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媒介物的“相遇”:手机的文化传记与记忆场景
人与媒介物的“相遇”:手机的文化传记与记忆场景
吴世文 周夏萍
■ 吴世文 周夏萍
【本文提要】手机是当下人们使用最频繁的媒介,但人们常常对沉浸式的手机使用和作为媒介物的手机习焉不察。本文从媒介记忆角度探究用户的记忆叙事(223篇记忆文章和140篇网络自传)及手机的文化传记。研究发现,用户从媒介物的维度而不是内容与使用的维度记忆手机,形成了四种记忆场景,得手机、用手机、换手机和丢手机等情境、节点与事件,构成了用户追忆手机的主题。用户追忆自己在与手机互动的过程中形成的“物质性关联”、“符号性关联”与“拟人性关联”,手机的文化传记因而具有物质性、符号性与拟人性三种表征。这些关联与表征塑造着手机记忆的独特性,也映射着手机的生命轨迹和用户的生命历程。媒介物的视角能够丰富手机记忆研究,激发新的理论想象,但需要进一步将习以为常的手机陌生化,以释放记忆的反思张力。
【关键词】手机 媒介记忆 媒介物 文化传记
【中图分类号】G209
一、问题的提出
在诞生近50年后,手机成为当下人们频繁使用的媒介。不少研究关注手机使用的问题。例如,基于创新扩散理论阐述手机的扩散过程(李建礼等,2013),从使用与满足的视角讲述手机使用带给人们的满足(Hui-Yi & Ling-Yin, 2010),采取批判取向考察手机使用的负面社会效应(岳磊,2014)等。这些研究不同程度地关注人与手机的关系,追问作为现代人频繁使用与深度依赖的媒介,手机与用户之间如何相互建构。不过,它们更多是从媒介内容与使用效果的角度切入的。随着数字媒介与智能手机的普及,人们很容易相信媒介的实体已经烟消云散,而表现为非物质的、无休止的数字流(Murdock, 2018),而忽视了手机作为“物”的面向。这导致作为“物”的手机与人的关系在无形之中被遮蔽了。
本文注意到,也有不少用户从物品、商品、技术等“物”的角度追忆自己与手机的过往,形成了丰富的“手机记忆”。同时,用户在网络自传中也会生动地讲述自己与手机的交往。这些记忆文本和网络自传构成了手机的文化传记,也打开了手机通向文化记忆的特有通道(阿斯曼,2016:13)。本文基于网络空间中的手机记忆和用户的网络自传(吴世文,杨国斌,2019),探索在当代人拥有的形形色色的“物”之中,为何手机成为记忆中的关键物品?个人追忆手机的不同场景折射了手机与人的何种
关系?
二、手机使用、媒介记忆与文化传记
(一)手机、媒介物与人
手机与人的关系,源于手机使用。人们使用手机打电话的过程,也是再认识手机及其社会影响的过程。曹家荣(2015)发现,用户通过使用诸如“诠释”、“体现”、“记录诠释法”和“合理解释”等方法,使得持续打电话成为可能,并由此确认、再生产移动电话普及所带来的结构性变迁与社会影响。手机既允许人们在身体缺席的情况下维持亲密关系(Kenny, 2016),也可以用来保持社交距离。在非洲,感受到来自制度、家庭和教会的压力的年轻女性,在不透露身份与个人信息的情况下,可以利用手机建立新的社交关系,并保持必要的社交距离(Gilbert, 2018)。在巴黎的外国保姆眼中,手机犹如生命一样重要,她们害怕断连,没有手机会令她们感到迷失(Kim, 2016)。一些老年人依赖手机分享情感,手机是他们获取社会支持的工具(Petrovcic et al., 2015)。从中可见,手机的功用塑造着手机与不同群体、不同个体之间的关系。
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手机的角色与意义不断演变。在早期,手机作为电话媒介进入社会,带有较强的阶级属性,经济状况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很难拥有手机(梁翰,2005)。后来手机逐渐普及,成为人们的日常用品,但手机的品类与价值具有“对象特征”,可以用来衡量社会地位(Kenny, 2016; Schaposnik,Unwin, 2018),是一个“身份符号”(Thompson, 2009)。在今天,手机还是一个“美学符号”。研究发现,手机在日本越来越融入用户的外表,是塑造自我的时尚品(Sugiyama, 2006)。因此,不少用户爱惜手机,注重手机的个性化与装饰(Hardill, Olphert, 2012)。这在青少年群体中表现尤甚(Vanden Abeele et al., 2014)。Ling和Yttri(2005)的研究表明,手机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功能性通讯工具,成为青少年追求身份的一种时尚宣言。
手机在个体建立与维系社会关系中拥有不可忽视的地位(Green, Singleton, 2009)。使用手机是现代家庭交流的重要特征(Devitt, Roker, 2009),手机的使用可以重新定义作为社会文化机构的家庭(Birdsong et al., 2008)。手机既使得家庭成员分散,又可以促进家庭紧密融合(Chuma, 2014)。对于那些“离家”的孩子,手机是他们与父母之间的“脐带”(Chen, Katz, 2009),能够塑造“移动的亲密感”(Cabalquinto, 2018)。Fortunati(2002: 520)认为,手机能够减少“分离之痛”或“对家的怀念”,是一个“真正的移动家庭”(Harvey, Greg, 2005)。
