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评论会影响新闻选择吗
—一项基于文化资本视角的考察
■王斌 张雪
【本文提要】数字化时代,新闻业高度重视用户参与,用户评论已经成为新闻报道的重要关联部分。本文通过深度访谈法,在场域文化资本的视角下,考察了用户评论在新媒体新闻从业者个体认知与新闻选择中的可见性。研究发现,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普遍表达了对于用户评论的负面态度,但他们仍然基于用户评论建立了一套工作常规。用户评论即使在新闻工作流程中具有可见性,但却在新闻选择这一新闻生产的核心环节呈现出相当的不可见性。用户评论并未实质性地改变场域文化资本影响下主流媒体的新闻生产逻辑,反倒成为新闻从业者捍卫其文化资本和职业权威的工具,并且一定程度上固化了传受双方既有的不平等关系。
【关键词】用户评论 可见性 新闻选择 新闻场域
【中图分类号】G210
数字化环境下,社交媒体赋权新闻用户,以往被视为“被动的受众”如今成为新闻业不可忽视的力量。在话语上,“用户参与”、“用户思维”、“用户导向”等成为媒体机构强调的高频词;在实践中,新闻用户以此前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重构着新闻业(Picone, Courtois & Paulussen, 2015),新闻实践与新闻职业理念因用户的加入有所改变。本文以用户评论(user comments)为切口考察用户与新闻业的关系。
新闻报道的用户评论作为一种用户生成内容(UGC)和一种受众反馈(audience feedback),是用户所表达的对于新闻报道的主观感受与个人观点。用户评论在新闻研究中有三条路径。一是宏观层面,学者关注用户评论之于公共领域与公共生活的意义。在评论区,用户就新闻事件和社会问题发表和交换意见,就公共事务展开沟通和对话,用户评论区被视为一个形成和监控公众意见的空间(Peacock & Van Duyn, 2021)。因此有学者将用户评论区域视为一种替代性的公共领域(张小强,张萍,刘志杰,2019),并将其与公共新闻、公民新闻等概念相联系。二是从中观层面出发,将用户评论限定在媒体机构内部,将用户评论定位为一种新闻创新的形式,考察用户评论对于新闻编辑部日常工作的影响。事实上,在竞争日益激烈的新闻环境中,各个媒体组织都在通过持续的形式创新实现对用户的吸引,而鼓励用户发表评论进而建立记者与用户的互动关系已经成为自Web 2.0时代以来实施最持久和广泛的策略之一(Ksiazek, 2018)。当前,用户评论更多体现在基于社交媒体的新闻报道中,社交媒体天然的互动属性使新闻报道的用户评论更加普遍。这一模式导致新闻的样态发生了显著变化,新闻生产的流程有所更新,而且影响了新闻从业者对新闻的选择(selection)与阐释(interpretation)等(Lee & Tandoc, 2017)。三是聚焦微观层面,在描述用户评论文本特征的基础上,探究用户评论对于读者在态度和行为的影响。研究发现,即使发表用户评论的人是少数,但是大多数人都会阅读用户评论(Barnes,2015)。用户评论影响读者对于相关事件的看法(Lee, 2012),加剧了“人云亦云”,即:读者倾向于使用与所阅读的用户评论一致的语气、措辞和诉求来发表自己的评论,积极评论和消极评论分别使得人们的感知更为积极或更为消极(闫岩,2015)。本文采用的是第二条路径,从中观的媒体组织的角度研究用户评论。
本文对于用户评论的研究引入了场域文化资本与可见性的理论概念。首先,场域是各种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构成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布尔迪厄,华康德,2020:122)。新闻场域是其中的一个子场域,用户可以视为进入新闻场域的新行动者,他们使新闻场域中的位置关系发生变化,随之而来也是极为重要的是这一变化对于新闻场域中文化资本的影响。文化资本包含诸如教育证书、一般知识、技术知识、语言能力、艺术感悟力等(本森,内维尔,2017:5),新闻选择及该行为背后的职业理念可以视为文化资本在新闻场域的体现。其次,本文引入可见性的概念旨在描摹对于用户评论的使用现状,而将可见性与文化资本结合,旨在理解用户评论可见与不可见背后的控制逻辑。“可见”就字面意思而言即“可以看见”,而“看见”这一动作又涉及两方,包括看的一方与被看的一方,因此“可见性”也意味着关系(姜红,龙晓旭,2022)。这种关系往往是不对等的,它与权力息息相关(Brighenti, 2007)。新闻选择同样符合这一可见性的逻辑。新闻从业者从现实社会的各种事件中,基于新闻价值、生产常规等诸多影响因素选择性地赋予特定的事件或者特定人物更高的可见性(周葆华,2022)。这一行为虽然由新闻从业者主导,但是事件主体以及普通读者也会尝试通过各种行动影响新闻选择的过程。据此,本文所说的可见性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从物理层面探索用户评论的可见性,二是从媒体与用户在权力关系层面讨论可见性。本文的研究问题可以归纳为:如何在文化资本的视角下,理解用户评论在新媒体新闻场域中的可见性?
