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识公众”:数字时代社区新闻的用户卷入机制研究
■田浩
【本文提要】数字媒体平台的兴起为用户获取社区新闻与构建在线社区归属感提供了新的途径,这成为我们探讨社区化公众行为的实践基础。本文尝试借鉴新闻卷入研究的理论视角,通过深度访谈方法,探析用户关注社区新闻内容以及参与新闻点赞、分享与讨论等活动的动力机制,进而准确理解数字新闻用户的行为特征。研究发现,用户关注新闻内容的核心驱动力是满足生活需求,用户的情感卷入能够直接激发其对社区新闻的参与意愿,这一意愿转化为参与行动的过程则涉及更多的情境性因素。上述环节表明,用户的知识结构、情感状态与人际关系具有将其塑造为审慎行动者的潜能。本文进一步讨论了新闻用户由“智识个体”走向“智识公众”的积极意义。
【关键词】社区新闻 新闻用户 智识公众 新闻卷入
【中图分类号】G210
一、引言:主动的用户与社区新闻
在数字媒体生态下,传统意义上的受众在新闻传播活动中拥有了更大的选择权,有效触达用户(受众)就成为各类新闻机构和信息平台努力实现的目标。这进而导致获取与解读个体新闻经验成为推动新闻学理论发展的一项关键议程。过去二十年间,主流学界对受众的新型新闻接受与阐释实践极为重视,迄今已形成一些理论和经验层面的共识,包括:新闻受众作为积极的行动者,已具备全面介入新闻业的生产与流通环节的潜力(Schmidt et al., 2022);将用户视角纳入新闻业与新闻研究成为重新定义新闻的前提(Costera Meijer, 2020);用户的日常新闻接受行为应当被视作复杂的信息体验的有机组成部分(Moe & Ytre-Arne, 2022);等等。在这一背景下,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注意力集中于新闻内容与接受行为之间的关系问题,尝试从用户的新闻关注与新闻参与行为出发探析新闻学理论可能的发展方向。
基于对现有理论文献和研究经验的把握,本文认为用户的主动性(activeness)是理解数字新闻生态与规律的关键概念。高度平台化的数字新闻业极大降低了各类新闻行动者“生产”和“使用”新闻的成本,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新闻记者还是普通的网民,都可被视为“主动的用户”(active users)而被纳入用户行为分析的框架。一般认为,“主动用户”最典型的参与性行动就是介入新闻生产,以积极的姿态践行技术赋予他们的新闻生产权;这一行动的直接产物是用户生产新闻(user generated news)(刘鹏,2019)。用户生产新闻不仅体现为用户直接通过智能手机等设备在新闻现场发布第一手见证资料,也包括用户与建制化新闻机构建立“关联”的各种实践(Andén-Papadopoulos & Pantti, 2013)。这种关联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例如积极转发与评论新闻机构账号的发布内容,或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声援新闻机构,等等。虽然“非专业”的用户所生产的内容能否被界定为新闻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但学界与业界共同关注到,主动的用户乐于在数字媒体平台上“感受”(feel)新闻,这导致新闻生产者往往尝试在新闻内容之中预置“新闻体验”,以唤醒用户特定的新闻接受框架(何天平,付晓雅,2022)。这一观察其实表明,在数字时代,用户不单“接受”新闻,更“卷入”(involve)新闻,即用户主观维度上认为新闻内容及其生态与自身之间存在紧密关联。