从上述研究可见,如果说探索人与手机的关系,使用与内容是一个层面,那么关注作为媒介物的手机则是另一层面。媒介物是指各种与沟通、交往相关的物质性载体,它们并非静态的技术物,而是处在动态的交往关系中的物质性媒介(杜丹,2020)。人们对媒介物的感知,首先是从日常经验的“用具”角度出发的,即某物的有用性。然而,媒介物更多地处于“关系”之中(杜丹,2020),并能够形构日常生活与文化实践中的社会关系(丁方舟,2019)。媒介物的概念与媒介物质性有关(张磊,2020),但又不是媒介物质性所能涵盖(Allen-Robertson, 2015)。媒介物的概念要求从人与媒介(物)互动的角度,而不是从割裂“文化”和“本体”的角度去理解媒介。在此意义上,Cooren(2018)将“物质性”与“关系性/社会性”看作是任何存在物赋予自己被体验和被认同的两种方式,二者相互呼应。社会性意味着为了一个存在物继续存在,必须建立一定的关系,正是这些关系维持了物的存在。
从媒介物出发,有的研究者走得更远。Fullwood等(2017)发现,与单纯地将手机视为工具、物品或媒介不同,人们有时会认为手机具有人类品质。对此,Santos Granero(2009)称之为“赋予灵魂”,即一个人的边界与身体并不一致,个人物品可以通过亲密接触而成为个体的一部分。Gordon等(2017)持有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手机长久地伴随用户,个体与手机之间形成了“相随”关系,手机会被注入个人的情感,从而具有个性。这意味着,手机之于个人不再是纯粹的社交工具(Chen, Katz, 2009),而是从单纯的“技术对象”转变为关键的“社会对象”(Srivastava, 2005)。而从手机作为媒介物出发,需要我们关注手机与人的互动创造了何种意义,又建立了何种关系性等问题。
(二)媒介记忆、手机记忆与“物”的文化传记
媒介记忆是媒介研究与记忆研究的交叉领域,关注媒介所建构的有关过去的记忆,以及有关媒介的记忆叙事(Neiger et al., 2011)。本文聚焦人们对于媒介的记忆,它与媒介使用者的实践密切关联(宋红霞,2007),离不开个体记忆。因此,研究者呼吁采取自下而上的视角和媒介文化史的路径(Dhoest, 2015; Bourdon, 2015),关注个体对媒介的叙述与定义(Anderson, Curtin, 2002)。在此意义上,个体记忆构成了那些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看不见的历史”中“零碎的”现实,是一种特殊且重要的“历史工具”(Penati, 2013; Bourdon, 2015)。这表明,个体使用者的记忆是媒介记忆研究不可忽视的切入点,回忆者的解释与想象需要得到关注。
个体的媒介记忆涉及使用媒介的过程,也涉及媒介的历史、个体传记与媒介传记(吴世文,杨国斌,2018)。因此,透过媒介记忆我们可以考察媒介的历史、媒介的生命轨迹,从而探索媒介之于个体的意义,以及媒介与个体的关系。这意味着,对于“媒介物”的探索而言,寻访记忆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讨论媒介的生命轨迹及其与人的关系,需要考察媒介物的生命。物不仅具有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它们还铭刻着特定的社会意义与文化价值,具有社会生命和文化生命。由于物的生命可以分成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属性与不同的身份(鞠惠冰,2009),因此,研究者常常使用传记的方法来研究物。物的传记可以从两种路径书写:一是人对物的感知,二是“审问物本身”,通过将无声的物与书面来源(如日记、贸易记录等)联系起来,让物“自己说话”(Janet, 2006)。两种书写路径都强调物在文化上的分类是动态的,与社会、经济等宏观背景、历史语境密切相关。这意味着,物的传记是一种文化传记,研究者可以透过这种文化传记寻求对物的详细考察和深度解释(Stout, 2006)。透过物的文化传记,研究者可以追踪物在理想文化范畴中的分类与具体的物在“存有”中被重新分类之间的紧张关系,捕捉人与物的关系的多种过程(Lesage, 2013),包括物在生产、流通诸环节中与人的关系(Janet, 2006)。
人与媒介的关系,不仅关乎物的生命,也镶嵌于人的生命过程之中。因此,学者们主张结合生命故事开展媒介记忆研究(Bourdon, 2011)。生命故事是建立在自传式记忆之上的个人生活故事(Thomsen et al., 2012),提供了诸多考察个体的媒介记忆的有趣方式(Kortti, Mahonen, 2009)。生命故事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专业人士和研究人员所使用的“语法”,既是关于媒介的语法,也包括个体与媒介相关的生活体验以及诸多出乎意料的接触点(Bourdon, Kligler-Vilenchik, 2011)。了解个体的生命故事,可以透视受众/用户过去的媒介经验(Bourdon, Kligler-Vilenchik, 2011;Bourdon, J. 2011)。这是生命故事方法在媒介记忆研究中的力量所在(Dhoest, 2015)。本文结合用户在网络记忆文本和网络自传中讲述的生命故事,发掘人与手机关系的不同场景及其所再现的人与手机的关系。
三、资料收集与分析方法
