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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的泡沫:数字原生新闻的希望与幻灭
■彭增军
  新千年以降二十年间,媒介生态风云变幻,不仅新旧媒体线上线下较量,新媒体之间——比如门户网站同社交媒体平台——也在捉对厮杀。社会媒介化,媒介平台化,在大数据、人工智能、平台控制的生态环境下,所谓人的数字化生存实质上成为人为数字而生存。单就媒体这一块来说,这二十年犹如中国历史上的东汉末年,数字革命狂飙突进,诸侯并起,攻城掠地,渐成三国之势: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加持的社交平台、仍在炼狱中的传统媒体,以及这篇文章要讨论的重点——数字革命的新锐、汹涌澎湃的后浪——数字原生新闻(digital native journalism)。如果继续类比下去的话,社交媒体平台当为曹魏,人多势众,霸气侧漏,天下归于技术,技术归于硅谷;传统媒体应是蜀汉,血脉正统,且有公共服务的堂皇冠冕,自具道德优越感,只不过“益州疲敝,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虽有各路诸葛出谋划策,但总体来看,依然踉跄在麦城路上;数字原生新闻自是孙吴,公瑾当年,小乔初嫁,英姿勃发,风光无限,肩负复兴新闻大业的众望。
  数字原生新闻天时地利人和,各路财神入股,四方刀笔来投,有新技术的加持,无旧体制的负担,骄阳八九点,代表着新闻的未来。然而,也就十几年的光景,原本趾高气扬的数字原生新闻开始呼吸急促,振兴新闻的愿景已无暇顾及,不但没开拓出一片新天地,丰衣足食,茁壮成长,相反,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众人期许的“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局面没有到来,而这些恨不高千尺的新松,成长势头还不如传统媒体的老树新枝。且不用去计较那些不太好看的财务报表,一件事足可窥豹全身:从2016年开始,数字原生新闻媒体不断裁员。2020年春天,连美国数字原生新闻的龙头大哥BuzzFeed的领军人物、总编辑史密斯(Ben Smith)都跳槽到了纽约时报。主将招安,何以言战?我们不得不问:这数字原生新闻的火苗怎么说灭就灭?到底是此路不通,还是前途光明而道路曲折?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它不单单关乎数字原生新闻自身的生死,而且涉及整个新闻业的救赎和重生。新闻救亡的路径已经尝试了多条,如果连数字原生新闻这条也是穷途的话,那真成了天黑请闭眼,应了一本讨论新闻业危机的书名:《最后那位记者,劳驾把灯关了吧》 (Will the last reporter please turn out the lights)。
  