在实践层面,提升用户的新闻卷入度能够帮助新闻机构赢回日渐疏离的用户。用户疏离新闻的原因在于用户主观上感觉新闻与自身的经验关联性不强,在行动维度上的直接表现就是新闻回避(Villi et al., 2022)。而近年来的一种理论化思路表明,与用户紧密相关的社区新闻能够有效地反拨这种趋势。社区新闻指的是以社区为基础,以社区成员为传播对象,同时借助线上和线下渠道传播新闻,最终服务于社区发展的新闻形态。这种新闻形态能够以逸闻传播与故事讲述促进社区团结,推动社区成员形成亲密关系(刘于思,杜璇,2022)。近年来受到国际学界关注的“超本地媒体”(hyperlocal media)被认为是社区新闻的新发展,这一形态凸显了互联网的积极角色,在覆盖范围与报道主题方面极大地提升了传统社区新闻的影响力(Metzgar, 2011)。社区新闻受到学界关注的原因在于,在现代化、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社区日渐成为人们参与公共生活的基本单元,但“消逝的地方感”却成为都市新闻业发展的重大挑战(王辰瑶,2022),因此提升人们的社区归属感是现代社会发展的题中之义(王倩,黎军,2015),“社区化”也因此成为新闻业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关于社区新闻传播实践的研究也表明,社区媒体能够发挥为成员提供知识与发声渠道并调动成员参与本地事务积极性的作用(陈娟,高静文,2018)。由于“社区新闻”始终与用户的日常生活及其新闻参与行为密切相关,因而对于构建“社区新闻业”的呼吁实际上有助于回答用户如何通过新闻业而与地方产生联系这一关键问题(陶文静,2021)。如前文所述,如果我们将数字新闻的接受活动理解为一种卷入体验(experience of involvement)(Peters, 2011),那么用户对社区新闻的接受显然具备更加优越的“卷入”条件,因为相比“遥远”的全国或全球媒体,本地新闻机构生产的内容因与用户日常生活贴近而更具亲密感和可信任感(Tandoc et al., 2020)。因此,社区新闻的用户获得了藉由新闻业与地方产生联结感的可能性。因而,那些主动参与构建社区公共文化氛围的用户及其行为特征,就成为数字新闻研究的重要问题。
基于此,本文尝试开展一项经验研究,通过考察新闻用户缘何关注社区新闻,以及如何参与社区新闻的点击、分享与讨论活动,探讨主动的社区新闻用户所具备的行为特征,并进一步分析这种特征对于数字新闻业发展的独特价值。
二、文献综述
数字时代的新闻用户所拥有的强大技术操作能力与社区新闻的深度数字化趋势共同作用,使得社区新闻的用户需求由“新闻获知”拓展为“新闻参与”。但究竟用户会关注何种新闻?由于这种选择动机十分主观与微妙,一些研究者尝试从产品与用户之间的关系入手对其加以解读。卷入研究就是这一脉络下的成果(Peters, 2011)。卷入研究主张以用户对新闻内容的主观感知为切入点,考察新闻用户的选择偏好,继而厘清用户行为的动机——这是本研究的主要视角。
(一)从“新闻获知”到“新闻参与”
长期以来,新闻业都将最大程度上的流通性与优质新闻的生产作为行业建设的核心工作,因为这两项工作能够吸引用户的注意力,使得新闻业保持其权威性。数字新闻业沿袭了这一传统:在面对日渐流失的用户时,新闻业仍然尝试通过内部的业务革新来满足新闻用户的信息需求,以构建用户与新闻业之间的健康关系。一些研究观察到,新闻机构尝试通过议题设置、叙事选择与价值引导与用户产生情感共鸣,并在传播过程中发挥良好的动员作用(陈功,蔡舒敏,2022)。也有研究从新闻生产的建设性意义出发,呼吁新闻业应当内置一种介入性价值,以解决社会问题与推动社会发展为要义,为用户提供纾困策略与安全感(常江,田浩,2020)。这种倾向将满足用户的新闻获知需求作为新闻业发展的主要目标,具有明显的“服务”与“满足”色彩。传统的社区新闻研究也将这一点作为核心切入点。有学者观察到,社区新闻的突出特征是在较小的地理空间内形成良好的传播关系,以满足用户的信息需求,进而发挥社会黏合效用(张咏华,2005)。
但是数字时代的新闻用户已然获得了更强的行动能力。快速普及的智能终端允许用户通过简单的操作接入大众传播系统,与社会新闻共振,并即时发表评论。因而一些研究者主张采纳“用户视角”,从用户的动机与行动规律出发重新认识新闻业,进而推动新闻业与用户的亲密关系(Swart et al., 2022)。例如,社区新闻(超强本地新闻)往往采纳第一手的新闻素材,通过报道与用户社区生活相关的新闻内容提升用户的信任度,进而培育一种与用户紧密相关的、参与性的新闻文化。而剧场新闻(live journalism)则以新型的新闻接受实践为用户提供沉浸式的良好新闻体验,并帮助用户在更深层次上理解新闻事件。新闻用户也广泛借助好友网络与新闻策展方案来管理自身的新闻剧目,以满足自身的信息需求。