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社交新闻”的“新闻油画”
——对一位油画家"新闻参与"的个案研究
■彭华新
【本文提要】“新闻油画”是社交媒体上出现的一种较为新颖的新闻文本,以艺术的形式僭入新闻话语场。“新闻油画”将新闻和新闻评述之间传统的主客观界限模糊的关系推向两极,突出了新闻评论的主观性。在此过程中,油画家发布与新闻事件有关的油画,类似于一种评论形式的“公民新闻”文本,是二维多向的。而以油画家为中心的阐释共同体逐渐形成独有的话语体系,画家与网友、粉丝甚至新闻当事人在“评论区”的社交话语,类似于一种“社交新闻”文本,是三维多向的。通过围绕这位油画家的个人民族志研究发现,近十年来其运用油画与网友展开的对话体现了由单一主体发布的“公民新闻”过渡到多向度交融的“社交新闻”的一种尝试。
【关键词】公民新闻 社交新闻 作为交往的新闻 阐释共同体 视觉修辞
【中图分类号】G210
本文研究一位油画家(新浪微博账号为@张××艺术空间,粉丝量84万余人,微博认证为上海××大学美院教授,以下简称“@张”)在社交媒体中通过自己创作的油画作品来参与新闻事件的传播与评论。已有的类似文体是“新闻漫画”(甘险峰,2018:1),即以漫画为介质参与对新闻事件或新闻人物的评论,借鉴此概念,本文将@张发布的新闻人物油画称为“新闻油画”。笔者从@张的微博中观察到的中国新闻人物画有80余幅(2011年1月-2019年6月),同一幅新闻人物画经常重复发布在与该人物有关的不同时段的新闻中。自2011年1月至2019年6月,@张所发布的微博数量超过7万余条,本文的研究仅针对与“新闻油画”有关的微博,这也是@张最具影响力和个人品牌效应的社交媒体内容。笔者选择了8000余条“新闻油画”微博文本,并依据油画的典型性、互动性等标准,筛选出116条微博文本作为本文的研究对象。@张在展出“新闻油画”的同时,与网友的对话形成一种舆论空间。从@张的粉丝量、引导的话题量、与网友(粉丝)的互动量三个方面考察,@张的个人品牌已具备一定的影响力,@张的“新闻油画”作为“配图”被网友广泛引用。其作品有一处明显的标志性符号,即油画的主体部分(一般是人物脸部)有星型水印,被他人引用时很容易辨识出来。
笔者承认在研究“新闻油画”时带有一种猎奇心理,但学术研究何尝不是始于一种“好奇心”?本文开展研究的原始冲动,即好奇于以油画来表达新闻的现象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但为什么拥有如此多的粉丝?他如何表达观点?他们在交流什么?跟文字“大V”又有什么区别?笔者带着无数的类似问题开始了长达几年的观察和资料搜集。
一、理论梳理、研究问题与研究方法
(一)理论梳理
1.新闻参与:一种公民社交的方式
本文将@张发布的油画看作一种公民新闻(citizen journalism)。公民新闻以用户生产内容(UGC)为主要传播形态(Hermida & Thurman, 2008),鼓励公民卷入到公众关注中来(Doreen, 2013)。陆晔(2016)采用了“协作性新闻策展”(collaborative news curation)这一概念来描述公民新闻。说到底,“公民新闻”即公民的“参与”,从一开始,“公民新闻”就在强调其“参与性”。“新闻参与”(participatory journalism)即一个公民或一群公民在新闻的收集、报道、分析和传播过程中扮演主动角色(Bowman & Willis, 2003)。从这一概念看,“公民新闻”的着力点在于新闻生产,而“参与”的着力点则分散到生产、消费、分享等概念中去了。有学者认为,公民的“参与”既包括内容生产,同时也包括内容分享,但这种生产和分享是在内容消费的过程中同时实现的。公民消费内容是为了满足信息、娱乐和情绪管理需求,通过与内容互动以及与其他用户的互动来增强社交联系,最终为自我表达而创造内容(Shao, 2008)。参与者在互动中形成了依赖关系,强调行为者及其行为的相互依赖、行为者之间的关系纽带、个体之间关系的网络结构(Meraz, 2009)。丁方舟(2018)也认为参与性价值观是从互动性价值观中独立出来的,它尤其强调互动性中用户参与新闻生产流程这一部分。还有学者(公丕钰,2019)在媒介近用权、赋权等内生性价值的基础上承认了“参与”的对话关系,即参与传播主张从普通人视角出发,把媒介和人际传播相结合,关注公众参与过程,以促进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对话。这是本文采用“新闻参与”这一概念的理论基础,试图推动“公民新闻”概念往互动化、社交化方向发展。