后浪可畏:数字原生新闻的肇始与发展
  讨论数字原生新闻的肇始需要先交代一个背景,有了这个背景,会比较容易解释为什么它承担了那么多的精神寄托。
  从某种程度上讲,数字原生新闻是两个失望后的希望。第一个失望是对传统媒体的失望,这个有了太多的讨论,不再饶舌。第二个失望是对互联网的失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互联网曾让人血脉偾张、乌托邦式的开放性、民主性、赋权性的失望。
  互联网浪潮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搅动媒体的江湖。传统媒体虽然早就感觉风声吃紧,但没想到小小浪花一夜间成了海啸,媒体帝国大厦瞬间陷身汪洋。面对传统新闻的SOS,主要有两种声音。首先是技术决定论,科技达尔文主义,谁死了都正常,一切问题都可以靠技术解决。另一种声音多来自学界和知识界。这类学者对传统媒体的表现早就耿耿于怀,而其左派理论渊源又使其更执念于互联网赋权的迷思,现在看来,多少是犯了左派幼稚病。纽约城市大学教授贾维斯(Jeff Jarvis)2009年出版《谷歌可以做什么》(What could Google do), 中心思想是号召人民向谷歌学习;三年后,又出版《公共部件:数字时代的分享如何改善了我们的工作与生活》 (Public parts: How sharing in digital age improves how we work and live), 力赞互联网的公共性。同样地,纽约大学教授罗森(Jay Rosen)推崇公民新闻,甚至说新闻到了业余化(amateurization)的阶段。说来好玩,纽约的教授,思想自然带有纽约色彩:悠悠万事,唯尚两条——自由与维新。武断一点来讲,美国的数字革命有赖于两处精英推动,一处是西海岸的硅谷(Silicon Valley),负责技术;一处是东海岸的“硅街”(Silicon Alley),负责思想。所谓“硅街”指的是纽约曼哈顿一个街区,有多家高科技公司,算是纽约的高新区,其外延可以囊括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这“硅街”的新闻立场,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人人可以做记者”,不妨叫泛新闻主义,或者给它扣个也许并不合适的帽子——民粹新闻主义。
  抛开别的瓜葛不谈,泛新闻主义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不是所有,甚至不是大多数群众都想当记者。退一步讲,即使大家都愿意,其专业性又该如何解决?在社会媒介化的今天,新闻的功能不仅仅是发现和报道新闻,更重要的是验证新闻。社交媒体的帖子和吐槽如果不加甄别,难免会造成空前的信息混乱,最为典型的案例有波士顿马拉松爆炸事件的各种乌龙。当然,现在用不着争论了,因为数字资本主义已经全面占领网络,即使有想当而且能当记者的“人人”,却已没有草根成长的空间。
  从这点上讲,这种泛新闻时代还没开始已经破灭。人们意识到必须有独立的机构力量来开拓创新,完成对新闻业的重塑。
  此外,还有一个思想文化上的大背景可以点一下。在互联网特别是社交媒体出现以后,同后现代思潮相呼应,出现了许多“后XX新闻”的话语, 比如后电视时代的新闻、后工业时代的新闻、后真相时代的新闻,甚至后新闻。究竟这个“后”指的是什么,随其背后的哲学基础和理论脉络自然有不同的含义,但总的思想倾向和调性不外乎反叛二字。所以,数字原生新闻既有对传统新闻生态的不满,同时也有对社交媒体霸权的抗拒,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思想和意识形态意义。数字原生新闻不仅仅是个现象,而且是个象征。