本文收集网络空间中的手机记忆文本和用户的网络自传(吴世文,杨国斌,2019)作为研究素材。记忆文本的收集过程如下:首先,2017年7月26日—31日集中在百度、搜狗、豆瓣小组、新浪微博、天涯论坛中分别以“怀念/回忆+我的手机”和“我和手机的故事”等为关键词检索,翻页直至没有新的内容出现。2019年4月10日—20日、2020年2月5日—6日分别进行了补充检索。通过剔除相关性低或主题不清晰、篇幅较短的样本,最终获得网友记忆文本223篇。网络自传的收集方法如下:2017年11月至2019年2月邀请手机用户自愿书写他们使用手机的历程与故事,获得网络自传140篇。受邀者以在校大学生为主,年龄在18—27岁之间,女性108人(占77.1%),男性32人(占22.9%)。本文将上述素材等同对待,一起纳入分析。通过反复阅读,分析用户手机记忆的主题,发掘记忆所建构的用户与手机关系演变的不同场景。
四、手机记忆的场景与故事
物的生命可以分成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属性与不同的身份(鞠惠冰,2009),这也体现在手机的文化传记之中。手机与人发生关联源于手机的生命与个体的生命的交织,手机与人的互动过程构成了个体追忆手机的内容。分析收集的资料发现,个体从媒介物的角度追忆了获得手机、使用手机、换手机与丢手机的故事,形成了手机记忆的四种场景,也是手机文化传记的线索。下文将围绕四种记忆场景展开。
(一)开端记忆:“得手机”作为生命事件、自我的象征与文化工具
一个事物的存在与流行,与它所处的社会情境有关。手机于1987年进入中国,当时称作“大哥大”,机型笨重,外观单一(科技耳目,2019)。“大哥大”首先在开放的沿海一带流行,价格高达两三万元,主要使用人群是商人,当时,手机是身份、地位、财富和特权的象征(宁歌,2012)。进入新世纪,随着技术的进步,手机越来越小巧、便携,价格也逐渐平民化,越来越多的人拥有了手机。到2003年,我国移动电话用户数已经超过固定电话用户数,2017年的移动电话普及率上升到102.5部/百人(国家统计局,2018),2021年2月底达到了113.9部/百人(环球网,2021)。虽然现在拥有手机并不像过去那样稀奇,但是拥有手机在不少人的生命历程中具有节点性质。在本文收集的资料中,用户不同程度地回忆了自己“得手机”的经历与故事。
1.“得手机”是生命事件的组成部分
基于收集的资料发现,用户获得的第一部手机常常与个体成长中的生命节点(例如生日、升学等)联系在一起,“得手机”因而具有了特别的意义。不少用户在自己的生日获得了来自家人或朋友赠送的第一部手机,①于是,手机成为生日等生命仪式“有形的”记录。一些用户在考取大学时获得第一部手机。例如,CYW追忆道:
我所拥有的第一部智能手机是高考录取后,爸爸给我买的一部三星手机。在镇上的移动营业厅购买,那时还不会网购。新买的手机屏幕比较小,功能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价格在1500元左右,但是当时已经非常知足了。②
在CYW的记忆中,高考录取后获得的第一部手机是荣誉的象征,与能够上大学这样的生命事件联系在一起,是生命事件记忆的一部分。
2.“得手机”作为自我的象征
除了获赠的情形外,更多的用户会自己购买手机。用户对自己购买的第一部手机的记忆尤为深刻。例如:
2001年参加的工作,攒了两年的工资,在2002年的冬天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牌子:摩托罗拉的,T191,花了1500多RMB。购买之前,到手机店逛了无数遍,又到网上查询,反复对比,为的就是买一个性价比比较高的手机。③
用户能够自己购买手机,常常意味着他/她具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是个体社会化的重要体现。在此意义上,用户记忆中的“得手机”即是“事件”,对建构用户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无论受赠还是自行购买,个体在记忆中都强调自己对手机的“真正”拥有,记述中使用了“只属于自己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等话语。例如:
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妈妈就给我了她淘汰下来的手机……但是对于我而言,真正有意义的第一部手机要数初二买的诺基亚了……当时和妈妈在店里挑了很久。④
自己真正拥有的第一部手机是用户的“私有物品”,常常包含着个性化因素,它们可以推动个体与手机之间的联结(Venta et al., 2008)。这意味着,手机具有较强的个人属性,与具有家庭属性的电视不同(Morley, 1992),手机记忆也因此区别于电视记忆。家庭与集体、共同体是理解电视记忆的重要框架(Bourdon, Kligler-Vilenchik, 2011),而手机记忆需要考虑个体。
3.手机即文化工具
在用户的记忆中,新世纪初期刚进入大众视野的手机是“新鲜的”、“稀有的”和“珍贵”的,拥有手机常常是“倍儿有面子”的事情。例如,网友“@Hilo”讲述了其爸爸拥有的第一部手机,描述的场景很是生动:
还记得老爸第一部手机是在2003年买的,是波导牌的翻盖手机。记得当时花了将近2000元钱,在那个当时我们县人还不太使用手机的时候,这部手机可给足了老爸面子,因为这不仅是爸爸的第一部手机,也是我们全家人拥有的第一部手机。每次和爸爸一起去别人家做客,只要手机铃声一响,爸爸就会潇洒地取出别在裤腰带上的手机,翻开机盖,从容而又淡定地接听起电话来。我则无比满足无比骄傲地看着爸爸,享受着似乎天底下最大的幸福。⑤