从以上文献可以发现,强调生产的“公民新闻”并不能在所有语境中解释公民参与的消费、分享、对话等互动行为。在本文的研究对象中,与油画制作的“生产”行为不同,@张与网友在油画下方的评论即为一种互动。本文试图从前期理论和经验材料出发,提炼一个相对合理的概念来概括这种公民参与的新闻互动传播行为。有学者(吴果中,2016)认为“众筹新闻”是“公民新闻”的对应物,但“众筹新闻”强调以资金筹集的方式来影响新闻生产主体的结构与分布。这显然与本文的研究旨趣不符。也有学者提出“互惠式新闻”(reciprocal journalism)概念来讨论记者与受众之间的信任、连通性与社会资本的交换(Lewis, 2014)。这一概念虽然指向互动,但存在功利性目的,与本文中社交话题的公共性也不一致。此外,交互性新闻(interactive journalism)与本文研究对象有很大相似性,但目前的研究成果主要针对职业记者与受众之间的互动(Usher, 2016:1),这就脱离了本文研究公民参与的初衷。
目前的文献鸿沟在于,本文作者搜集的概念尚不足以解释公民参与新闻消费、分享、对话,并在这些行为中同时生产意义的现实。但是,回到社交媒体的研究中,一些学者正在这一方向进行大胆探索。其中,“作为交往的新闻”这一短语(虽然不是概念)是一种比较接近现实的描述。有学者认为,“作为交往的新闻”能预测信誉与专业知识,这是交往者(社交媒体参与者)与职业新闻人的相似之处(Marchionni, 2013a),促进了非职业媒体人在公民新闻、参与式新闻、互动新闻中的社会临场感(social presence)(Marchionni, 2013b)。谢静(2016)以“微信新闻”来挑战经典新闻概念,认为社交媒体打破了大众传播中的生产—消费模式,使新闻的生产、流通和消费交织融合。有学者往前走了一步,认为互联网的嵌入性、参与性与开放性有可能将经典新闻学拓展为互联网新闻学(王斌,2020)。除了交往形态,有学者从话语本身研究了新闻的社交场域拓展:元新闻话语是为评价新闻文本、新闻生产实践或新闻接收条件而作出的公共表述,它将新闻生产及新闻消费的社会实践连接起来,元话语可以出现在非新闻场所,也可以来源于非新闻从业者生产的新闻(丁方舟,2019)。从这一点看,本文针对的不仅是油画本身的文本分析,更是围绕油画而展开的公共阐释及其意义生产的话语分析,油画本身就是一种元文本,而油画家、网友在评论区的社交则成为一种修饰性的副文本(伴随文本)。但正如潘忠党(2018)所言,如果从副文本存在形态及作用(为对象文本的解读提供路径、提示和语境,同时也设定障碍或边界)来看,副文本也具有“元文本的特性”(metatextuality),即作为关于文本的文本,反思和批判对象文本。由此看来,@张在油画下方与网友的社交内容本身就是新闻意义的生产。基于以上的概念梳理和经验分析,本文尝试提出“社交新闻”概念。相较于理论梳理中的相近概念,“社交新闻”存在几个优势:第一,交代了技术基础和物质平台,即社交媒体;第二,暗示了网状的交互性环境,这是一种社会基础;第三,指出了多元化的新闻生产主体,即多主体在社会交往(分享、消费)中共同生产意义。
2.从“近亲物种”新闻漫画说起
以绘画来参与时政评论或公共言说在近代报刊上已出现,吴果中(2011)认为,《图画日报》的“新闻画”文本形成批判性、消费性和国际性互动的传播场域。董广安(2018)肯定了“新闻画”的评论功能:作为知识分子在大变革时代的图像叙事,这些漫画对社会黑暗进行讽刺,涌现了丰子恺等一大批漫画大师。目前学界在此领域的研究多数针对近代时期,可归类为新闻史研究。
现有研究成果中,少有学者在社交环境中研究“新闻漫画”。侯建波(2019)从语言学视角研究了网页新闻漫画,提到了漫画的互文功能,指出网页新闻漫画的意义不仅仅来源于各自表意符号系统,也高度依赖不同符号之间的互动,包括网页作者和读者、作者和说书者、作者和新闻人物、新闻人物之间,以及读者和新闻人物之间的互动关系。但该成果并未从社交化的新闻生产视角开展研究,更多的是从语言学角度进行文本分析。
(二)研究问题
结合理论梳理与@张的油画实践,可以设定几个前提:第一,@张的“新闻油画”可以视为一种“公民新闻”文本,通过油画的艺术符号生产意见;第二,@张的新闻参与不局限于内容生产,更在于与网民的交往(消费、分享),这个过程是社交媒体中“新闻参与”的重要部分,并为参与者建构相互依赖的关系,因此可视为理论梳理中所界定的“社交新闻”;第三,从“公民新闻”到“社交新闻”,其过渡基础是参与性价值观的实现,淡化生产,强化互动。在这些前提的基础上,本文试图回答三个问题,与以上的理论梳理进行对话:
第一,社交主体:油画家以及油画的转发者以怎样的身份参与公共话题,油画的作者与网友(粉丝、转发者、评论者、对话者)以什么身份发生关系?第二,社交内容:作为新闻文本而非艺术文本的“新闻油画”是如何生产的?油画与伴随文本之间形成了怎样的结构与关系?第三,社交策略:作为话语策略手段和意见表达工具,油画家怎样赋予油画以新闻话语功能,并使这种话语在网络中维持较高的影响力和参与度?