上述实践都以良好的服务协助用户主动地“发现新闻”与“参与新闻”,以获取新闻用户对于新闻业的积极评价。在数字环境下,新闻用户总是对新闻业报以多维度的期待,这些期待均与“为用户着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Banjac,2022);因而,为用户提供包括更亲密的联系在内的优质体验就成为新闻业发展的重要命题(Costera Meijer & Bijleveld,2016)。这些实践共同表明,由于主动的用户能够依据自身的生活经验参与新闻转发与评论,并在具体的生活实践之中生产出新闻意义(Ziegele et al., 2018),因而新闻研究应当将尊重“新闻参与”的需求作为发展理论的前提。
鉴于新闻用户能够基于生活需求选择新闻内容,并在适宜的技术环境(即数字新闻生态)之中萌发新闻参与意愿,学者们对于用户如何“卷入”新闻业就颇感兴趣。卷入(involvement)概念是用户心理层面对于新闻业与用户关系亲密程度的主观认识,主张从用户出发描述用户与新闻业的关联。一般来说,卷入程度的高低决定着用户对新闻内容的关注度,推动用户在认知、情感与行动层面与本地新闻业产生关联(Perse, 1990)。与新闻业深度卷入的用户能够主动点赞、分享与讨论新闻内容,并生产出主观的、独特的新闻意义。新闻用户对于在数字媒体平台上进行点赞、分享、讨论等行为的需求就是我们所称的“参与需求”,这些“参与需求”远超“获知需求”的范畴,构成用户数字生活之中的日常惯习。本研究将以用户的“参与需求”为切入点,以一种微观视角审视用户缘何关注社区新闻,并乐于参与点赞、分享与讨论等行为,进而探讨数字新闻用户的主要行为特征。
(二)社区新闻中的“卷入”与“参与”
当前,我国民众的生活社区既包括地理意义上的空间社区,也包括在互联网平台上的虚拟社区。如何在数字时代以社区参与来联结新闻业与新闻用户,使得新闻业能够与新闻用户共享话语体系,是新闻业与新闻研究所面临的共同问题。从用户的视角来看,这一问题实际上等同于新闻业将如何提升用户“卷入”的程度,进而鼓励用户“参与”新闻点赞、分享与讨论。
用户已然习惯于将数字媒体纳入日常生活之中。例如,我国的城市居民积极运用数字媒体进行多种权利抗争运动,为社区治理体系带来了新的变量(陈福平,李荣誉,2019)。而以微信逸闻为基础的信息网络也能够有效提升社区居民的邻里归属感(刘于思,杜璇,2022)。总的来说,数字媒体能够为用户提供构建在线社区、获取社区信息与转化线上线下生活等可能性,继而促进情感认同、邻里交往与公共事务参与(周骥腾,付堉琪,2021)。那么,问题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探明用户缘何会亲近数字媒体。具体到新闻业来说,就是用户缘何主动关注社区新闻,并积极地参与对社区新闻的点赞、分享与讨论。
卷入理论认为,当新闻内容与用户在认知与情感层面产生关联时,用户会在主观上获得对新闻内容的亲密感。这带来了两条主要的解释进路。第一,如果新闻内容与新闻用户的知识结构、生活经验或兴趣相关联时,用户会产生更强的认知卷入(cognitive involvement),这导致他们更倾向于积极阅读新闻,并依据新闻内容选择参与行动(Ziegele et al., 2018);与此同时,用户的知识结构也会影响用户对新闻内容的理解效果(Lee & Kim, 2016)。第二,新闻内容总会在不同程度上激发用户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可能是对自身生活经历的检视,也可能是对社会苦难的共情与恐惧(Hasell & Weeks, 2016)。倘若新闻用户对新闻内容产生更强的情感卷入(affective involvement),他们也将形成积极的参与意愿(Peacock et al., 2021)。因此,一旦用户对于社区新闻具有某种层面上的主观关联,那么积极的新闻参与意愿就能够被激发,用户就可能主动参与对社区新闻的点赞、分享与讨论。我们需要进一步探明这种主观关联的具体表现。