从中可见,早期拥有手机可以“彰显身份”与“区分阶级”。在此意义上,与其说手机是“通讯工具”,不如说它们是“符号”,是具有“身份象征”意义的“文化工具”,超越了功能性的通讯工具。
后来,随着手机日益普及,它们“区分阶级”的属性逐渐弱化。不过,用户越来越注重自己的手机的个性化。这也体现在记忆中,例如:
那个时候网络还不是很发达,所以上大学之后和朋友互发短信就是最主要的沟通方式了。手机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具。这部手机我最喜欢的一点就是黑色的外壳,红色的腰线,红黑的搭配真的非常漂亮,再加上钢琴烤漆、独特的键盘设计,拿在手里还是很拉风的。⑥
这表明,个性化的手机(无论手机的设计本身还是用户的装饰)与用户建立了更为密切的关系,记忆中的手机是彰显个性的“物质符号”。
总之,“得手机”是个体生命事件和生命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自我的象征,也是区分身份与个性的“文化工具”,在个体生命中发挥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形成了个体难忘的开端记忆。这些手机记忆体现了手机作为“代际事物”的属性,即对不同世代的个体而言,对第一次接触或获得手机有着不同的记忆与感触,也生成了个体对手机记忆不同的解释。而手机被注入个人的意义,既具有纪念性,又是个体生命的有形“标记”(Viegas et al., 2004)。这也是作为“媒介物”的手机自身的生命事件。
(二)相处记忆:“用手机”嵌入生命阶段
“玩手机”是手机记忆的重要内容。不过,用户对使用手机的具体内容记忆较少,而对“玩手机”的情境与过程印象深刻。这主要是因为手机在个体生命的不同阶段,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在用户未成年时期,手机是受到父母和老师监控的“玩具”。在用户的成年时期,可以自主使用的手机是“成年礼”的一部分。
1.手机作为未成年时期被监控的“玩具”
从用户的记忆可见,手机在用户人生的不同阶段有着不同的意义。在学生时代,手机是与家人沟通的工具。父母允许孩子拥有手机,借以与孩子保持联系并延续监督。因此,手机是父母重建远程控制的“数字皮带”(Weerakkody, 2008)。在学校,未成年人“玩手机”会被严格管制。在用户的记忆中,学生时代的手机使用处在“被吸引”与“被约束”的矛盾之中:
我很少把手机带到教室里,一般都是放在寝室,晚上熄灯之后躲在被窝里玩……如何躲着玩手机是一门技术活,从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姿势、手机应该放在哪里,到万一被逮着时如何迅速应对等等,这一系列的方案我们都设想和实验了无数次。久而久之,我们甚至学会了如何‘盲打’,即使眼睛望着黑板,手指也能在桌子底下灵活地按动键盘按钮,因为每一个按钮早已熟记于心……寝室熄灯之后,有手机的同学大多会躲在被窝里玩手机,因为每晚都会有宿管和老师来巡查,可不能露出一点儿亮光来。冬天还好说,被窝暖和又不透光,夏天可就惨了,往往是闷得满头大汗。⑦
这意味着,用户记忆中的手机在学生时代更多作为“玩具”而存在(水越伸,2009)。用户记忆中呈现了不少逃避父母或老师监控的经历,以及如何接近和使用手机(例如WK提到的躲在被窝玩手机,以及熟练盲打等),这些记忆也是建立“代际边界”的记忆。
与未成年人的策略性行为相对应,父母和老师采取了不少办法限制学生族玩手机。用户记忆中也讲述了不少这样的故事。例如,用户GXY写道:
2010年初中毕业进了一所需要寄宿的高中,为了和家里人联系方便,父母给我买了一台很小的诺基亚手机……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以外,手机里就只有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了,后来才知道那是父母怕影响我学习才故意挑选这种老人机。⑧
青少年时期是个人生命中一个特殊的时期,手机这条“数字皮带”允许父母访问和控制孩子的成熟过程,但同时也给青少年管理与父母和其他人互动的权力(Birdsong et al., 2008)。对于青少年来说,与手机相处,实则是与父母、老师等外部世界相处的过程。不过,父母、老师和学生对手机有着不同的理解,围绕未成年学生使用手机一事,父母与老师、未成年学生各自采取策略来争夺控制权。在此意义上,手机参与了青少年成长中的解放过程(Ling, 2007)。
2.自主使用手机是成人礼的一部分
在玩手机的记忆中,高考/成人是不少用户记忆的节点,因为这两个时间节点代表个体能够自主使用手机。高考/成人意味着用户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这些阶段与“得手机”有关,也与自主地玩手机有关。在用户记忆中,自主使用手机是这些阶段的标志,是“成人礼”⑨的一部分:
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拥有了第一部手机……清楚记得当时的心情:激动而不安。激动是因为终于不用整天耗在电脑前刷信息了,也终于不用用爸妈的手机号联系同学了,我的通讯圈子开放了、自由了。不安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有手机的新世界,在我的意识里,有手机是一种长大并且自立的仪式,它意味着我要开始管理自己的圈子,并且学会利用网络接触新的世界。一种新奇又紧张的感觉。⑩