本文采用半结构的访谈法,主要以我国专业媒体中的新媒体记者与编辑为访谈对象。首先,本文根据研究目的选择受访者,注重他们在工作职位、工作年限、工作单位等方面的差异。随后,本研究采用“滚雪球”抽样的方式,通过局内人寻找消息灵通的人士,直到收集的信息达到饱和为止(陈向明,2000:103)。本研究的访谈工作于2020年1月至2020年4月进行,共有14位从事新媒体新闻工作的人员以面谈和电话的形式接受访问,时长均在40分钟以上。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是新媒体编辑,参与微信、微博、新闻客户端平台中的新闻工作,一部分人是为“两微一端”供稿的记者,还有一部分人身兼新媒体编辑和记者的双重职责。
一、新媒体界面中的可见性:对于用户评论的呈现
新媒体后台中源源不断的用户评论不可能都被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看到并呈现给读者。一般而言,用户评论有其“生命周期”,评论的数量在新闻发布之后2—3个小时内快速增长,随后增速放缓并停滞。而新媒体新闻工作者往往是在这段时间内展开关于用户评论的工作。不过他们也表示,“我们放两三百条(微博)精选评论,后面的评论就不管了”(B1)。“放出几条(微信推送中的用户评论),有个气氛就行了”(A1)。至于哪些评论被展现出来,其中不乏偶然性的因素,同时也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根据组织要求和个人喜好筛选的
结果。
用户评论与新闻报道立场一致时,其被新媒体新闻从业者选中的可能性更高,也相应具有更高的可见性。政治立场一致是最基本和最根本的要求。一些新媒体建立了用户“黑名单”。那些发表不当言论的用户是不会在评论区被看见的。即使他们此后转变立场,发表的言论有道理,仍然几乎不可能被选中呈现出来。立场一致更具体的表现是用户“点赞”新闻人物的事迹、观点、精神,评论内容传达出积极乐观、充满希望等正面情绪。新媒体新闻从业者针对此类用户评论选择性的呈现,相当于媒体对于用户的二次议程设置,新闻报道中的立场和观点被再次强化。
“有趣”和“有料”的用户评论同样受到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青睐,此类内容在评论区也具有更高的可见性。“有趣”意味着用户的言论是幽默的,能够让读者会心一笑。“有料”意味着用户评论是新闻报道的事实补充,为新闻报道提供更多注脚。当然,新媒体新闻从业者让此类用户评论更具可见性不无道理。当新闻由单向信息发布转化为双向信息互动时,公开的评论区域也开始出现有价值的观点和有趣的内容,并形成了讨论的氛围(曾祥敏,2019:35),而对于此类内容的合理利用可以吸引更多流量(Bergstrom & Wadbring, 2015)。如受访者A4所言:“每个人看到(评论)的时间点是不一样的,把那些先涌进来的评论先放一下,大家看完之后就更有互动的欲望,说不定还会因此转发。”同理,网易早年通过设置“热门跟帖”推荐影响力强的新闻,通过“最新跟帖”强调较晚发布的新闻,以此提升新闻的传播量(胡菡菡,2010)。
用户评论的可见性还需要结合发言者的个人身份来理解。在一些媒体中,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筛选出的用户评论并非来自广义上的读者,而是来自他们的同事和朋友,这已成为新媒体新闻从业者之间公开的秘密。同事朋友来自相似的工作单位,他们发表评论的立场和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安全”,同时他们也可以根据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要求发表指定的内容。也就是说,用户评论的真实性是值得质疑的,哪些内容可见掌控在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手中,用户评论甚至是他们精心设计的产物。
新媒体新闻从业者通过回复用户评论等方式与用户互动的可见性并不高。通过访谈发现,这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出于职业安全的考虑。“回复(用户评论)其实很难拿捏尺度,本来读者说得挺好的了,如果万一回复歪了怎么办。到时候领导打电话让删评论,我们也不想太过于殚精竭虑”(A3)。偶尔出现的与用户互动的行为背后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对于媒体品牌和媒体形象的考虑。此时,新媒体编辑个人的行为成为组织行为的代表,互动性的媒体特征便在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一时之举中建构起来。