(三)研究方法
笔者基于线上田野工作的视角,一直观察@张的微博动态和“新闻油画”传播动态,并在这段时间中,回溯考察了@张在新浪微博中对新闻话题的参与状况,以及在新闻话题中与网友的互动关系。笔者与@张在新浪微博中也是“互粉”关系。在研究方法中,需要清醒认识的问题是:研究单独个人到底有没有价值?我们可以借鉴一些以个人(而非群体)为对象的民族志名著的经验,比如拉比诺(Paul Rabinow)的《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是专门叙述个人田野经历和反思的实验性文本,肖斯塔克(Marjorie Shostak)的《尼萨—— 一个昆人妇女的生活与诉说》则以个人叙述为主体,具有很强的主观性。本文同样是对个体现象进行民族志概括。虽然民族志担当了描述整体意义上的社会形态和文化形态的责任,但个案偏重的是典型性,而不是代表性,“典型性不是个案‘再现’总体的性质(代表性),而是个案集中体现了某一类别的现象的重要特征”(王宁,2002)。在人类学视野中,“个人”向社会与文化蔓延是一种必然规律,“人类学家就是尝试着要去对持续变动的人的生命历程进行一种描记和理解,以推广至更为一般人的理解”(赵旭东,2020)。或者可以将这种“个人”称为观察社会结构的一种“线索”,因为“启发往往是基于线索而获得的,而线索则是去触碰真实存在的一种牵引之线,也是能够带出新启示和洞见的导引之索”(赵旭东,2020)。本文在这一理论基础上对@张的类别进行了典型性提炼,包括:1.@张的影响力决定了他与“拍客”、“报料人”等普通意义上的公民记者不具可比性,@张的“新闻参与”未停留在信息传播,更侧重于意义传播;2.与@张的影响力相等者主要为律师、学者等社会精英,这些职业人士善于从自己的专业视角对新闻时事开展深度评论。鉴于此,本文认为艺术家与律师、学者等“大V”具有类似的影响力,同属于生产意义的评论型或深度报道型公民记者。本文对@张的典型性分析,大多也是在与律师、学者等文字类公民记者的比较中进行的。
此外,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代表整体的社会现象,但个人在社交过程中建构的社会结构是具有研究价值的,“社会过程无论多么宏大,都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映射到个体身上,而个体的经历不论多么独一无二,也仍然是社会性的”(朱凌飞,2017)。本文以@张为中心建构的社会结构包括:1.艺术家“大V”与律师、学者等文字类“大V”的比较关系;2.艺术家“大V”与受众(粉丝)的互动关系。在这两种社会结构的建立过程中,作为主体的个人借助符号同时实现了社会身份的建构,作为典型意义的油画同时也被镶嵌于整体性的传播体系之中。
二、对油画家“新闻参与”的扎根理论分析
笔者对@张的油画和与油画相关的转载新闻、评论逐个进行编码,选择材料时考虑两个因素:新闻时效性较强(油画发布时间与新闻发生时间接近)和影响力较大(以评论数量、评论人的粉丝量为依据)。依据时间、评论数量、粉丝量等具体数据,保证这两个因素的客观性,摒弃主观看法,尽量保留资料中的原话。
(一)开放式编码
此处从2012-2019年@张的100余条以“新闻油画”为主体文本的微博中提炼概念和范畴,发现油画、新闻、评论(自评和他评)之间所构成的关系。开放式编码虽然摒弃了研究者对原始资料的主观性认识,但是必须对油画的意见性指向进行提炼(表1 表1见本期第62页)。
(二)主轴编码
根据开放式编码的内容,将原始资料中的初始概念和范畴进行重新整合和聚类,形成连贯的整体,使各独立范畴连接起来,并建立范畴之间的潜在逻辑关系。此处借用施特劳斯(Strauss)和科尔宾(Corbin)建立的“条件—行动/互动—结果”(凯西·卡麦兹,2009:77)这一套科学术语,对开放性编码进行整合(表2 表2见本期第63页)。
(三)理论编码
此处是对原始材料的理论回归,建立一个初步的理论框架,这个理论框架用以解释主轴编码中的类属关系。通过对原始材料的整理,笔者发现以“主体(作者)—客体(文本)—行为(策略)”为框架,可以较好地归纳和解释社交媒体中“新闻油画”的三个方面(表3 表3见本期第63页)。
三、作者与隐含作者:油画家?关注公共事件的微博“大V”?社交表演者?
(一)作者的自我呈现
微博中的@张最开始是一个虚拟身份,未知性别、职业(因为微博中的注册性别、职业身份也可能虚假),甚至不知发布者是否为油画的真实作者。但是,@张在开启“新闻油画”模式一年后(2012年)的微博中,偶尔展出个人形象、个人画展、工作室照片,运用细节来确认其艺术家身份。@张的符号身份并未停留在“艺术家”上,而是逐渐向“时事观察者”(即评论型或深度报道型微博“大V”)方向倾斜,这些身份的前提是承认“新闻油画”的公民新闻形态。从几个方面可以观察到@张对自己的身份呈现过程:第一,直接参与新闻事件或新闻人物的解读,油画(配图)与文字互相配合;第二,通过油画中的符号隐喻(如色调、背景、组合、表情)来参与新闻的意见表达,这是艺术家与新闻评论家的结合。例如,“谭医生与ⅹⅹ药酒”的油画中,谭医生的“黝黑与白净”两幅面孔强烈对比,隐喻谭医生的经历;第三,通过与网友互动来建构身份,借网友之名来间接呈现身份特征;第四,在传统媒体中建构身份,再通过社交媒体二次传播来重塑身份,如2015年10月22日@在路上看风景04在新浪微博发布@张接受东方卫视采访的片段,其中@张承认了油画的社会观察和新闻评论倾向:各个人(油画人物)都代表一种现象或一种话题,是各个重要事件的记录。@眼睛与镜子在转发时评论:通过这个视频我终于看到了会“说话”的张老师!看到“活”的张老师!@张也会在微博中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辩驳。他在2012年12月的微博中发布一组油画及评论:
画了两个丑官角色,有些亲就认为俺只画贪官,一有贪官露头,就会爱特我画,有时把好官也当作贪官来爱特啦!俺得赶紧学习媒体通常的做法,发组正面角色,表示俺不只是画邪气,更多画的是正气!