这表明,手机作为私人物品,是一种“对内”的标志,建构着个体的自我认同与身份认同,是个体“成人”、“自主”与“责任”的象征。在此意义上,手机是一个“图标”,通过它,人们可以向其他人展示他们已经获得了独立,并很快成为成年人(Ling, 2000)。但是,手机又区别于其他私人物品,青少年可以“拥有手机”,但并不能自主使用。从“躲躲藏藏”地使用到“自主使用”,是个体生命历程的变化,也是印象深刻的记忆节点。个体记忆不是孤立的,对电视记忆的研究发现,学校、工作、家庭等都是解释回忆者与电视之间特定关系的重要因素(Dhoest, 2015)。在用户记忆中,手机使用亦受到学校、家庭和工作等因素的影响。同时,手机是青少年与父母协商童年(childhood)、成年(adulthood)之间的界线的工具(Chen, Katz, 2009),在未成年与成年的生命阶段,接近手机和使用手机是用户记忆的重要内容。
3.手机是成年个体的“过渡物”
个体“成年”意味着自主与独立,也意味着不少人将离开“家庭”辐射的范围而奔赴异乡。在记忆中,一些用户回忆了自己“刚刚成年”与“最初离家”的境况,而手机成为离家的个体与家庭联系,寻找情感寄托的纽带:
那年,我高考落榜……我决定离开这个家,我要去南方打工……临走时,母亲给我一个崭新的手机,那是我的第一个手机,也是让我们永远都难以舍弃的手机。我真的是爱不释手,我知道当时这个手机很贵,我更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是怕我在外,不舍得打昂贵的电话,只能依靠短信寄托思念之情了……手机总会适时地给我鼓励,那就是母亲的短信,鼓励我,安慰我,并思念我,有一段日子我就是靠工作麻痹自己,靠手机短信找回自己。我现在很清楚地记得我手机最经常出现的那句话:“楚楚,既然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排除万难,达到心中的目标,如果临阵退缩的话,以后做什么事都会没有信心,干什么都会有个坎!”每当看见这条短信,我都会给自己暗暗打气:什么困难都压不倒我![11]在探索幼儿的成长和发展过程时,Winnicott提出了“过渡物”的概念,指的是泰迪熊或婴儿使用的毯子等“特殊的”物品,可以创造熟悉、舒适的环境,使婴儿能够安全地、逐步地与母亲分离(Ribak, 2009)。“过渡物”是婴儿认识到他或她与母亲分离的第一个标志。从某种意义上讲,婴儿选择了物品并赋予物品意义,而这些物品对于婴儿入睡、缓解婴儿的焦虑至关重要,变成了一种“安慰剂”(Roger Silverstone, 1993)。Roger Silverstone(1993)将“过渡物”的概念引入电视研究,认为电视亦是一个“过渡物”,它们被母亲有意识(或“半意识”)地当作保姆,是母亲做饭或外出时自己的替代品。与电视类似,手机亦是“父母—青少年”关系中的“过渡物”,提供了协调“依赖—独立”的一种方式(Ribak, 2009),是个体成人或离开家庭的“过渡物”。
总之,网友的玩手机记忆,再现了不同的人生阶段与手机相处的场景,突出了手机使用的转换性。有关手机使用受控的记忆,讲述了嵌入手机使用中的社会权力关系;有关成人礼的记忆,凸显了手机之于个体的意义;有关“过渡物”的记忆,呈现了手机在个体生命阶段中所扮演的过渡者或转换者的角色。
(三)转场记忆:“换手机”与追忆“旧手机”
人们如何处理变化中的物,传达了物与个体之间不同的关系(Pfaff, 2010),而物的变化塑造了不同的记忆场景。本文将这些差异化的记忆场景概括为“转场记忆”。在Kim(2016)看来,手机技术更新换代带来的转折,是探讨个体与手机关系需要考虑的因素。对于个体来说,包蕾萍(2005)认为,“轨迹”、“转变”、“延续”是有关个体生命历程动力的三个时间性概念,“转变”嵌套在“轨迹”之中,而每一次的转变都代表着一定角色的“延续”或丧失,给个体的人生轨迹带来某些方向性的变化。从记忆的角度看,“换手机”和“丢手机”是“得手机—使用手机”这一轨迹转变的两种情境,因而是个体追忆的主题。其中,由于换手机是个体手机使用历程中几乎必经的一个环节,因而个体与手机的关系指向了多部手机。换手机的记忆可谓人与手机的关系的“转场记忆”,既涉及与单个手机的关系,又涉及与手机类属的关系。它也是一种过渡性质的记忆。在用户的记忆中,换手机分为主动更换与被动更换两类,前者包括主动购买新手机,后者的情形有手机损坏等,两者都涉及对旧手机的记忆以及对人生新阶段的追念。
1.“换手机”的过渡与延续
换手机也涉及新手机的问题。一些用户更换过多部手机,显然他们无法忆及所有的手机。不过,从收集的资料看,不少用户对更换的某一部或某几部新手机(尤其是更换获得的第一部智能手机)记忆深刻。这些被追忆的新手机是个体接纳新事物的表征,有时也是人生改变或转变的标志:
高考结束那年暑假,我换上了智能手机,自此才真正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信息获取已经变得如此便捷,花样繁多的手机软件令我们应接不暇。[12]换手机的记忆既有关个体与旧手机联结的中断,又是重新强化人与手机之间关系的过渡与延续。在个体使用手机的历程中,新手机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个人的生活因新手机的嵌入,而延伸出了新的内容。在此意义上,手机是个体“存在的延伸”(Berry, Hamilton, 2010)。
2.“旧手机”绵延的生命与情感
某部手机作为用户生活中特殊的对象,当它被更换之时,作为“旧手机”常常激起用户的回忆。“旧手机”在此情境下成为记忆的“物理化身”(Venta et al., 2008)。例如:
在记忆的画册里,我一点点地成长,感悟着成长,思考着成长,在回忆中成长,在成长中回忆。回忆带给了我无限的快乐,我把它收入手机,精心收藏,其实真正收藏的地方是心,而手机变成了一把钥匙。每一部手机后面都有我的一个故事,看见它就能看到当时的自己……当然后面也出现了更好的手机,但是这些手机对我来说的意义并不会改变,只会更加有意义。[13]用户在“换手机”的记忆中,常常忆及对旧手机的“安顿”:
手机换了一个又一个,我始终没有丢掉那个诺基亚5110,尽管现在看来,它显得大而笨重,比现在的两个手机还大,厚得像馒头似的,我还是很珍惜它,不时拿出来擦拭把玩,从它身上,我仍然能够寻找到当年的记忆和喜爱它的那份真情。[14]用户虽然更换了新手机,但并不代表着抛弃所有的旧手机,将某部或某些旧手机珍藏以保存情感是不少用户的处理方式。此时的旧手机是“记忆之所”,旧手机的“纪念意义大于实际价值”。[15]数字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刺激消费者频繁地购买新产品,在这一过程中又不断更换与丢弃它们(Murdock, 2018)。换手机亦是常见的现象,但某部或某几部旧手机及其记忆无法被替代,因而用户会将某部或某几部旧手机保存起来,每部手机都是一段生活。这是电子社会新的收藏与记忆景观。旧手机以及有关它们的记忆,既是手机生命轨迹的转向,也意味着人与手机的关系的转换,重塑了个体与手机的情感。手机记忆不但记录了作为技术物的手机,而且承载着用户注入手机的情感。在媒介考古学看来,媒介不会消亡,它们只是不断地被重新解释、被再次收藏,复现的不仅仅是媒介,还包括人们对媒介的感觉(施畅,2019)。手机在与人互动的过程中,逐渐由一个“技术对象”演变为“社会对象”,用户与手机的关系亦从“物质性关联”衍生出“拟人性关联”,从而赋予手机新的意义与阐释。
(四)意外记忆:“丢手机”事件
个体在手机使用历程中跟手机之间形成了连续的关系,不过,这一过程中也会出现跟特定手机的联系的中断,那就是丢了手机。丢手机是一个事件,因而是用户记忆手机的一个情境与节点。丢手机的记忆是意外记忆,也是中断记忆,中断的是用户和一个手机的特定连接。基于收集的资料发现,丢手机的记忆包括个体不慎遗失手机的记忆,以及手机被盗的回忆:
小诺它注定命运坎坷,买了不到一周就被偷。后来内贼保安被捉到了,我去派出所领回了它,除了BL-5C的原装电池不见了,其他都在。再后来,内贼在我的那个座位,手指着我的小诺,拍了张特写做罪证,我也在场——那场景难忘啊。[16]手机的存储和记录功能使它们成为个人资料的保存工具,也是个体记忆赖以凝结和藏匿的“场所”(诺拉,2017:3)。虽然用户丢手机的情形不同,但都传达了“丢手机”后资料与“记忆”丢失的恐慌:
包被偷了,手机不见了,一天过后,心情渐渐趋于平静。突然发现最在意的是那些在手机中的照片和视频。某一天,一群聪明人发明了手机,于是人们的记忆功能也逐渐衰退,或者说记忆养成了依赖的习惯。那种丢失手机后的恐慌,来自对记忆突然出现一段空白的害怕。[17]在用户的记忆中,丢失手机犹如失去了人生中的“伙伴”,用户使用了“哥们”、“你”等拟人化的称呼指代丢失的手机,[18] [19]甚至通过给丢失的手机“写信”表达思念:
直到过了半个学期,我开始渐渐嫌你反应慢,老是不耐烦地拍你,有时还会骂上你几句……今天不小心弄丢了你,才发现你之于我是那么重要,没了你,我一个电话号码都记不得;没了你,没有人会连续几遍不厌其烦地叫我起床……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我不应该嫌你慢,嫌你迟钝的,但我现在真的很想你,没有你我的生活都凌乱了……[20]从中可见,丢失的手机之于个体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们不是无生命之“物”,而是用户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伙伴”。虽然这个“伙伴”具有想象的意味,但却是用户一个人的、独特的“伙伴”。从记忆的角度讲,丢失不见的手机,在用户的记忆中延续生命。用户在记忆中寻唤丢失的手机,抒发对“旧手机”的情感,试图重新建立连接。这些情感的存在,使得手机记忆区别于有关报纸、电视、电影等大众媒介的公共记忆,是一种个体化的记忆。
Sybille Kramer(2018)指出,媒介具有隐匿的特性,当它们运行平稳时,其物理特性始终低于使用者的感知阈值,而“唯有出现混乱和断裂时,使用者才会意识到媒介的物质性”。在四种记忆场景中,“开端记忆”和“相处记忆”源于用户对过去的回忆,被追忆的手机大多已成为“旧媒介”;“转场记忆”和“意外记忆”则是人与手机关系中的两个“转折”,具有“混乱和断裂”的意味,使得手机的物质性更为凸显。这意味着,记忆传达了人与手机的关系与意义的再造。
五、结论与讨论
(一)手机记忆的四种场景及其理论想象
在对媒介物的探讨中,关注它们嵌入社会的情境与背景,如何融入日常生活,以及媒介物在特定社会环境下的物理变化是重要的(孙萍,2020),可以洞察其中的意义再造(潘忠党,2014),重新界定人与社会和“物”的关系(胡翼青,2016)。记忆的场景呈现了手机勾连与融入日常生活的过程。基于四种记忆场景可见,得手机、用手机、换手机和丢手机等情境、节点与事件,构成了用户追忆手机的主题。从生活逻辑角度看,手机记忆的情节是不连续的,具有节点属性与事件属性。但是,它们构成了生活事件的一部分。从根本上讲,用户追忆的是自己与手机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四种记忆场景之中再现。人在与手机互动的过程中形成了“物质性关联”、“符号性关联”与“拟人性关联”三种关联。“物质性关联”体现为手机在个体记忆中首先是作为“物”而存在的;“符号性关联”凸显了手机之于个体的象征意义,包括区分阶级、建构自我等;“拟人性关联”源于个人在手机中注入了情感,而将手机视为“伙伴”等。这意味着,手机在文化传记中具有物质性、符号性与拟人性三种表征。