归纳而言,用户评论在新媒体界面中呈现出有限数量可见、特定内容可见、特定发言者可见、有限互动可见的特征。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浏览、筛选、回复用户评论成为一种简单的机械性工作,仿佛工厂流水化作业中的一环,他们不愿投入过多时间。他们认为新闻报道发布后就已经完成了工作,并且也为读者提供了评论反馈的空间(Hanusch & Tandoc, 2019)。需要指出的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也会根据新闻话题的不同调整浏览用户评论的时长。社会新闻由于和用户生活息息相关,并且话题专业性较低,往往会有更多用户评论,而“财经新闻、科技新闻这些话题,没有一定的专业度是写不出评论的,数量自然比较少”(A2),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就会减少浏览相关用户评论的时间。更常见的情况是,“如果不是很重磅的稿子,我们也不太关注评论是怎样的”(E1),但“如果这个稿子影响力比较大,自己也比较关注它后续动态的话,还是会去看(用户评论)的”(B2)。可见,在很大程度上,新媒体新闻工作者仍然将注意力放在新闻报道中,用户评论是对新闻报道的锦上添花。
以上现象说明,新闻场域中的文化资本潜移默化地控制着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对于用户评论的筛选以及与用户的互动行为。社交媒体环境下,用户评论的存在挑战了新闻场域中的表层文化资本(如新闻工作流程和新闻产品样态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然而文化资本中更为深层的、内嵌在新媒体新闻从业者之中的职业理念,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抵触关于用户评论的工作。新闻从业者对于用户参与新闻生产普遍抱有冷淡而谨慎的态度,这是因为传统新闻业的专业文化有其强烈的惰性,阻止了那些不符合新闻生产标准化的观念和实践(Domingo,2008)。因此当用户评论的存在打破了新闻从业者稳定的工作流程,内化的文化资本则驱使他们在这一变化的环境中重新回到稳定的状态,尽量降低关于用户评论相关工作中的不可控性,重新树立其在社交媒体环境下的职业权威。
二、传播者认知中的可见性:对于用户评论的态度
新媒体新闻从业者认为用户评论存在“先天不足”,对于用户评论形成了负面为主的认知。年轻的新闻从业者对用户评论的态度比年长的记者更加消极(Bergstrom & Wadbring, 2015)。实际上,新闻从业者对于用户评论的负面感知由来已久。早在Web 2.0时代,这一问题就已困扰外国新闻网站中的编辑,路透社等一些新闻机构也因用户评论的质量堪忧而关闭他们新闻网站的评论区。社交媒体时代,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对于用户评论的负面感知更加强烈。
第一,新闻从业者发现用户评论的内容同质化严重。一是情绪和观点的一致性,即用户评论大都赞成文中的内容;二是论据的一致性,即部分用户只是将文中的内容复制在评论区,表示对文中观点的强调。对于新媒体新闻从业者而言,他们一方面认为用户评论的这一特征反映了用户对于媒体的认可和信任。因为有研究发现,新闻用户对媒体的信任度越高,他们发表用户评论时的立场与新闻报道的立场越相似(Kunst, 2021)。另一方面,他们也认为浏览重复的用户评论是一件浪费时间的
事情。
第二,新闻从业者发现用户评论大都仅仅在表达个人情绪。评论区成为个人表达喜欢抑或不喜欢的场所,发表评论成为用户发泄情绪的方式。“他们根本不在乎(新闻报道)到底写了什么,只需要把情绪表达出来就行了”(A1)。实际上,不仅是在新闻报道的用户评论中,整个社交媒体中用户评论的负面情绪都比较普遍,尤其是较少发表用户评论的人更倾向于发表消极内容(党明辉,2017)。他们对解释新闻报道没有多少帮助,反而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导致其他读者的回应与新闻报道不相关(Paskin,2010)。也有研究表明仅仅是用户评论的存在就会降低用户对文章质量的感知,因为它似乎在向用户传递这篇新闻报道可能存在缺陷的信号(Prochazka, Weber & Schweiger, 2018)。