然而社区之中的新闻参与行为的产生机制极为复杂。虽然用户能够通过点赞、分享与讨论社区新闻关切同一社区问题,增加了社区归属感,但是居民的“社区意识”与关注动机之间的关系仍然难以厘清(王斌,王锦屏,2014)。本研究尝试将目光置于“新闻关注动机”与“新闻参与行动”的关系上,探析新闻用户缘何对社区新闻感兴趣,并在此基础上探讨新闻参与行动的激发要素与约束条件,进而说明主动的新闻用户如何在社区内联结为“公众”,以说明“社区意识”的生产可能性。
三、研究方法与设计
借助移动化、智能化终端接受新闻内容已成为用户在数字时代的日常惯习,用户的“新闻卷入”就较前数字时代之前具有更强的阐释力。在对现有研究进行综述的基础上,本研究采用卷入理论作为主要视角,这一理论视角的观点包括:新闻用户与新闻内容(或新闻机构、新闻业等)之间存在一种主观的关联;新闻用户的机体决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用户的认知、情感与价值倾向均可能会影响新闻卷入的最终结果;新闻卷入是个体层面的概念,对于描摹新闻用户的行为动机具有重要作用。基于上述认识,本研究尝试通过探析新闻用户对于社区新闻的关注动机,说明社区新闻用户卷入机制的主要特征和理论内涵。
我们可以依据卷入机制与社区新闻用户的关注意愿、参与行为之间的关联,提出本研究的核心问题:
(一)用户关注社区新闻的主要动机为何?
(二)用户的情感状态是否会影响新闻参与行动?
(三)何种因素影响了新闻关注意愿转化为新闻参与行动?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本研究实施了一项半结构式深度访谈,对34位青年用户对于社区新闻的关注意愿与参与行为进行调查,并藉此探索不同类型的新闻卷入机制的作用路径。
本研究所访谈的对象共34人,所有的访谈对象的年龄居于19岁至31岁之间,绝大多数受访者年龄低于30岁。大多数访谈通过电话或微信视频完成,少数访谈通过面对面的方式进行。访谈过程在2021年9月20日至2021年11月20日之间完成。所有的访谈时间均在45分钟以上,访谈总时长超过30小时。本研究的所有访谈对象均通过目的性抽样方式获得,由研究者本人通过社交网络与在线征集获得。本研究遵循一般的新闻定义,将社区新闻界定为由官方机构、新闻媒体与社团组织所发布的时事内容,而不将那些口耳相传的“新鲜事”视作社区新闻。因而本研究选择访谈对象的约束条件是,须在一个月内曾在线阅读、点赞、分享与讨论过由官方机构、新闻媒体或社团组织所发布的社区新闻。受到研究者社交网络的限制,本研究的访谈对象主观认同的社区均为北京地区的高校(18人)、公司(7人)与生活小区(9人)。
本研究的研究设计与访谈过程遵循半结构式访谈的研究伦理,保证在尽可能自然的状态下获取不受干预的资料。在具体的访谈开展之前,研究者会与受访者谈论近期校园、公司或生活小区等社区的新鲜事,并鼓励受访者回忆并谈论参与经历。基于研究目标所设计的访问提纲主要包括如下四个核心问题:(1)你对社区之中的何种新闻议题最感兴趣?(2)你为什么关注这则新闻?(3)你会基于什么原因而决定(不)评论或(不)转发新闻?(4)你觉得社区新闻在社区生活之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研究者也会根据对象的不同表述及时追问,对表述中的断裂点和矛盾点进行发掘,并探寻这些问题与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的其他问题之间的联系。在完成访谈之后,研究者采用主题分析(thematic analysis)的方法对访谈资料进行分析与归纳。
四、研究发现与分析
通过对上述访谈资料的整理和分析,本研究认为,新闻卷入明显促进了新闻用户对于社区新闻的关注意愿与参与意愿。用户以满足生活需求为主要动机,其获取结果受到用户的知识结构与价值框架的约束。用户的情感状态能够激发关注意愿转化为参与行动,这种转化受到一系列情境性因素的制约。经由反复的意愿生成与情境约束,高度卷入社区新闻的用户能够具备“智识”特征。
(一)“我想知道这个事情是什么”:新闻用户的生活需求
研究者在访谈之中发现,用户主要出于满足生活需求而关注社区新闻,其获取结果受到用户知识结构和价值框架的约束。用户获取信息的过程也是进行人际交往并产生参与意愿的过程。