  数字原生新闻从全球范围来讲,大大小小,不止千家,比较著名的有美国的赫芬顿邮报(The Huffington Post)、卦客(Gawker)、BuzzFeed、ProPublica,荷兰的通讯员(De Correspondent),西班牙的报纸(EL Diario),德国的柯劳德记者(Krautreporter),丹麦的Zetland等。数字原生新闻很难有一个简明统一的定义,因为其产生的政治文化背景、投资及运营模式差别很大,新闻理念也不尽相同。按照投资方式有慈善、基金、风投、众筹等;按照企业性质,则有商业与非营利;按照其内容生产,有原创新闻、新闻聚合以及混合型;按照运营模式,则有完全金主埋单、会员订阅、网络广告,以及这几种形式的混合体。鉴于本文的旨趣不在一个精准的定义,我们采用一个简单直观的懒人法,大致列出几条表征来做个概括:首先,它不是传统媒体这只母鸡下的蛋,同报纸、电视台等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其次,自立门户,不是机构包括政府机构的派生;其三,从资金来源来说,不是传统的投资方式比如银行借贷,而是融资,包括慈善基金、风险投资或众筹;其四,数字原生,顾名思义,线上数字出版,没有线下载体。
  美国学者厄舍(Nikki Usher)将原生数字新闻的发展总结为三个阶段,分别是早期的商业网站(1995-2000),中期的互联网泡沫破灭(2002-2006),以及当下的社交媒体和平台阶段(2005至今)。这里的讨论限于社交媒体以后的新生代——从2005年前后开始建立,立足新闻报道,机构而非个人的数字原生新闻。数字原生新闻经过十多年的发展,从数量上、规模上都渐成气候。根据皮尤中心的一项调查,到2015年,美国的原生数字新闻已经创造了5000多个工作岗位。新闻单位的增加自然也意味着用户有了更多选择。数字原生新闻在内容生产上的表现也非常抢眼,除了技术上的多媒体、多平台出版,在深度报道、解释性报道、调查报道等颇显内功的项目上也令人刮目。2010是个值得兴奋的年度,这一年的普利策奖第一次颁给了只有网络版且只做深度报道的ProPublica,在新闻发展史上破了天荒。此后,ProPublica成为普利策奖专业户,前后获了十多个,包括最高级别的公共服务奖。2012年,赫芬顿邮报也荣获普利策奖。更让人咋舌的是:2013年,连间正式的办公室都没有,只有区区七个人的非营利网站气候内幕报道(InsideClimate News)击败华盛顿邮报获得普利策奖。普利策奖并非一个绝对的标准,但足以表明同行和专业的认可。当然,似乎更应该说明的是:普利策奖同商业的成功没有直接的联系,叫好不叫座乃新闻业常态,不少获得过普利策奖的报纸关张,获奖记者被炒鱿鱼的也不在少数。
  数字原生新闻的蓬勃之势,自然给新闻专业主义打了一剂强心针,令不少学者异常兴奋,得意的同时,开始嘲笑学界业界那些为传统媒体担忧的苦主,说他们是只盯着钱袋子的“唯物主义者”,只看到旧人走看不到新人来,呼吁要从数字文化的高度来看待数字原生新闻的创新,这种新的文化将重新定义新闻,通过资本、技术和新闻的有机结合,成就新闻未来。2014年,BuzzFeed总裁裴勒迪(Jonah Peretti)在给员工的一封邮件中,谈到数字原生新闻的命运,信心满满地说:“我们正处在黄金岁月,正在开天辟地。”
  不可否认的是:数字原生新闻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不少有益的创新。许多数字原生新闻发轫于同仁创业,干事业的理想大于赚大钱的考虑。发起人和业务骨干往往在传统媒体已有相当的功名,之所以叛逃,是觉得旧体制的按部就班实在无聊。他们不满足于做一个写稿子的记者或编辑,更倾向于把自己定位为知识分子,思想上左倾,文化上反叛,崇尚事业像生活一样自由,报社的格子工位简直就是牢笼。他们比较喜欢的状态是在星巴克喝着咖啡用苹果电脑写稿子。与此相关,在新闻理念和具体实践上就表现出与传统迥然不同的文风,比如用第一人称,不回避主观感受,文字幽默、戏谑,注重同读者的互动等等。
  然而,还是应了那句老话,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玩票也许可以,真正成了职业就必须直面舞台冷暖。无论是公益还是营利,最后都归结为可持续。当泡沫消退,冲浪就不再是一种消遣,而是必须达到目标的苦旅。也就几年时间,有基金绝对支持的除外,数字原生新闻的业绩普遍低迷。在2017年的一份报告中,美国奈特基金会(Knight Foundation)资助的14个非营利项目,只有3个有增长,7个还能撑,4个裁员;到2019年,这14个项目解雇了200多位员工。BuzzFeed大量裁员,赫芬顿邮报猛烈瘦身,为了提高业绩,不得不采取各种增收节支的措施,包括裁人、加大产出、多种经营、关停并转等。内容也从政治、经济等硬新闻转向更能带来流量的软性栏目,比如趣味答题、带货、美食等。原本要乘风飞跃的后浪,泡沫破裂之后,精疲力尽地搁浅在沙滩上。
  