第三,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发现用户评论中包含对于作者人身攻击类的内容。这一现象引起了新闻从业者的反感和气愤,他们将这部分用户视为“无脑”、“浅薄”、“没有理智”的人,由于“懒得添堵”、感到“无语”,因而选择忽视这些内容的存在。此类不文明的内容在社交媒体中并不罕见。有学者对300篇文章中的6400条评论进行内容分析发现,大约五分之一的用户评论包含不文明内容(Coe, Kenski & Rains, 2014),并且如果最初的几条用户评论包含不文明的内容,那后续将会有更多类似的评论,从而营造出不文明的讨论氛围(Ziegele, Weber, Quiring & Breiner, 2018)。用户言语中的“恶意”让新闻从业者感到沮丧,使他们逃避阅读用户评论(Robinson, 2010)。
由此,一个矛盾的现象产生了。在公开场合中,媒体的代表对用户参与、用户评论、用户互动表现出积极乐观的态度;然而在新媒体编辑部内部,从业者却对用户评论表现出消极的态度。也就是说,新媒体编辑部和其中的从业者针对用户评论和用户参与形成了对外对内两套话语,对外在姿态上表现出拥抱用户、迎接变革,对内却是抵触用户、延续传统。
在公开话语中,媒体频繁强调用户的重要性、用户思维、与用户互动等,营造了媒体机构对于用户的重视感。这早已是媒体和新闻从业者一以贯之的策略。策略是行动者在场域实践中的产物,是对特别的、由历史性决定了的“游戏”的感觉,策略使行动者按照规则进行“游戏”,确信自己站在对的一边,同时也按照自己的利益行事(布尔迪厄,1997:62)。在具体实践中,媒体机构和新闻从业者在报纸的“黄金年代”就不断在公开话语中强调读者来信的重要性,并且在报纸中开设了读者来信专栏、开设了读者爆料热线。数字化环境下,这一话语方式得到了延续。尤其是媒体机构中的高层领导更喜欢强调用户的重要性(Kristensen, 2021)。究其原因,受访者E1讲到,在公开场合强调用户的重要性是树立媒体形象的方式,可以“讨好”用户以及为媒体换取更大的生存空间。美国学者对于《纽约时报》的田野观察同样发现,其中的一些领导认为用户除了能让公司赚到钱外别无他用(尼基·阿瑟,2019:238-239)。可见,在公开话语中强调用户的作用是树立媒体品牌的策略,也是一种在注意力成为稀缺资源的数字化环境下对于用户数量的争夺,它更具有商业性意涵。
在编辑部的内部话语中,对于用户评论的负面态度延续着传统媒体时代受众在新闻生产中的不可见性。20世纪70年代,甘斯曾经发现新闻从业者在工作中拒绝阅读以读者来信为代表的受众反馈,同时媒体内部也拒绝研究新闻受众,受众在媒体内部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他们不愿意接受任何质疑其新闻判断与专业自主性的程序,认为读者来信中的内容是可预测的,且来信的读者并不能代表广泛的受众(赫伯特·甘斯,2009:294-297)。可见,尽管新闻生产的目标是为了大众,但新闻业并不重视受众,新闻生产者处于这一非对称关系的主导地位,“我写你读”就是对这种关系的形象描述(白红义,2019)。以上传统观念延续到数字化环境下,无论是组织文化还是职业意识,都限制着用户在新闻生产过程的参与程度。
整体而言,用户评论在新媒体新闻场域中是一种话语可见和姿态可见,其无法掩盖这一场域本身的传统性和稳定性。因为在文化资本的影响下,以媒体为中心的职业理念仍然主导着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认知实践,对于用户评论的外部话语是当今社交化、平台化的新闻环境下的产物,目的是缓解文化资本降低和新闻生产权威消解的担忧。
三、事实再建构中的可见性:对于用户评论的使用
新闻生产是在建构现实,而非描述现实的画面,其抵达或者建构事实的过程牵涉各种力量错综交织的运作(盖伊·塔克曼,2022:18)。用户作为其中的一种力量,其发表的言论可能会影响某则新闻的后续报道,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未来的新闻选择,也即对于事实的再建构。研究发现,用户评论被纳入传统的新闻生产工作中,处于一种“流程可见”的状态,但是用户评论在新闻从业者对于事实再建构中却是有限可见的,其尚未实质性地改变主流媒体的新闻选择标准,反倒成为新闻从业者捍卫文化资本的工具。
(一)寻找新闻线索