首先,用户关注社区新闻主要是为了满足生活需求,这种需求天然带有一种与用户相关的“亲密感”,因而促生了用户的新闻关注意愿。为了获得有益于生活的新闻内容,用户会积极关注与社区生活相关的机构账号与信息发布平台。例如访谈对象S02表示:“我肯定会去看跟我的工作相关的内容,有时候看一眼就知道自己可能要多做些什么工作了。”从结果上来看,由于社区之中的生活信息必然会加深或挑战用户的某些认识,因此用户关注社区新闻的深层目标是为了更新自身知识结构,这也带来了主动搜寻相关新闻的意愿。例如访谈对象S29表示:“其实加入这个群之后,我经常不知道同楼的人讲的事情是什么,但我觉得这种事情肯定是……我能搞明白的……所以我就会主动去搜相关的信息,或者找人去问,就为了搞明白这个问题。”无论是关注社区媒体,还是主动搜寻相关的新闻内容,都表明用户对新闻内容的亲密感会促生用户的生活需求,进而使得新闻用户产生关注意愿。也就是说,当用户在认知层面越多地卷入某个议题,他们就越有可能乐于理解和解释该问题并传播新闻(Krumsvik, 2018)。
其次,社区新闻同时也是用户赖以验证生活经验的工具,这一过程往往受到用户本身的知识结构与价值偏向的约束。访谈结果表明,新闻用户对于社区新闻的“解码”过程并非稳定的结构。由于用户总是倾向于借助专业知识与价值立场来理解新闻,因此不同个体对于同一则社区新闻的认识可能截然不同。这导致了两种情况:第一,当用户具备较为丰富的专业知识与稳固的价值立场时,他们能够以自我为主导理解新闻,在关注新闻内容时评判内容的优劣点。例如访谈对象S30表示:“那个时候我觉得很离谱……他的观点完全是错的,所以我就很认真地写了很长的评论来回应。”第二,当用户对某一则新闻内容不具备评判能力时(或缺乏深入了解的动机时),他们更容易受到“常识”的影响,形成以价值倾向为核心的理解路径。但无论如何,用户关注社区新闻是为了满足生活需求,倘若用户认为新闻内容对于自身的生活极具影响力时,那么他们会对新闻内容报以充分的关注,并更加主动地进行知识结构与价值偏向层面的验证。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社区新闻的传播主要以用户之间的分享为渠道,因此用户所接触的“新闻事实”也常包含大量的用户生产内容,尤其是其他社区成员的态度观点与经验陈述。这意味着社区新闻的传播超越了一般的“用户-文本”路径,而将行动者之间的知识交换与价值验证引入用户的新闻接受过程中。具体来说,用户对于新闻内容的关注意愿有时不源于新闻内容,而源于其他社区成员的评论。如访谈对象S07表示:“我一开始看到这个通告的时候心里其实没什么波澜,就觉得有点意思……他们在群里聊了几百条。有朋友跟我私聊说群里炸锅了,我就对这件事有了兴趣……从头往后认真看了一下。”但是其他社区成员的评论并不一定会提升用户的关注意愿。有研究表明,如果新闻用户的评论中出现人身攻击或辱骂等不文明行为,用户对于新闻内容的亲密感就会被降低(Prochazka et al., 2018)。我们也发现了相似的结论,倘若有其他社区成员发表了不文明的评论,用户会认为这是对自身价值倾向的一种威胁,进而降低用户关注社区新闻的意愿。相反,如果其他社区成员提供更多与新闻内容相关的知识,新闻用户则会更愿意加入新闻讨论。
(二)“我当时很受鼓舞”:新闻用户的情感卷入
通常来说,知识获取与情感激发在用户的新闻理解过程之中相伴而生。本研究发现,用户的情感状态能够直接促使用户获得参与意愿,识别约束条件,进而选择新闻参与行为。情感状态的作用机制主要包括氛围激发和效果确认两条路径。
氛围激发是指用户受到社区情感氛围的感染而获得参与意愿的情况。这种体验不仅与新闻内容相关,也与社区内人际关系密切相关。直观地来说,新闻用户对于某一则社区新闻和新闻评论的整体感受,就是他们所感知的社区情感氛围。身处特定情感氛围中的新闻用户往往被激发出积极的情感状态,进而在主观感受上形成对新闻事件的卷入感。这种卷入感对于新闻用户的参与行为,尤其是新闻用户的分享行为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新闻内容或其他社区成员的情感表达越激烈,用户越容易关注到某些新闻内容,进而产生在社区内部进行分享与讨论的意愿。即新闻的获取与分享是一种植根于“共情”或“共鸣”的行为。例如,访谈对象S10表示:“能写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真的受不了了,可能心理上已经崩溃了……所以我会愿意跟她一起发声……况且事情也不难解决。”其二,用户的新闻接触很大程度上依赖其他社区成员所设置的新闻剧目(Peters et al, 2022),这为他们的分享与讨论行为提供了人际交往的意涵。因而,用户带有情感偏向的评论会影响其他用户对情感氛围的识别,并进而激发用户的参与意愿。例如访谈对象S20表示:“有时候觉得不大的事情,都没必要。……但群里有人引战的话就不一定了,那些阴阳怪气的发言很容易惹人生气……我也跟一个人争论过。”