用户追忆作为媒介的手机不同的存在方式,不同的生命轨迹及其与个体的多种关系,是从用户角度自下而上地书写手机的文化传记。物除了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外,同样铭刻着特定的社会意义和文化价值,具有社会生命和文化生命(鞠惠冰,2019)。每件物品都有不同的生命阶段,即便使用功能不变,不同生命阶段所传达的社会意义也不尽相同(Kopytoff, 1986)。因此,考察物的社会生命与文化传记是必要的(施畅,2019)。物的文化传记认为,物与人类一样拥有社会生命,文化传记不仅记录物的生命历程,而且可以记载物如何被文化重新定义,以及被赋予特定的意义并投入使用的方式与过程(舒瑜,2007)。这意味着, “得手机”、“玩手机”、“换手机”、“丢手机”的记忆反映了手机与人的关系,亦折射着手机的生命轨迹,呈现了手机不同的“生命状态”(张进,王垚,2017)。在此意义上,手机透过用户的记忆在表达自己,有它们自己的生命事件和附在它们身上的故事(沈继光,高萍,2013),也因此被用户记忆。
手机在四种记忆场景中呈现不同的“生命状态”,文化传记丰富了手机的社会生命。在手机的社会生命层面,记忆中的手机追随个体进入社会生活以获得社会意义和社会生命,进入人与人、人与文化、文化与文化的关系之中。在个体生命历程层面,手机以不同的形态与用户的生命历程关联,未成年时期的手机使用受到监控,成年时期的手机使用是自主的,是“成人礼”的一部分。手机的生命轨迹与用户的生命历程交织,使得手机超越了物体或物品的属性,成为用户的生命历程的重要构成。用户在记忆中建构了手机之于个体的意义,而手机同样赋予了用户意义。
本文通过阐释手机记忆的四种场景,有助于从记忆角度丰富对人与媒介的关系、对媒介记忆的理解。从手机记忆的四种场景出发,可以生发新的理论想象:首先,对于人与媒介的关系的研究,除了关注使用与满足的线索之外,还应当关注使用者如何接近与拥有媒介,尤其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情境中特定的人群何以接近、何以拥有媒介。第二,媒介记忆具有连接媒介、人群、社会与历史的潜力,可以超越技术与媒介使用的限制。四种记忆场景主要揭示了手机用户这一特定人群记忆手机的共性,既验证了媒介记忆连接人群的能力,也启发我们从历史与社会的视域研究媒介记忆,而不能局限于媒介与技术本身。第三,媒介记忆的生产、表达与阐释,传达着不同的个体、不同的群体对媒介的理解,对个体(群体)与媒介之间的关系的认知。手机记忆具有个人性,不同的个体(群体)拥有不同的手机记忆。但是,四种记忆场景可以视为多种手机记忆的共性。手机记忆研究可以从四种记忆场景出发,开展面向不同的记忆者的比较研究。
(二)作为媒介物的手机及其记忆的独特性
考察手机记忆可见,用户基于四种记忆场景追忆手机,对使用手机的具体内容(例如打电话、发短信或玩游戏等)记忆较少(当然,人们对日常的手机使用往往习焉不察),而对如何接近手机、拥有手机以及换手机、丢手机等情境、节点与事件记忆较多。这突出了手机作为媒介物的实在,而不是强调手机的内容(媒介内容)及其使用过程。手机虽然价格不低,但它们不是一般的高价值拥有物。手机是“媒介物”,它们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作为一种媒介的功能作用,从而界定了它们与人的关系。用户在记忆中对手机的想象可以归结为媒介物的视角。例如,作为媒介物的手机,具有传递的属性,可被赠予和更换,也会丢失。个体在生日、升学等生命节点和重要事件中“得手机”,使得手机成为生命事件与生命仪式的一部分。与被赠予不同,用户自己购买的手机,则被注入了“自我”的含义,是“自我”的象征。
那么,从媒介物的角度追忆手机,能够带来何种新的思考?本文认为,第一,从媒介物的角度看,我们需要摆脱人或用户中心主义,转而关注手机的主体性(唐士哲,2014)及其作为媒介物的生命轨迹。当然,手机的主体性不是物质主义的直接产物,而是手机和人互动的产物。第二,需要关注旧手机、老人机、非智能手机、智能手机等不同形态的手机,它们体现了手机使用的多层次性和丰富性。在智能手机年代,不能忽视老人机、非智能手机的使用。在手机版本快速迭代的年代,需要关注旧手机与人的连接、旧手机的处理以及人们对旧手机的另类实践等问题。这涉及手机丰富而多元的社会生命,也是呼应媒介考古学主张的寻回另类媒介的物质性(施畅,2019)。第三,从媒介物的角度考察手机记忆,需要警惕过度强调手机的商品属性与商业属性。第四,重新理解手机对于个体的意义,作为媒介物的手机自身就是意义,呼应着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论断(McLuhan, 2006)。此外,透过手机作为媒介物的独特性,能够阐释技术与文化生活、价值观之间更微妙的联系(Kenny, 2016)。