新闻编辑部将用户评论视为寻找新闻线索的渠道。新闻线索是新闻生产的起点,通过用户寻找新闻线索是媒体的传统。这既体现在纸媒时代中新闻从业者通过读者来信、热线电话等寻找新闻线索,也体现在数字化时代中新媒体新闻从业者从各类行动主体在社交媒体的发言中寻找新闻线索。2000年时就有新闻从业者主动聚合新闻网站中的用户评论,他们将涉及新闻线索的评论内容视为最有价值的用户评论之一(Robinson, 2010)。与之类似,受访者F1表示他所在的媒体要求他们发现用户评论中的新闻线索后,按照时间、来源、摘要、联系人的固定格式整理上报,最终由领导确定是否跟进该线索。可见,新闻生产者与新闻用户之间互为产销者,他们形成了一种循环互惠的关系——编辑记者生产新闻,用户通过发表评论的方式完成对于该新闻的再生产,随后这些评论被编辑记者关注。用户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参与到新闻工作中,且当新闻从业者对用户评论影响力的感知越强,越倾向于使用社交媒体中的内容(张志安,曹艳辉,2017)。
不过,从海量的用户评论中打捞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并非易事。原因之一是用户评论大都“就事论事”,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很难发现特定话题之外的内容。即使他们发现用户针对一个新闻事件提出了新角度和新观点,新媒体新闻从业者也会出于避免新闻同质化而放弃对这一新闻的再次报道。原因之二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需要投入一定时间和精力阅读用户评论,随后还要进一步跟踪和判断,但最终该新闻线索很可能有始无终。这也就意味着,通过用户评论寻找新闻线索不仅效率较低,而且不确定性较高。这拉长了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工作流程、延长了他们的工作时间。此类工作方式很可能使他们在非工作时间仍然“浸入”在社交媒体中,延续他们“随时在线、全天候工作”的职业文化,加剧他们的倦怠感(张铮,陈雪薇,邓妍方,2021)。
对于新媒体新闻从业者而言,更普遍的寻找新闻线索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延续传统媒体时代的消息源常规。彼时,记者通过政府官员等获取新闻线索。类似的,正如受访者A4、D1表示,浏览各政府部门的网站并从中发现新闻选题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二是基于社交媒体发展出固定消息源。当信息量的暴增超出记者浏览、处理的限度时,社交化定制为记者提供了可行的信息过滤方案,微信朋友圈等成为他们的选题来源(周睿鸣,2020)。
由此可见,受制于用户评论的客观性不足以及新闻从业者长期的职业习惯,用户评论仅能在一定程度上发挥新闻线索的作用,其在新闻选择工作中的可见性是比较有限的。更进一步讲,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在新闻生产中的主体性并未因用户的介入而丧失,他们延续着传统的新闻价值判断标准,仍然在相当程度上发挥着新闻把关人的作用,掌握着确定什么选题、报道什么内容的权力。这也就是说,即使新闻从业者处于新媒体场域,他们的判断理念和日常实践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延续着传统新闻场域中文化资本的控制逻辑。即使新闻生产环节因用户评论的介入增添了新的动态特征并发生了适应性的调整,但是其职业理念仍然是原有结构下的延续。新闻生产的面貌看似一直处于变革之中,然而其内核仍然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
(二)反思新闻工作
在新媒体新闻场域中,有价值的用户评论相当于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反思新闻报道的“镜子”。不过,他们仍然基于传统新闻业的操作规范反思新闻生产工作,内化的传统职业理念主导着他们在反思个人工作时对于用户评论的参考和使用。
首先,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根据用户评论反思对新闻事实的表述。通过用户评论,新闻从业者能够及时得知新闻报道中的事实性错误,如新闻报道涉及的数字、时间、地点,错别字等。受访者H1表示:“出错是很严重的事情,如果在重要人物报道中发现一两个字的小错误,那这些错误将抵消那些亮眼的传播数据。”浏览用户评论的过程也是为自己纠错的过程,这是对新媒体新闻从业者自身的职业保护。