所谓效果确认,就是用户对于情感表达行为有效性的直接判断,最终会影响用户的参与意愿。这意味着用户针对新闻内容的情感表达并不全然是一种不受控制的行为,而是一种附着于理性之上的情感机制。用户也远不是非理性的个体,他们的情感表达始终存在一种理性维度上的主动性,这使得用户的新闻参与行动具有某种审慎性。从访谈之中发现,传统新闻业所期待的那种冷静、客观、具备公共性的用户群体在社区生活之中很少存在,用户始终是饱含情感但却具备理性的复杂个体,他们总是努力“解决生活问题”。例如访谈对象S31表示:“大家有时候吵吵嚷嚷是有作用的,管理员看到这种情况会尽量安抚大家的情绪……一般情况下问题会被私下解决……要是不解决问题的话,那大家肯定会选择别的表达方式。”反之,如果情感表达不能收获预期的效果,用户则不会选择这种方式。情感表达的有效性也维系了新闻用户对于社区公共事务的注意力,并进而具有赋予用户获得与新闻业亲密关系的潜力(Hermans et al., 2014)。
(三)“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新闻参与的情境性因素
用户对社区新闻的卷入机制虽然被命名为不同的路径,但其始终内蕴着用户的生活需求,并最终推动用户产生新闻参与意愿。用户的参与意愿一般会经由更多的情境性因素的约束进而转化为具体的参与行动。在我们的访谈之中,这一因素主要表现为社区内的人际关系。
首先,主动的用户始终在积极确认社区环境是否允许将参与意愿转化为参与行动。换句话说,在参与行动的生成过程之中,用户与社交圈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从访谈资料中我们发现,不同社交圈的呈现能力决定了用户对于新闻分享内容的选择。例如访谈对象S14表示:“我在朋友圈分享的东西一般调子都比较积极,因为朋友圈里的人都是同学关系。……为的是打造一种人设。”一般来说,那些借助新闻分享进行社交的用户会花费大量的精力来管理他们的公开剧目,也有不少人选择在不同的社区(如微信朋友圈与匿名群组)发表不同的新闻评论。不同选择的主要原因是新闻参与行动是否“合适”,即“会不会对生活造成影响”(访谈对象S19),这充分说明了社区环境对于用户参与行动的约束性作用。既有研究表明,倘若用户认识到新闻参与行为的积极影响,那么他们将会保持较强的主动性(Guo et al., 2019)。但如果人际关系发挥了约束作用,新闻用户的参与意愿就很难转化为参与行动。
其次,积极的人际关系会提升用户对社区新闻的参与意愿,使得用户对于社区公共事务具有亲密感。但如果人际关系较为疏离的话,社区成员的新闻参与意愿就会明显下降。访谈资料表明,一些新闻用户希望能够借助新闻参与获得社交影响力,倘若他们发表评论时获得了其他社区成员的积极反馈,他们就能获得更强烈的心理支持。例如访谈对象S12表示:“我当时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有很多人支持我……我觉得自己做了件正确的事情,后来别人每次提起这件事我都很受鼓舞。”但如果其他用户的评论很少或几乎不能获得其他用户的回应,那么他们的参与意愿就会难以维系。例如访谈对象S25说:“我们那个群太久没有人说话,就基本上处于潜水状态……主要还是功能性的群,不太有回应的必要。”因此,人际交往的不同结果能够明显地影响用户的新闻参与行为。
总而言之,由于用户的知识结构、情感状态与人际关系都能激发或约束用户的关注意愿与参与行为,这种作用过程会依据用户情境化的生活需求与约束识别而变化。成功的卷入机制最终指向社区成员们的“共同生活”(刘娜,黄顺铭,田辉,2018),由社区新闻将新闻事件与用户的日常生活有机地联系起来,这会显著提升用户群体对于“共同生活”的参与感。而居于社区之中的用户则呈现出显著的“智识”特征。
五、结论与讨论