由此可知,@张在微博上有一定的身份意识和媒介自觉,实践了“深度自我”与“表演的角色”(赵毅衡,2010)之间的张力。在赵毅衡看来,自我是思维自我,各种身份是其文化阐释。而身份也是通过各种文化阐释活动来进行“表演”的,“表演的角色”正是呈现自我身份的过程,并且是作者自愿呈现的部分,因此,符号文本的身份色彩也是选择性和社会性的,从这一点来看,@张在微博中更愿意选择“时事观察者”身份,而非艺术家身份。符号身份理论中有本质主义(essentialism)与反本质主义(anti-essentialism)两类分法(赵毅衡,2011a:80),依据赵毅衡的说法,前者是指自我有确定的本质,具有普遍性与恒常性,例如性别等不可改变的本质;而后者认为身份具有可塑性、可变性,并且变化的影响因素也是不一定的。很明显,@张的身份转变体现了“反本质主义”的可塑性和可变性,可以观察到的影响因素包括:1.客观上,油画中视觉符号意义生产的工具性;2.主观上,@张本人的社会洞察力和媒介素养(区别于美学意义上的艺术素养)。@张的媒介素养是在多年的社会观察和新闻评论中培养的,而非艺术家与生俱来的,是“反本质主义”的身份写照。相比而言,律师、学者等文字类微博“大V”也具有相近的媒介素养,但不同的是,这些身份在本职工作中就带有社会观察和社会评论的功能,律师在最新案例中必须熟谙案件发生的社会环境、政策、舆论,学者在研究中也需要系统掌握历史背景、人文环境以及各种实证数据。可以说,对他们而言,“社会观察力”是律师、教授(文科)等职业的不可更改的自然属性,相比艺术家的“非本质主义”身份,律师、教授在网络上的公民新闻实践是“本质主义”身份的写照。
(二)隐含作者的出现
上文虽然是对“作者”的呈现,但实际上我们很难看到真实作者的存在,仅在偶尔发布的工作照和采访视频中看到会“说话”的张老师和“活”的张老师(网友语),以至于网友在观看、转发、引用这些油画时,几乎忘记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张教授(真实作者)本人,只记住了@张的虚拟身份,并从大量的油画中想象出“人民的画家”、“社会现状刻画者”(网友语)的作者形象。笔者借用西方叙事学中“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概念解释这一现象,并分析“隐含作者”在影像研究中的延伸点。布思(Wayne, 1987:81)提出“隐含作者”的背景是上世纪50年代新批评主义主张抛开作者的写作意图和社会语境来研究小说,强调批评的独立性。布思的研究涉及编码和解码两个过程,“就编码而言,‘隐含作者’就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下、以某种方式写作的作者(即作者的‘第二自我’);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写作者的形象”(申丹,2008)。这一表述至少承认了两点:第一,“隐含作者”是建构的;第二,“隐含作者”是置于文本之内而非文本之外的。关于第一点,@张的“社会现状刻画者”形象可以恰当地进行印证:首先,“社会现状刻画者”是作者(编码者)在选题、话语倾向性等方面有意设置的结果,@张的油画大部分是被网民们关注、批判、质疑、反思或争议的公共事件,并依靠油画的虚拟性和模糊性来应对,这说明@张更愿意建构一个“社会现状刻画者”,而非一个“艺术家”的形象;其次,“社会现状刻画者”也是粉丝们(解码者)在转发、评论、引用中重构的结果,粉丝们在对油画进行阐释的过程中,并没有指名道姓地公布作者名字,但“新闻油画”附带的符号性标记有效协助了人们对“隐含作者”的想象。然而,关于第二点,油画文本无法在形象上和气质上临摹作者本身,无法如同小说将作者置于文本之内。以色列叙事学家里蒙·凯南(Rimmon Kenan, 2002:88)认为,“必须将隐含作者看成读者从所有文本成分中收集和推导出来的建构物”,但是,我们不可能在@张的油画中见到作者本人。这一理论显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作者并未在文本之内,但网友(解码者)却能在文本中对作者身份进行重构的现象。