后浪的幻灭:原因与启示
  当然,数字原生新闻也不是到了一两天就要死掉的境地。然而,人们寄予厚望、光环闪耀的数字原生新闻恐怕已经后浪变前浪,成了旧的新媒体(old new media)。这泡沫幻灭的原因有哪些,带给我们的又有哪些启示呢?
  首先从创业的角度来讲,胜败兵家,赚赔商贾,创业有风险再正常不过。据德国学者辛德勒 (Schindele)和维义(Weyh)对近三十年的数据分析,新兴企业有半数活不过七年,真成了七年之痒。失败的原因无外乎几种:产品或者服务定位不准、市场竞争、资金链断裂、管理经营不善等,更有天灾人祸、公共卫生事件、政治事件等不可抗力。
  我们感兴趣的自然是数字原生新闻走衰的普遍规律之外的原因。
  德国学者布斯州(Christopher Buschow)2020年发表了一项研究,总结了数字原生新闻失败的几大原因,包括资金支持、管理经验与能力、社会关系、市场竞争力、创新能力等。其中,比较突出的一点是经验与管理能力。创业的骨干多是新闻出身,在行政管理、市场经营方面有天生的短板,由于多半是同人创业,同质性强,缺乏互补性。这些受嬉皮文化影响、有着社会理想的新闻人,虽说在传统的新闻编辑部游刃有余,可一旦直接面对市场,往往会水土不服。如果用布尔迪厄的理论来掉一下书袋的话,就是场域的改变带来的不适应。在传统媒体,虽然有过度商业化的种种不堪,但是,新闻编辑部依然是新闻的场域,而到了数字原生新闻,这个场域就被商业和市场主导了。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社交媒体平台的挤压。数字原生新闻的商业模式依然是广告,而社交媒体平台脸书、谷歌、推特等基本垄断了线上广告份额。原生数字新闻的广告量急剧下降,以前网上广告可占总收入的70-80%,如今勉强有三分之一。近年来日子越发难过,处在前狼后虎的局面,不但要从平台嘴里抢饭吃,还要同传统媒体争地盘。
  有不少原生新闻的模式是付费墙和会员订阅制。付费墙和会员制拉拢客户的惯常说辞是物美价廉,台词是“优质新闻不过是一顿饭钱”。这个说法的问题在于:要我一顿饭钱的不只是你一个,也不是吃了你一家就可以不饿,当10家媒体都向我要顿饭钱的时候,我还花得起吗?
  数字原生新闻在创业的泡沫阶段,各类风投争先恐后,金钱如粪土一般往墙上甩,哪块贴上算哪块。然而,泡沫破灭之后,商业的压力就会像磨盘一般压在身上。重压之下,商业逻辑必然盖过新闻逻辑,理想的路上就会出“修正主义”,穿新鞋走老路。数字化的资本依然是资本,资本的本质注定向金钱靠拢。风投资金需要短期的回报,需要不断有新的增长点来刺激泡沫。一旦撑不住,那就必须考虑安全退场。在这样的环境下,赫芬顿邮报被美国在线收购,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成为BuzzFeed的大股东,AT&T、迪士尼、时代华纳等通过各种渗透手段成为金主。困惑传统媒体的顽疾——商业与新闻的冲突再次爆发,且更为致命。一个依靠风投资金上市的公司有法律义务使股东的利益最大化。当商业逻辑压倒了新闻逻辑,内容生产就会成为钓鱼的手段,所谓用户的培育无异于种韭菜。这一点在数字原生新闻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前一秒绝对不承认自己同商业媒体一样唯利是图,而后一秒又开始为点击量和广告焦虑。让人沮丧的是,越是同人创业的媒体,情况就越严重。由于是同人投资创业,求生的欲望就特别强烈,抗压能力弱,也就更容易妥协。
  市场与新闻逻辑的冲突必然会带来伦理问题,虽然随着技术的运用,许多伦理问题越来越隐蔽,比如利用读者隐私数据做精准推送,比如所谓的原生广告、媒体成为带货党,媒体融合最后成了内容和广告的无缝融合。数字原生新闻这些后浪不但步了前浪的后尘,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在传统媒体,生意和新闻之间这道防火墙起码在组织建构上是存在的,典型例子是报社的社长和总编辑双首长制。而数字原生新闻实行CEO一元化领导,好处是提高了效率,致命缺点是连基本的制衡都失去了。有这样一个案例:BuzzFeed 某天突然撤下了一篇稿子,坊间猜想的原因是这篇稿子批评了一个多芬(Dove)广告,而生产商联合利华是BuzzFeed的大客户。面对质疑,BuzzFeed自然不会承认,给出的理由是这篇稿子同栏目的主旨和基调不符,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什么同栏目的主旨和基调不符,同商业的基调不符才是真正的原因。
  除了商业与新闻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导致新闻质量下降的具体原因还有许多。例如,新闻内容生产需要一个庞大的社会资源支撑,政治学的概念是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比如社会权威、信誉、社会认可度、关系网、亲和力等等,没有这个社会资本网络的支持,你的消息源就会枯竭。与此相关,身份认同也是个重要的问题,在现有体制下,官方的认可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致命的,大的不说,没有身份,新闻发布会就拿不到采访证。
  数字原生新闻的另外一个亮点是创新。且不说有没有创新,即使有所谓的创新,也存在许多问题。首先,有些做法,比如新闻与广告的融合,根本就谈不上创新,而是传统媒体没有做或者不好意思做而已,这种创新有还不如没有;其二,即使有非常好的创新,就新闻业来讲,很难通过专利来保护,所谓的创新也就成了一层窗户纸,别人可以拿来主义,甚至比你做得更到位。
  另一个所谓的优势,是对人才的吸引。现在看来,人才优势早已不在。传统媒体行业的工资低不假,但数字原生新闻实行企业化管理,节奏快、压力大,员工犹如踩着轮子的仓鼠。一开始同人创业大家还可以不计较,而当资本进入,自己不过是别人赚钱的工具时,这个失落感是非常强烈的。
  问题还可以列出许多。总的来看,原生数字新闻犹如翩翩少年,没长大成人就开始染上了困扰父辈的疾病,期望这个后浪去取代前浪看来是非常不现实的。正如巴尔的摩太阳报前资深记者大卫·西蒙(David Simon) 在美国国会听证时所说:“如果有一天,我在巴尔的摩市政委员会上碰到了赫芬顿邮报的记者,也许可以有点信心。”还是那句话,新闻的公共服务需要顶层政策设计。理念再超前,技术再先进,新闻的公共性同商业性的矛盾也永远无解,这无关新与旧、殖民与原生,只要是商业的,逐利就成了根本,新闻的公共服务必然大打折扣。从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传统新闻业和原生数字新闻业都更加商业化,后浪也好,前浪也罢,有句话说得犀利:以前无论怎样,是广告支持的新闻,而现在,一切都正在变为新闻支持的广告。■
  
彭增军系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三江学者、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
  
  
  
  
  
  
  
主管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主办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