经过对深度访谈资料的分析,本文得以描摹数字时代社区新闻的用户卷入机制。概而言之,满足生活需求是用户关注社区新闻的主要目标,情感卷入是用户新闻参与意愿的直接激发机制,而参与意愿转化为参与行动的过程则需要更多的情境性因素的支持。根据以上认识,社区新闻的用户实际上是以“审慎的主动性”(deliberative proactiveness)为基本行为逻辑的复杂个体,体现出明确的“智识”特征。我们需要以此为基础理解数字时代的新闻用户。
用户能够充分评估自身的知识与情感需求后选择新闻内容,并在心理层面反复验证与确认社区新闻与自身的“亲密程度”,同时根据自身所处的信息环境来决定是否参与新闻的点赞、分享或讨论活动。这种“审慎的主动性”意味着新闻用户既不是由社区新闻所灌输的“对象”,也不是被群体情绪轻易鼓动的“激情分子”,而是具有自主选择意识和自主决断意愿的新闻行动者。在新闻业“社区化”的发展趋势下,数字新闻用户或具有联结为“智识公众”(intelligent publics)的文化政治潜能,他们不仅能够理智、主动地获取社区新闻,而且能够审慎地评估社会情境,并与不同的社会机构产生互动。从理论发展的角度看,“智识公众”似乎能够作为核心要素参与构建一种更为有机的新闻社区,这进一步促使我们反思数字新闻业究竟以何种方式、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协商民主和文化公共性体系的建设。当然,受限于诸多结构性力量(包括新闻业既有的政治经济结构等),社区新闻用户的参与行动仍然受到诸多限制,真正意义上的“全面卷入”往往需要满足更加苛刻的主客观条件,而审慎的智识公众不仅会积极参与,也会主动拒绝新闻业。因此,如何营造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新闻生态,以使智识公众的积极文化效应得到充分发挥,是未来的研究可以深入探讨的议题。
对社区新闻的卷入机制及其所培育的“智识公众”的界定和认识有助于我们从微观角度探索如何构建健康的数字新闻生态。“生态”是一个嵌套式的体系化和复数概念,只有在各类新闻行动者秉持公共参与精神构建各自所容身的“小生态”时,总体新闻生态才能呈现出良性的发展态势。正如同“本地的”社区新闻是“宏大的”新闻业的基本构成单位一样,“本地的”新闻生态也是“宏大的”新闻生态的基本构成单位。本研究发现,新闻用户在社区中所体验到的亲密感和参与感,与宏观新闻生态为用户所预置的混沌“感受”并不相同(Edgerly, 2022)——它更加具体可触,而更具介入性和驱动性。因此,在数字新闻学的认识论中,将“智识公众”视为一种“审慎而主动”的主体身份或许能够激发更多关于新闻意义生产的理论思考。至少在社区维度上,无论是知识获取还是情感体验,都为智识公众的审慎力量所规制,并最终可能转化为积极的社会参与行动,这无疑能够激发我们去设想一种更富建设性的新闻文化。
由于议题与研究进路所限,本项研究在两个方面尚有较大的拓展空间:第一,本研究将视角置于微观层面,立足于具体情境对个体的日常经验和参与行为进行理论化,未来的研究可将影响新闻业与新闻文化发展的组织、社会、文化等结构性因素纳入分析框架。第二,数字时代的“社区”形态已然产生了剧烈的变动,本文仍然将“社区”界定为地理文化意义上的概念,而未对超本地的虚拟社区(如共享文化身份的在线社区)给予充分关注。对于这类社区新闻的卷入与参与研究有待未来的研究深入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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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浩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青年副研究员、复旦大学全球传播全媒体研究院研究员。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数字新闻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研究”(编号:20 & ZD318)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