我,他始终是一位可倾诉的良师益友,一位颇具才气、心直口快、有口无心又有魄力、敢于负责、勇于承担责任的人。
实事求是审查“《文汇报》9·19事件”
马达是我的领导、师长,我认识他是在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秋天。这年9月19日,我在《文汇报》上编发了一篇《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在苏联复辟资本主义》的资料性文章。对今天的年轻读者来说,这是个陌生而又不知所云的题目。但在当年却是刺激神经、令人心跳的敏感文稿。当时有人写信揭发,说是公然影射、攻击英明领袖华国锋同志,有严重政治问题。叶剑英同志当时正好在上海,看了这封信,批给上海市委,要“彻底清查,严肃处理”。《文汇报》刊登此文,被称之为“《文汇报》9·19事件”。
马达受命带着“尚方宝剑”进了《文汇报》,当时的《文汇报》真是旧账未清,又添新账,我也等待审查了。
中国官员有不少是开顺风船的。在官场上,常常是上面一吹风,下面就下雨,而且是层层加码。本来是小事芝麻,可是经他们一办,却办成了西瓜。
当时,我是《文汇报》理论部负责人,《学习》副刊主编。党的十一大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党是在与党内走资派斗争,和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修正主义集团的斗争中成长、发展、壮大起来……(凭记忆,非原文)作为当时主持理论部工作、《学习》副刊的主编,我据此拟了两个题目:“我们党是怎么样与党内外左右倾机会主义斗争的”,“我们党是怎么样与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修正主义集团斗争的”,请部里一位编辑去华东师大政教系组稿,而且明确叮嘱:“资料性文章,以事实说话,作为学习十一大政治报告的辅导材料。”
第一篇资料文章刊发,一点事都没有。而当“赫鲁晓夫资料”见报后,却掀起了“轩然大波。”上海某报一位编辑写了一份长长的“揭发”材料,除对外散发外,还贴到我们《文汇报》的食堂墙上,说这篇文章是“影射英明领袖……”尔后,上海市委宣传部洪泽部长、马达同志就带工作组进驻了《文汇报。》
群众批判、揭发我编发这篇资料文章,主要有三条“罪状”:
一是这样重要的文章,没有经华东师大党委审阅,编发者的党性何在!二是华师大政教系两位作者,原先不肯写,是编稿者逼着他们撰写的,居心何在?!三是原文七千字,刊发时只有四千字,把揭批“四人帮”的文字删节了,用心何在?!
我针对“三心(性)何在”,也申辩三条:
文章不是新闻报道,文章文责自负,不必请示华师大党委,谈不上党性何在;文章是部里编辑同志去华师大组稿,我不认识作者,何来“逼着他们写作”;至于从七千字删节至四千字,把揭批“四人帮”的话语均删去,可以查看原稿、改稿!
我平时有个习惯,“一事一了”。“赫文”刊发后,我把改样都清理掉了,我想反正编辑部留有存档,因没有人站出来为我申辩作证,分管理论部的那位副总编辑,明明六次改阅此文,怕负责任,又推说“没有看过”!这样我“攻击中央领导同志”的“罪孽”深重,再加上申辩时“态度不好”,就被关进“小房”写检查了。
之前我对马达,知其名,未见过其人,更不知马达此时在想些什么,如何看待“9·19事件”,包括如何看待这篇文章的编发者。事实上马达顶着上面和下面、报社内部和外部的压力,既不顺着竿子往上爬,也不做群众的尾巴,而是实事求是地向上面作了报告。他的报告结论是这样说的:“作者和编者表现是好的,文章的内容讲的是史实,内容本身没有什么错误,组稿和写作的动机也是好的,在稿件发表过程每一个环节上,我们都作了仔细的调查,也没有发现不正常的情况……”马达说:“作为报人,要坚持真理,尽管坚持真理不容易;我尊重上级领导,但我更尊重事实、尊重真理。”何等光明磊落的报人风格!