布思提出“隐含作者”的十多年后,詹姆斯·费伦(Phelan, 2005:45-47)对这一理论进行修正,“隐含作者是真实作者精简了的辩题,是真实作者的一小套实际或传说的能力、特点、态度、信念、价值”,“意义产生于隐含作者的能动性”。“隐含作者”从“文本之内”移出来,并重建了“隐含作者”的主体性。由此,@张的“文本之外”的“隐含作者”才得到合理解释。申丹教授曾指出“隐含作者”的理解误区,即“误把隐含作者当成真实作者写作时在作品中创作出来的客体”(申丹, 2009)。本文认为,之所以出现这个误区,是因为长期以来“隐含作者”是在文字领域展开的,而在影像领域中则可以较为清晰地避开这一误区,油画作者的形象无法在油画中出现,隐含作者无法成为作者在作品中创作出来的客体。但油画作品又需要像小说一样生产情节和意义,因而“隐含作者”本身附带意义,既是意义生产过程和结果,又是意义生产主体。至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张教授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样的人(“肉身”的张教授是否卖画发财了?是否有真正的艺术追求?是否有真正的社会责任?),人们并不关心,而@张附着的正义感、幽默感、尖锐度、敏感度等信念和价值观,在网络中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意义的生产。
从“隐含作者”的分析来看,社交新闻中的艺术家相较于律师、学者具有一定典型性:1.艺术家在“隐含作者”的建构中适时地隐藏“艺术家”身份,而特意突出“社会现状刻画者”身份,其原因在于油画等“艺术”属于高雅的意识形态,普通网民与“艺术家”存在心理距离,但“社会现状刻画者”则如同当代故事的讲述人,拥趸更众。但律师、学者更愿突出专业身份,专业与“新闻参与”天然接壤,是分析新闻事件的工具,以至于更愿主动建构“专业人士”的“隐含作者”身份;2.如上文所述,艺术家置身文本之外,但律师、学者等则往往置身文本之中,以自己曾经参与或研究的过往案例进行对照分析,具有更强的身份“代入感”。
(三)不同社交主体共建阐释场域
从实践来看,“新闻油画”是作者与不同的阐释主体共同作用的结果,即以油画为核心,作者、粉丝和新闻人物共同发声编织的话语场。大量案例可证明,@张的微博粉丝并非油画艺术的欣赏者,而是新闻事件的共同评论人,在@张的评论区中,很少看到社交媒体中常见的指责、质疑、辱骂作者的言论。相反,@张在创作油画之前,经常先公布几张草图(铅笔轮廓图)或供临摹的原始照片,征求网友意见:“大家看看,哪张表现好呢?”或者公布一张草图,询问网友:“猜猜,这幅画的是谁?”油画创作过程中,完整轮廓得以显现之后,@张开始询问网友:“现在能看得出是谁了吧?”在评论区中,网友会根据油画中新闻人物的表情,以及新闻人物平时在媒体中的言论特征来提出建议,供@张对油画进行修改和加工。在油画创作接近尾声时,@张也会在微博中征询网友:“现在可以定稿了吧?”由此可见,作者与粉丝的互动贯穿了油画创作的整个过程,@张的“新闻油画”不仅是作者本人对新闻事件思考的结晶,还融入了网友(粉丝)的观点、态度。随着@张的粉丝量增多和影响力提升,一些油画所指涉的名人也加入这一话语场中,这些名人既是油画的指涉对象,同时也是“新闻油画”中的主人公,即新闻人物。作者、粉丝、新闻人物经常性地交织在一起。@张的新闻参与形成了一种基于社会共识的向心力,作者、粉丝、名人(新闻人物)共同构建了一个较为和谐的话语场,这种话语场以共同的价值观为基础,以及在一些新闻事件的意见阐释中形成理解社会的共同维度。
作者、粉丝、新闻人物的对话,正是社交新闻的特征显现,打破了传统新闻封闭、专业、垂直的新闻生产格局,而实践一种开放式、分享的新闻对话。这种做法契合了“隐含作者”概念被提出时的背景,即“抛弃作者”而“张扬读者权力”的新批评主义(申丹,2008)。在这种氛围中,@张隐藏在粉丝、转发者、新闻人物等群体中。作者、粉丝、新闻人物的对话是围绕油画而进行的,核心在于油画对新闻事件(新闻人物)的阐释,油画在意见表达方面的隐晦性决定了对话中不可能出现偏激言论。在这方面,艺术家相较于律师、学者的典型性在于:艺术家必须打破专业壁垒,否则无法交往,以“非专业”或“娱乐化”的方式听取“民意”。@张并没有意愿建构一个专业的、高于普通网民的“隐含作者”,而是在建构一个凡俗而有技能、诙谐而有思想的“隐含作者”。而律师、学者则由于专业的严谨性和严肃性,只能向网民普及专业知识,提供专业分析,而无法进行深度对话。
四、文本与伴随文本:油画在社交中的意义建构
(一)文本的多元阐释与伴随文本的意义