其次,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根据用户评论反思新闻报道的客观性以及对新闻事实分析的全面性。客观性是新闻业古老的职业守则,强调不偏不倚、事实与观点的分离。数字化环境下,客观性被介入性、建设性等改造,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开始表达他们的是非判断(杨奇光,2021)。这一行为看似打破了新闻客观性的要求,然而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又会潜移默化地使用是否中立、客观、公允的标准反思其所表达的内容。如受访者D2曾撰写过一则北京职高招不满学生的新闻,表达了职业教育不如普通教育的观点,而用户评论则提出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其实是两条路,两者不存在优劣之分。受访者D2事后反思道:“(该条评论)给我打开了一个思路……我是带着偏见写这个文章,后来再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就换了一个方向,从提高教育质量方面考虑……”
再次,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根据用户评论反思新闻报道的写作框架。分析解释是新闻从业者心中重要的媒体功能之一(周葆华,查建琨,2017)。通过用户评论,新媒体新闻从业者评估自己对于新闻事件的解释水平,并希望通过改变写作框架的方式对其有所提升。“之前我写关于南极的稿子,有网友问我是不是跟旅行社联手了……后来想一想,我应该把保护南极的那部分再突出一点……网友说的(内容)真的会让你思考自己的写法”(A1)。可见,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可以通过浏览有实质价值的用户评论,了解用户对新闻报道感兴趣的关键点,同时也能够发现新闻报道中缺少的内容,进而反思新闻框架,将经验教训运用于日后的新闻写作中,提升对于新闻事件的阐释水平。
归纳来看,有价值的用户评论虽然数量少,但是可以发挥“反哺”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作用。尤其是当用户具有一定媒介素养或是某一领域的专业人士时,他们掌握的事实与知识居于新闻从业者之上。他们对于新闻事实的补充、对于观点的探讨与反驳、对于文章的建议,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优化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新闻业务水平与知识结构。因而有受访者表示会将此类内容截图并记录在电脑里。此外,本研究还发现付费阅读的模式实现了对用户的筛选,付费用户更倾向于认真阅读新闻报道,发表的评论也更具价值,这使付费媒体的新闻从业者更愿意浏览用户评论。
综合以上内容可以发现,用户评论介入新闻生产后无法从根本上动摇新闻场域的资本分布,文化资本仍然处于主导地位。理论上讲,用户代表着一种经济资本,这种市场力量会导致一些新闻机构对其文化资本做出妥协和牺牲(Craft & Vos, 2016)。然而在实践中,新闻从业者对于用户的负面认知早已被内化为他们自身的职业理念,这些理念镶嵌在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的实践之中并使他们形成了相对稳定和持久的性情。因此在具有排他性职业意识形态的新闻生产中,用户生产的内容与专业新闻生产无法完全通融,用户难以真正成为职业共同体的一员(张志安,束开荣,2015)。用户在新闻生产中的部分可见只是新闻机构为了应对新媒体的挑战而进行的权力让渡,其一方面维护了媒体的职业权威,另一方面重申了他们更为隐蔽的控制力,即新闻选择的核心环节仍然处于由新闻从业者掌控的“深后台”中(王斌,李岸东,2018)。即使在强调参与性和互动性的新媒体新闻平台,用户依然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为“局外人”。专业新闻记者作为把关人仍然牢牢地掌控着新闻生产的绝大多数权力(白红义,2018)。
四、讨论:传受关系的再审视