手机记忆是正在浮现的媒介记忆类型,具有如下特征:其一,虽然手机记忆具有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的属性,但它主要表现为一种个体(化)记忆。手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人媒介,而不是家庭性的(以电视为代表)或公共性的媒介(以报纸为代表)。因此,如何拥有手机(其对立面是换手机和丢手机)以及如何自主地使用手机,对个体来说记忆深刻。因此,个体在回忆中将手机置于自己生命历程的不同情境(如未成年时期、高考、大学、离家等),而电视记忆常常与家庭记忆联系在一起。这提示我们,在媒介记忆的研究中需要关注媒介的个人性、家庭性与公共性等属性。
其二,用户的手机记忆有时指向特定的某部手机,有时指向使用的多部手机或全部手机,涉及换手机和丢手机的记忆,是一个中断与连续辩证统一的记忆过程。手机是个人物品,比家庭性的电视更容易更换,比周期性的报纸更能长期持有。从短时段来看,换手机或丢手机的记忆是手机记忆链条的中断,而从长时段来看,手机使用是连续的,手机记忆是连续的。不过,这种轨迹的转换可以激发手机记忆。这提示我们关注媒介生命形态的改变对媒介记忆的影响。
其三,手机记忆与个体的经历密切相关,能够再现个体与手机之间的关系。四种记忆场景折射着人与手机关系的生成、维系、转换与中断。这表明,即便手机记忆是在媒介物的维度下展开的,但其意义仍源于人与手机发生关系的框架。因此,我们需要关注记忆者及其特征。
媒介记忆具有反思性。手机在当下因为频繁的使用,使得人们缺少了远观的反思,挤压了陌生化的审美可能。用户从媒介物的角度记忆手机,是将手机陌生化和对象化的积极尝试,值得继续关注和探索。■
注释:
①陈繁leon(2015年1月1日)。青春的记忆:那些羁绊我的手机。检索于http://www.dgtle.com/article-8695-1.html。
②来自CYW的网络传记,22岁,男。
③飘piao(2017年1月9日)。怀念我的第一个手机。检索于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84e1b0010007qn.html。
④来自KJL的网络传记,21岁,女。
⑤@Hilo,86(2017年7月8日)。“我可以没有X生活,但我不能没有你”|46个青年和手机之间欲说还休的故事。检索于http://www.sohu.com/a/155456362_396583。
⑥薛定谔的猫(2013年4月10日)。我和手机的故事。检索于https://www.douban.com/note/270923093/。
⑦来自WK的网络传记,22岁,女。
⑧来自GXY的网络传记,22岁,男。
⑨来自ZXC的网络传记,23岁,女。
⑩来自CKL的网络传记,25岁,女。
[11]@蔷薇ID(2011年5月24日)。回忆曾经的青涩 你第一部手机是哪款。检索于http://bbs.tianya.cn/post-numtechnoloy-115742-1.shtml。
[12]来自XFF的网络传记,24岁,女。
[13]陈繁leon(2015年1月1日)。青春的记忆:那些羁绊我的手机。检索于http://www.dgtle.com/article-8695-1.html。
[14]Uupp(2008年12月25日)。喜忧掺半的诺基亚5110。检索于http://tech.sina.com.cn/mobile/oldstory2008/index.html。
[15]蛮牛宝瓜(2015年2月1日)。我和手机的故事——丢手机技术哪家强。检索于http://bbs.zhiyoo.com/thread-9551759-1-1.html。
[16]晓焉焉(2010年3月7日)。关于手机的记忆——我的手机历程。检索于http://blog.sina.com.cn/s/blog_454130850100gx5u.html。
[17]Athena(2010年11月15日)。我的记忆,我的手机。检索于https://www.douban.com/note/100814046/。
[18]左手的地盘(2010年8月19日)。怀念我的手机。检索于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6f9e880100l64e.html。
[19]Beimila(2010年8月19日)。怀念我的绿森数码手机。检索于http://blog.ifeng.com/article/7015013.html。
[20]佚名(2012年12月10日)。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谨以此怀念我那找不到主人的手机。检索于http://blog.renren.com/share/483707144/1490549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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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文系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周夏萍系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本文为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12批特别资助项目(编号:2019T120676)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