“隐含作者”是布思在新批评学派“抛开作者”压力之下的策略性提法,此情形下读者(受众)的阐释权力得到彰显。在“新闻油画”研究中,油画仅有模糊(或者称“虚弱”)的意见引导力,受众从而获得更大的阐释权和更自主的阐释策略,相形之下,文字类社交内容的核心文本具有清晰的意见引导力。基于这一认识,艺术类社交内容更易于结合粉丝而形成“阐释共同体”,这一点可以解释为什么“公知”频受攻击的网络环境中,而未见有人对@张进行质疑。“阐释共同体”于1976年由费什(Stanley Fish)提出,是指一群拥有共同阐释策略的人,强调阐释的一致性与稳定性。作为“读者反应批评”学派领军人物,费什竖起“读者权力”的大旗,但是否意味着“阐释共同体”成员就完全不顾作者本人的意图呢?从@张的“新闻油画”来看,情况完全不同:首先,整个话题围绕由@张提供的核心文本(油画)而展开;其次,油画中隐藏了话题引导、观点暗示的符号细节;第三,@张即使不进行直接评论,也会对话题的扩散起到推动性作用;第四,从实际结果来看,粉丝们的意见确实与@张一致。在“新闻油画”制造的话题中,虽然受众的话语权得到了极大张扬,但始终没有放弃作者的作用。这也符合费什强调的“阐释行为就是落实作者意图的行为”。但是,粉丝们在油画中释放的阐释权力是十分明显的,具备“阐释共同体”的一致性与稳定性特征。油画文本所参与的新闻意义阐释绝不是油画家单一行为,更不是油画的单一文本主体,也就是说,在“阐释共同体”中,虽然@张掌握文本发布权,但粉丝也有建构文本的权力。
即使在同一个“阐释共同体”中,任何文本都附带大家默认的社会契约,并在此基础上建立社会共识。这种“共识”的实质是作者与读者(受众)的权力和解,受众对符号文本的接收,凭借的是文本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契约和人们对文本的背景所达成的共识,契约和共识正是通过伴随文本来连接的。从以上开放式编码的材料中可以发现,大部分初始概念都是作者的意义所指与受众的先验性理解,这便是油画这一符号文本的社会文化背景。例如,@张在2013年12月21日发布留守儿童油画时,提出了“爸爸去哪儿”的质问。此时,作者、网友(粉丝)对社会阶层差距悬殊和社会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达成共识才能进行正常对话,网友只有在承认共识的前提下才不至于运用“读者权力”进行反抗。这种“一致性”巩固了阐释共同体,而“一致性”(或者说“共识”)就是一种伴随文本,缺乏伴随文本,油画的意义无法进行解释,网友也不能接受油画所传递的意义。除了留守儿童问题外,其他油画案例中,环境污染、反腐等社会问题,都可以构成不同意义的副文本。相比于“新闻油画”,文字类社交文本的意见过于清晰,可供阐释的余地不大,作者与网民达成共识的空间较小,“一致性”就相对较弱,网民也会在这种狭小阐释空间感受压迫感而举起“读者权力”大旗进行反抗,破坏“共识”这一伴随文本,从而瓦解潜在的“阐释共同体”。
(二)显性伴随文本的功能
从社会共识、社会文化的方向来解读,伴随文本具有潜在性,是一种“潜文本”(subtext)或“隐文本”(implicit text)。但是,并不是所有伴随文本都是潜在的,比如副文本和型文本就具有典型的显性特征。赵毅衡将副文本称作文本的“框架因素”,包括书籍的标题、题词,美术的裱装,电影的片头片尾等(赵毅衡,2011b:142-143)。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张的微博中,油画上方的作者发布文字与油画下方的网友跟帖文字所形成的对话文本就属于副文本。从上面的开放性编码可知,这种副文本在新闻参与中有着重要地位,淡化了油画的艺术性,而为其赋予了新闻的种种功能:设置议程、事件评论、人物评论、指明倾向、制造话题等。此时,网友的对话往往成为油画这一隐晦文本的注脚。例如,2018年5月15日,@张在微博中并列发布了严复、蔡元培、胡适、林建华(“鸿浩之志”事件当事人,油画中头戴博士帽、天鹅从头顶掠过)四幅油画,文字为:辛亥革命后,京师大学堂于1912年5月改称北京大学校,大学堂总监改称大学校校长,严复为第一任校长。从字面上看,油画上方作者发布的文字在叙述一个历史事实,是一种客观表达。但是,受众很容易从四张油画的蒙太奇效果以及副文本表达的客观事实中获得一种不言自明的主观意见,油画下方的网友跟帖也在对这一主观意见进行再次阐释。
型文本也是文本框架的一部分,其作用在于对文本进行归类,指明文本属于哪一类集群。赵毅衡认为,型文本是最重要的伴随文本,它是文本与文化的主要连接方式(赵毅衡,2011b:144)。型文本的分类标准很多,可以根据创作者、时代、派别、题材等方面建构不同的型文本。也就是说,型文本的功能在于形成区别于其他文本的特色。观察2012-2018年期间@张发布的内容,可以发现@张的微博账号从未发布过油画以外的其他画类,在这些油画中,仅有两张景物画(以拍卖为目的),其余均为人物画,人物脸谱上有星型水印。从这些材料分析中可以发现,@张的油画形成一种型文本:通过油画、人物、新闻、星型水印等特征对其进行归类,形成一个独特的集群。人们看到带有星型水印的人物油画就能与@张的“新闻参与”进行关联,这正是型文本的归类功能,扩大了@张的“新闻油画”的传播力,使之成为普通网民在微博中发布公民新闻时常用的“配图”。
五、策略与话语策略:油画在社交中如何实现公共诉求?