马达同志这种实事求是的作风,始终贯穿在他对《文汇报》在“文革”中所犯错误的清查中。从批判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开始,到粉碎“四人帮”结束,《文汇报》可谓是孽债累累。对一些事件性质的界定及具体人的处理上,马达所率领的清查组及以他为书记的党委,都持以慎重的态度,既没有放过一个要清查的事件,更没有捕风捉影地整过一个人。清查结束后,马达同志就留下来任《文汇报》党委书记、总编辑,率报社同仁开创《文汇报》新时代。马达之与《文汇报》,恰是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在改革开放初期宽松的政治环境中,马达登上了《文汇报》的舞台,导演了一场又一场有声有色鲜明泼辣的活剧。《文汇报》要“凭票销售”,报纸发行量达到一百七十多万份,创造了《文汇报》历史上空前的辉煌,这就是马达任总编辑时期的《文汇报》。
总编辑自己也要写报道
马达是总编辑,可是在马达心目中,总编辑者,是编辑中“抓总的人”。他说,你们编辑记者是无冕之王,那我不是成为太上皇了吗?!“当记者的应无冕,不称王,就是抑恶扬善,坚持真理,鞭挞丑恶。”他还说,记者、编辑就要记、写、编、发,总编辑也要自己写报道、写社论、接电话、记录新闻稿。1984年,随上海甬籍人士访问团,我陪马达去宁波,在宁波市长耿典华介绍宁波市发展规划时,只见马达认真听,仔细记,还不时提问,煞是一个采访记者的架式,回沪后一篇宁波市对外开放见闻——《宁波港和宁波人》在《文汇报》显著地位刊发。事后他对我说,“当记者,时时留心皆新闻”。
时隔不久,我陪马达去河南郑州参加全国新闻学会年会,期间与会者参观黄河旅游区,别人走走看看,老马一边参观,一边不停记录、拍照,傍晚返回宾馆后,立即疾笔撰写“参观黄河风景区引起的思考”,次日,又嘱我驱车三十公里,再去风景区补充、核实几个数字,足见他作为一个记者的责任和严谨作风。他常对我提及“新闻记者是干什么的?!”这样问题,他说新闻记者不是机关干部,报纸也不应是党委机关简报。报纸是大众传媒,报纸总编以及报社记者编辑,该是社会良知、道德精神的传播者,“办报无官”、“记者不王”,当记者要的是独立思考、独特视角和对新闻事件的独家处理。
当今媒体使命多、规定多、广告多、负荷重,报纸失去自我,马达思之尤深,马达顺转、逆转,甚至忧心重重,苦心思索,为的是使报纸返璞归真,维护办报人的独立思考,报纸的独立品格。
创办《新闻记者》杂志
80年代初,上海市新闻学会成立,马达出任会长,不久他在上海主持召开有中央宣传部新闻局、中科院新闻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新闻系、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等单位专家、学者、教授和新闻工作者三十余人参加的,为时四天的新闻理论研讨会。对新闻理论研究工作中提出的问题进行热烈而有见地,摆事实、讲道理的商讨,其中针对“什么是新闻”,与会者从事实说、报道说、信息说、传播说等方面,提出近80条“定义性”的意见。会上有人提出:“鸡啼天快亮,无鸡天也明”,认为不研究、不懂得新闻定义,照样当记者、写新闻。马达在发言时提出,新闻一定要有一个述之于口、行之于文、藏之于心、用之于行的科学定义。假如对于“什么是新闻”,这个新闻学的细胞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要想建立一个具有严密的科学性的新闻理论体系,进而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新闻学是困难的,他考虑到最好有一份报纸或刊物,专门讲新闻,如何当记者。尔后在他主持下创办了《新闻记者》杂志,作为上海市新闻学会主办刊物,调来新民晚报副总编辑朱守恒同志任主编,我任杂志社党支部书记。
记者要多观察,多思考
