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儿童与忧虑的父母
——上海儿童的新媒体使用与家长介入访谈报告
■陈青文
【本文提要】本研究主要目的在于了解儿童的新媒体使用情况、家长对儿童使用新媒体的态度与介入情况以及儿童对家长介入的看法。研究方法为面对面访谈法,一共采访了30个家庭,分别对儿童与其父母进行访谈。从访谈中发现:手机与平板电脑陪伴儿童成长,儿童使用新媒体有低龄化、娱乐化的倾向;而父母对子女新媒体使用的介入行为停留在电视年代最常见的时间限制,对于内容的管控较少;部分家长虽引导儿童使用新媒体但较多强调负向的网络风险较少介绍正向的网络功用 ,
且缺乏亲子共用与讨论等积极参与行为。此外研究还发现父母对儿童使用新媒体的态度呈现两极化,倾向支持的家庭对子女使用新媒体的担忧较少,反之则担忧较多。文末针对目前的状况提出家庭层面与社会层面的建议。
【关键词】儿童 新媒体使用 家长介入
【中图分类号】G201
“家长们在孩子的道德、社会和家庭生活的空间和时间架构上,不可能再依赖他们自己的童年经验来引导孩子,这是个新出现的现象。”(Gadlin1978)
从“电视儿童”到“新媒体儿童”
曾几何时,“爸爸(或妈妈),陪我玩!”变成了“爸爸(或妈妈),iPad借我玩一下。”
在地铁、餐馆等公共场所,经常会看到使用智能手机或平板电脑的孩子。 当学界对“电视儿童”的讨论言犹在耳时,城市里的孩子们已经悄然变成了“新媒体儿童”。新媒体具有超越大众媒介的身份并挟持强大资本市场的力量,既是超级媒体也是超级商品,它以最快的速度在全球各地铺展开来,从工作空间的公领域延伸到家庭空间的私领域,在“家庭倍增效应” (home user multiplier effect)下,家庭中使用者的比例迅速增长,其中包括“儿童”。①这群“小用户”不容忽视,因为他们跟着新媒体一起成长,对他们而言,新媒体很可能不是媒体也不是工具或商品,而是身体的配备。
新媒体替代过去的电视成为儿童的“保姆”,同时还是儿童的“玩伴”,其娱乐内容就像是提供给儿童的饲料,喂养着孩子的成长。《纽约时报》报道,iPhone已经成为人类历史上安抚宝宝最有效的发明。小小的屏幕,只要指头点一点就会有音乐、游戏及动画等等惊喜,这让许多宝宝宁愿选择iPhone,也不要其他“真正的”玩具。②在我国,儿童使用新媒体的年龄亦逐步降低。根据《2018年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研究报告》③
显示:截至2018年7月31日,我国未成年网民规模达1.69亿,未成年人的互联网普及率达到93.7%,明显高于同期全国人口的互联网普及率(57.7%)。未成年人使用移动互联网的目的多样,互联网已成为孩子们社会交往、自我表达的新空间。
对许多儿童与青少年来说,生活中不能没有新媒体。④有些父母也越来越认同网络的使用不仅不可避免,而且容易带来正向的价值,或者说网络代表着未来趋势,也是一种社会与文化的进步,因此父母希望子女多接触数字媒介,学习新知识与技能。⑤有些父母认为自己可以正确引导子女上网行为,并且自评有能力利用新媒体产品增进亲子关系,⑥也有父母主张家庭中的数字媒介有其必要性,因为有助于子女学校课业的提升,并认为数码科技对升学有直接或间接的正面影响。⑦
使用新媒体与新技术看似是不可抵挡的趋势,且新媒体具有强大的教育功能与人际沟通用途,它不仅是娱乐更是学习与交流的利器;然而,未成年人使用新媒体无论在东西方都给父母带来不少烦恼。国外研究指出,父母多半都不易控制孩子使用新媒体的时间与规则,以至造成各种亲子冲突,⑧且儿童在长时间使用数字媒体后,学业成绩普遍出现下降的现象。⑨此外,无论是儿童还是成人使用新媒体,都有可能减少与家人互动机会,出现家人孤立现象。⑩
新媒体时代的家长介入
家长介入子女的媒介使用(parental mediation)之相关研究,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美国盛行。1990年后因美国政府在家庭政策中强调父母角色,因而相关研究更加受到关注。父母对于子女使用媒介的关注,不外乎子女使用后的态度、行为或是安全性;而父母一直以来主要采取的介入方式,也脱离不了两大要素,即制定规则(rule-makings)与限制(restrictions)。父母的实际行为又可分为倾向正向的介入方式,例如主动解释或亲子讨论等;以及倾向负向的介入方式,例如直接禁止或有条件地使用媒介等,此外还有父母采取亲子间共同收视之模式。[11]针对新媒体时代的家长介入,Livingstone与Helsper指出,[12]过去父母介入的研究多半着力于电视媒介效应,是否可以延续应用在数字媒体则有其难度,即便如此,他们仍尝试延续着电子媒体之父母介入策略,在考量数字媒体特性下,将父母介入策略分成四类:(1)积极的共同使用(active co-use):意指亲子间会主动一起使用,包含观赏或玩游戏等,亲子间还会共同讨论数字媒介内容。