(一)公民话语:解构权威的公共策略
如前文所言,近十年@张的微博中,仅两次是以“拍卖”为目的的传播,而且“拍卖”内容并非“新闻油画”,而是景物油画(2018年4月15日@张的替身账号@华灯××发布了一幅以植物为主体的油画,文字为“喜欢这幅画吗?”@张在4月23日转发该微博)。相比于@张的微博总量,这两次“拍卖”所占比例极小,从而可以判断出,@张的微博并非以个人的利益诉求为出发点(仅指2012-2019年这一阶段)。相反,作为构建个人品牌的策略,@张从普通公民所关注的热点新闻入手,开始油画创作,热点新闻的公共性特征也决定了受众的广泛性。从@张的粉丝量、粉丝的社会地位(其中不乏社会名人)、转发量和评论量来判断,@张由艺术领域僭入新闻领域这一策略无疑是成功的。
与“新闻漫画”类似,“新闻油画”也需遵循一定的话语策略,但不同的是,油画的画质比漫画更细腻,可以通过表情、装饰物、道具、色调、人物对比等细节来表达意见。这些细节参与了新闻话语加工的整个过程,调和了文本与语境的协作性。梵·迪克(van Dijk)建立了新闻话语加工的理论框架,包括:解码、解释、建构、循环处理、宏观结构组成、情节记忆再现。这一框架可以处理人的短期记忆与新闻文本之间的关系,认为文本由短期记忆的最初解码来理解并受它的控制。梵·迪克认为,无论解码还是解释都具有策略性特点,解释不仅包括赋予文本以意义,而且包括赋予表层形式以使用功效或其他语境功效(梵·迪克, 2003:106)。从这一点来看,新闻话语的一个重要策略是如何使受众从符号的表现看到深层次意义。反讽、构建命题(表达公共性)等话语策略均是从这一点出发,从@张的新闻话语加工中,我们可以观察其通过油画来解码新闻要素、解释新闻背景、建构新闻的公共性命题群、展现情节记忆、建立情景认知模式的策略。
1.解构权威:反讽、隐喻
@张的大多数油画有个共同特点,即通过反讽和隐喻来表达对新闻人物的评论,从而对权威造成解构性冲击。反讽是一种间接展示排斥和冲突的修辞方式,以“旁敲侧击”(implication and indirectness)的方式超越了一般的修辞格,“其余修辞格是让双方靠近,然后一者可以代替另一者,象征也只是加强了这个趋势;而反讽是取双方相反,两个完全不相容的意义被放在一个表达方式中……欲擒故纵,欲迎先拒”(赵毅衡,2011b:209)。这是一种解构性修辞格。@张发布的微博中,很大部分是比较性的,或几幅油画的比较,如上文中提到的四位北大校长(严复,蔡元培,胡适,林建华)的油画组合,就是@张借助“鸿浩之志”新闻事件而进行的对比反讽;或一副油画中不同人物的比较(包括同一人物在不同时间的状态比较),比如“谭医生与××药酒”事件的油画中,“黑白谭医生”的对比反讽,这种反讽不仅仅从相反的角度解释了新闻事件的经过(或使人联想到新闻事件的经过,即一种情景认知),而且展现了情境记忆。此外,符号反讽也是@张的油画中的常见策略,以具有符号特质的物体来进行意义的暗示——比如博士帽顶上掠过的天鹅(鸿鹄)。在解构权威方面,相较于律师、学者等文字类“大V”,@张存在两个典型特征:1.@张很少直接评论新闻事实,不会像律师那样以语言形式直白地表达观点、申辨是非,也不会像学者那样系统性和学理性地论证社会事件的利弊得失,而是将观点隐藏于油画中,以艺术形态进行反讽和隐喻;2.@张善于解构自己的专业权威,如前文所言,为了避免“曲高和寡”,很少以其本职工作的“艺术家”身份出现,在“隐含作者”中放弃了“专业人士”身份,打破专业壁垒,与普通网民互动。
2.建构命题:表达公共性
从经验材料的理论编码可知,作为公民的油画家在宏大话题中已获得强大的话语主动权,这种主动权的来源并不仅仅因为粉丝的众多,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话题信息的谙熟,以及长期的社会思考所形成的洞察力,从而足以轻松且熟练地建构命题,通过油画来唤醒受众的短期记忆(这里的短期记忆是一种集体记忆,很大程度上等同于前文中提到的社会共识),从而更深入地参与对新闻事件的理解。我们总览@张从2012年至2019年所发布的所有“新闻油画”,其建构的命题均为宏观性的公共事件,如反腐指涉、新闻人物形象塑造、底层共情、娱乐新闻社会批判、体育新闻政治评价等等。我们可以将此看作梵·迪克所言的“策略性宏观运作”(梵·迪克,2003:106),适用于从文本与语境中获取信息,但是这些信息必须通过语言来激活。
虽然@张作为话题发起人建构了命题,但@张却较少先入为主地进行语言评论,而是以视觉符号进行暗示,将大多数的语言评论机会交给网友。实际上,这是一种建构“阐释共同体”的策略:通过公共性话题来吸引更大范围受众的关注,赋予受众更大的阐释空间和权力。在公共阐释中,“公民新闻”的单一主体消失,而“社交新闻”的多向融合主体出现。这个过程存在一个导致“一致性”的前提,即只有理解油画隐喻的受众才会进入这一话题区。理解隐喻意味着默契和共鸣,从而加强话题人群的一致性。
(二)社交话语:副文本的技术性策略
在@张的微博中,激活宏观命题的语言一般表现为作者评论或网友评论。从@张发微博时配的文字来看,有以下几种:
1.转发权威媒体(如新华社、《人民日报》)的消息或评论,并附上新闻来源的链接,提升“新闻油画”的权威性。