本文考察了用户评论在新媒体新闻实践工作中的可见性。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对于用户评论可见性的管理,反映出他们基于用户评论形成了一套为我所用的策略,目的是维护文化资本、延续职业权威。整体而言,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对于用户评论的实践与态度体现出矛盾性。第一个矛盾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因用户评论的存在而更新了工作流程与生产常规,然而他们却在访谈中普遍表达出对于用户评论的消极态度。第二个矛盾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并未因用户评论的存在而改变新闻选择的标准,然而他们却在公开话语中频繁表达对于用户评论与用户参与的欢迎。以上“言行不一”的深层逻辑是,用户评论的可见是场域文化资本主导下的有限可见,基于用户评论的公开话语和实践是新媒体新闻从业者维护场域文化资本和新闻权威的方式。
本文对用户评论可见性讨论的目的是进一步观察新闻业中传受双方的权力关系。在传统的专业化新闻生产中,受限于接触与了解用户的渠道有限,记者编辑的新闻生产工作大多依据个人直觉和领导喜好展开,由此也形成了新闻从业者认为用户并不那么重要的心态。新媒体环境下,新闻业早已从技术上突破了对于用户的认知局限,然而,新媒体新闻从业者对用户的认识仍然尚未超脱传统新闻业对于受众的消极态度。基于用户评论进行的可见性管理只是专业媒体机构努力适应如今“用户为中心”(刘鹏,2019)传播生态的姿态性尝试。媒体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用户关切的议题,用户和记者也在一定程度上建立了互动关系,这看似是用户对传统新闻生产权威的挑战,是一种传受关系的重构,但是在根本上,即使是在非媒体核心工作的用户评论区域,新闻从业者仍然是主导者。这也表明,新媒体新闻从业者与新闻用户在平等合作中进行新闻生产难以在现实中实现,将用户评论区打造成一个具有互动性质的区域,以及期待它在新闻生产中发挥作用只是美好的想象。更进一步讲,新闻从业者维护专业控制和公众要求开放参与之间的张力持续存在(Lewis, 2012)。在本研究中,这体现在对于用户评论的可见性管理,进一步强化了传者的控制力和受众的被动性,而看似开放的背后实则是以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维护新闻业的职业权威和文化资本。
此外,讨论用户评论与新闻生产以及由此反思传受关系不应脱离中国语境。新闻业是与历史传统、社会体制、文化心理密切嵌入的行业,因此即使是探讨同一议题,它在不同情境、不同国别都具有一定异质性(王斌,温雨昕,2022)。在我国语境下,新闻从业者普遍是拥有“工作单位的人”,他们常常承担着客观新闻报道和党政宣传的双重角色,他们关于用户的态度和行为与所属的新闻机构有着相当的一致性(Tong, 2015)。即使在强调“用户思维”、“用户导向”的新媒体新闻场域,既定的新闻职业理念也指导着新媒体新闻从业者涉及用户的工作实践。一定意义上讲,用户的可见性与新闻业的开放性成为一体两面的存在。在特定议题及特定传播情境下,用户与专业媒体的整体关系有显著调整。例如在新冠疫情中,用户从客体变为主体,从边缘走向中心,创造了“全世界都在说”的开放式新闻流,打破了专业媒体控制的结构化的新闻场域(刘鹏,2020)。此时用户在专业媒体工作场景中的可见性有所变化,细究哪些地方更可见、哪些地方依旧难见,并与新闻职业权威和新闻业开放性联系起来分析,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注释:
①本文以“媒体代号+受访者编号”的形式指代访谈对象。英文字母代表受访者的工作单位,同一字母代表同一个工作单位,英文字母后的数字为受访者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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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斌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新闻学院教授;张雪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本文通讯作者。本文为中国人民大学“双一流”建设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创新研究项目(MXG202011)和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支持项目(19RXW132)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