马达是个激情而有思想、多变而有理智的人,他一贯提倡“思想家办报”,写思辨性文章。《文汇报》在马达主政时期,报纸上曾出现过不少带有思辨性的文章和专栏,要求我们记者采写“观察与思考”一类的报道,一时成为《文汇报》的一大特色。记得“9·19事件”后,我暂时调离理论部,马达派我去干部复查、右派改正组任负责人。在干部复查、右派改正问题上是“彻底平反”还是留有“但是”,我与另一个负责人争得面红耳赤,因为其中涉及对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问题所论及“六条标准”的理解问题。我就直接请示马达,他思索良久,认为这是个政策和理论问题,思辨性很强,就嘱我写篇文章,文就后直接送给他。他看到文章后,十分高兴,亲自拟题,拿出《文汇报》大半个版面,刊发我所撰写的《“六条标准”是区分两类矛盾的标准吗?》一文,在全国开展真理标准讨论前夕刊发,尔后,此文被评为优秀报刊论文。
有人说,报纸是总编辑的脸面,有什么样的总编辑,就会有什么样的记者,就会办出什么样的报纸。马达学历不高,自谓“读书不多”,可他头脑是个“信息库”、“智慧库”,各种信息、知识、故事、线索到他头脑里,立即会在报纸版面上显现出来。
里外透亮的人
说马达是个里外透亮的人,并不过份,他叫马达,顺转、倒转一样转,快变、多变一样变,优点、缺点一样鲜明,反映了他对人真心、对事真实,不虚伪、不掩饰,直至晚年,仍是这样。
一次,马达接待前来征询意见的两位中央宣传部门领导,要我陪同接待并作记录。马达根据他对被征询的那个问题的理解,坦诚地讲述了他的观点和意见。可能是他勇于直谏,不讲空话、套话,“用自己的话”直奔主题。那两位上级来的领导同志,面有难色,明显地流露出不敢苟同的情绪。马达话未讲完,其中一位领导同志就打断他:“你讲得很坦率,我们这次来,既要听正面意见,也要听反面意见!”
只见马达立即反唇相讥:“你们把我对这个问题的不同理解,当作反面意见,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领导部门来基层听取意见的谈话,就在“送客”声中,结束了。
发不同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坚持真理,坚持实事求是的一种政治品质,是要有勇气的。“用自己的话”,表达不同的意见,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一种修养,一种风骨。那种见到问题躲着走,是非面前绕道行的人,口将言而嗫嚅,自然不会有自己的话。换言之,敢于发出不同声音,需要襟怀坦白,需要淡泊名利,有时还需要勇气。无私则刚,马达就是这样的人。
人有亲疏、远近。没错,自马达进驻,主持《文汇报》后,我一直在马达麾下工作。始当他的“秘书”,他被选为上海市新闻学会会长后,我被指派为学会秘书长,他离休前夕,要我任《文汇报》总编办主任,由此我对马达更为接近和熟识。他那敏捷的思路,他那层出不穷的办报方案,他那得风气之先的信息反馈,他那闻风而动的工作作风,他那对记者、编辑真心、真挚的情感,均给人留下深深的印象。马达似乎是为办报而来到人间。我经历了马达同志主持《文汇报》的全过程,他那时的《文汇报》,浓浓的“文”的色彩,议论风生的文采,以雅见长、雅俗共赏的风采,以及与此相适应的《文汇报》历代同仁力求的报纸版面透出浓浓书卷气;版面编排高雅秀美、清新脱俗;标题制作文采蜚然,充满韵味;版式图文并茂,错落有致;印刷色泽绚丽、层次分明。由此,《文汇报》赢得诸多全国第一。
马达思想活跃而又能文,如果他处于一个思想解放、思想自由的时代,如果他处于一个办报(刊)环境宽松的时期,他该会有更好更大的成绩,有更好更多的办报经典传世。等到今天终于已有这样的氛围时,他抗不住命运的捉弄,生命之光熄了。不过,马达毕竟在思考着,只要一息尚存,绝不停止,给后人留下他对社会、对新闻事业思考的个性化痕迹。仅就为了这一点,他也为我留下永久的思念……思念这位曾经努力思考而今已经驾鹤仙去的师长。■
(作者系文汇报高级记者)
关于马达同志办报思想的更多资料,读者可参阅本刊2010年第10、第11期《报业体制和运行机制亟待改革——老报人马达访谈录(上、下)》(张志安、白红义),2009年第10期《以迂回的宣传策略冲破“三不”禁令——马达回忆1978年〈文汇报〉真理标准问题讨论》(蔡美华),2003年第3期《漫话创办〈新闻记者〉杂志》(马达),2005年第12期《重大题材报道中凸显特色——读近期〈文汇报〉的一点感想》(马达),1993年第5期《新闻的舆论引导在于科学分析》(马达)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