2.引用油画人物(新闻人物)的话,提升“新闻油画”的客观性。如2014年10月29日发布钟南山的油画及文字,标题为:钟南山:农药不控制,50年后中国人生不出孩子!并附上我国大规模使用农药的相关数据。
3.引用古人的名言,实现借古讽今的效果。如2013年2月17日“李天一强奸案”事件发生后,@张于2013年3月1日发布了一幅李天一与其父亲的油画(父亲在前,手握话筒歌唱,李天一畏缩在后作为背景),配的文字为曾国藩的家训。
4.与网友(粉丝)对话,提升“新闻油画”的公共性与互动性。对话以意见咨询为主,如2018年创作“谭医生”油画之前,发布初稿轮廓和文字:猜猜这幅画的是谁?有网友看到后提醒:嘴角下拉有点大吧?这是属于创作业务范畴的探讨,但大部分对话是新闻内容范畴的探讨,如2018年2月20日,@张发布了“张扣扣”(2018年2月15日,为母复仇杀死三人的新闻当事人)的油画初稿,配文字为:为什么复仇能引发很多人的拍手称快呢?看似在进行意见咨询,实际上在设置话题,引发网友对“复仇”、“社会正义”、“英雄”等话题的讨论。这种问题设计类似于记者采访时设置问题,而网友的回复则是对新闻的多维意见补充。
可以发现,@张的“新闻参与”中,原创是油画,而非文字,1-3类的文字全部为转发或引用,第4类与网友对话中才有一部分互动评论。这也可以证明,作为副文本的文字,是油画的补充,起到激活油画中的宏观话题和隐喻性符号的目的,实现“新闻油画”在传播中的权威性、客观性、公共性等诉求。
六、讨论与思考
在传统认知中,艺术作品与新闻作品属于两个平行不相交的意识形态维度,艺术作品追求发散、夸张、虚拟,而新闻作品将真实性视为生命,但本文的研究对象以一种巧妙方式使两者交叉,并形成了一定效果,这为社交媒体中的公民新闻提供了典型性研究范本。因此,“新闻油画”可以看成是艺术对新闻文本的渗透,是公民新闻的一种新的形式,是静态的。而在作品展出过程中,油画作者与网友,以及网友之间形成的公共阐释,可以看成是一种“社交新闻”,是动态的。本文并没有对“社交新闻”进行严谨的定义,但试图通过案例为其建立理论系统和分析框架,以“社交主体—社交内容—社交策略”等要素来勾连社交媒体中新闻生产—消费的复杂关系。落笔至此,笔者发现以艺术家和艺术作品作为新闻样态的研究对象不仅仅满足了“好奇心”,也不仅仅是表明其“不多见”的典型价值,而是相较于文字“大V”和文字作品,更清晰地观察到了作者、受众、文本在新闻生产—消费中的互动关系。首先,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自带的意义模糊性开拓了公众的阐释空间,吸纳了更多的阐释者,促成了作者与隐含作者、文本与伴随文本的牢固结构,这是新闻在“社交”中生产意义的基础设施。其次,图文关系更具象地确立了文本与伴随文本的二元关系,便于观察“副文本也具有元文本的特性”(潘忠党,2018),可以更清晰地呈现两者之间的转换过程,即图像消费、意见分享、共识形成的过程。
本文的理论贡献还包括:尝试证明以“个人”作为研究对象的合法性。对个体进行研究,并非研究个体本身,而是研究个体延伸的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研究个体的典型性特征(而非代表性)。更重要的是,随着个体的影响力扩张,个体已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时(比如@张的油画已被权威媒体、大V、普通网民作为配图广泛“引用”),个体的研究就不再是一个封闭式空间和片面性格局。这种典型性让本文觉察到从“公民新闻”转向“社交新闻”的进步意义,以及在当下伦理困境和舆论困境中的乐观迹象:当文字型社交新闻正在遭遇真实性质疑和观点攻讦之时,为什么艺术型社交新闻却得以组建一致性与稳定性兼备的“阐释共同体”。
囿于篇幅以及研究精力所限,本文存在一些遗憾:第一,学术中立性是一柄双刃剑,笔者担心油画家@张知晓自己“被研究”后,调整或约束自己的社交策略。基于这种考虑,笔者从未尝试以研究者身份联系@张,这就导致本文缺少深度访谈,对@张的参与动机和影响缺乏深层次了解;第二,根据后期的继续观察,@张自2020开始,“新闻油画”的新作开始减少,而自然风光油画开始增多,由于撰文时间关系,笔者未将这一转折置于整体研究中,因而也未能完整地解释@张“新闻参与”的环境影响因素、最终实质效果和策略转变动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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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华新系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基于社会信任建构的记者群体网络公共参与研究”(19BXW097)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