(2)对互动的限制(interaction restrictions):父母刻意限制子女使用数字媒体之互动特性,例如对邮件、社群网站、在线互动游戏、信息收发与下载等进行限制。(3)对科技的限制(technical restrictions):父母利用科技软件或设定限制子女,使其无法使用未经同意的数字媒体内容,或是以科技软件监控子女使用上述互动内容。(4)监看(monitoring):父母以不同方式监看子女使用新媒体的内容,例如网站、信件、游戏等。他们的研究发现:当父母采取积极主动如共同使用或共同讨论的方法介入子女使用新媒体,可以有效降低子女在新媒体使用上的负面影响。可见,无论是电视时代或新媒体时代,积极主动的父母介入依然有效。同时研究也显示,父母对年龄较大的子女所采取的主动共同参与介入方式,比起限制与监看策略更为有效。
国内研究同样认为家长介入对子女有所助益。研究指出,在心理方面,父母及家庭正确的干预能减轻青少年心理焦虑、帮助青少年建立自信自尊并影响青少年心理健康;[13]在学业与降低风险方面,父母对媒介使用的积极干预亦能提升青少年的认知发展(学习效果)、减少媒介中暴力内容可能产生的消极影响、影响儿童性别角色态度的形成、减少儿童对媒介内容的恐惧反应,并降低儿童可能遭遇的某些网络风险。[14]然而,家长介入并非万灵丹,父母的想法以及其介入的动机与方法极为重要。国外研究发现,当家长越希望互联网对孩子产生积极作用,并认为互联网会对孩子会产生负面影响,他们就会越多地介入孩子的新媒体使用。[15]国内研究也指出,上网时间越受父母严格限制,青少年使用互联网便越倾向于娱乐性动机。[16]
研究问题与研究方法
无论对儿童使用新媒体的见解为何,新媒体已经很难从家庭场景中移除。父母如何看待子女使用新媒体?孩子们如何使用新媒体又如何评价父母的管教?本研究聚焦在儿童的新媒体使用情况与父母态度、介入方式,以及儿童对父母管教的感受。研究问题分为三个方面:第一是儿童使用新媒体的情况,第二是家长对新媒体的态度与介入情况,第三是儿童的爱好以及儿童对家长介入的看法。我们陆续访谈了30个家庭,分别采访父母及其子女。在父母方面,我们主要探讨以下问题:父母如何看待子女使用新媒体?父母如何介入子女的新媒体使用?父母对新媒体与新技术的态度如何影响他们对子女的管教?父母对子女未来使用新媒体的看法与感受?在儿童方面,我们探寻儿童使用新媒体的使用与满足情况,他们对自己使用新媒体的看法,以及他们对父母管教的看法。
本研究属于质性研究,从访谈中获取第一手数据。访谈地点选择经常有家长带着孩子出入的速食店与公园,访谈时间则选择儿童较多的时间段――放学后到晚餐前(15:00-18:00)。每一个愿意接受访问的家庭赠与两份礼物(一份给孩子,一份给家长)以表谢意。一共有30个家庭接受访问,每一个访谈都包括一位家长与一位儿童,由两位访员共同执行,一位负责发问,一位负责录音与观察记录。为了让家长安心,我们先从家长开始访谈,此时,孩子几乎都会在一旁仔细聆听,有些比较活泼的孩子还会忍不住插话,这些过程由访员观察记录下来,初步了解孩子的性格以及与家长的互动情况。当我们与家长访谈过后,孩子通常也都能侃侃而谈,少数的孩子会看家长的表情选择答或是不答。
在30位接受访谈的儿童中,年龄最小的是3岁,最大10岁。为了便于分析比较,我们将受访的儿童分为三组:第一组是尚未上小学的学龄前儿童,在本研究中归类为幼儿园组,一共有9位;第二组为小学一到二年级的学生,在本研究归类为“小学一组”, 一共有12位;第三组为小学三到四年级的学生,在本研究归类为“小学二组”,一共有9位。由于女孩的家长接受访问的意愿较高,因此我们访问女孩略多,共16位,男孩14位。21位儿童为独生子女其他9位家里有两个孩子。父母教育程度以大学本科为多数(父19位母21位)其次是研究生(父7位母4位)大学以下学历所占比例较低(父4位母5位) 。家庭一年的总收入多数在20-30万元之间四个家庭高于30万元三个家庭低于20万元。小学组的受访儿童多数就读于公立小学幼儿园组就读公立与私立幼儿园的比例相当。在30位儿童的家长中,接受访问的以妈妈为多数,妈妈24位,爸爸5位,还有1位奶奶。
在定义上,由于新媒体是一个宽泛动态的概念,主要是指利用数字技术、网络技术,向使用者提供信息和服务的传播形态,因此在本研究中对新媒体的定义从宽不从严,泛指所有可以联网的工具,包括手机、电脑、平板电脑、电子游戏机等,有别于不能联网的传统电视或纸质媒体。此外,为了从技术与社会互动理论的观点进行思考,新媒体在本研究中,不单指新媒体设备,同时也涵盖新媒体技术的意涵。
儿童爱用手机与平板,年龄越大使用时间越长
在媒介使用方面,受访儿童使用最多的新媒体设备是手机与平板,三分之一的孩子拥有自己的设备,三分之二的人与父母共用;其中许多父母会将自己淘汰不用的新媒体设备留给孩子使用。
访员:那她有自己的一个新媒体设备么?小莉妈妈:有一个的,她的平板嘛。访员:那这个是她几岁时候给他买的呢?小莉妈妈:不是说单独给她买的,本来是我们自己用的,当她会玩了,就给她使用了。(小莉,7岁女孩)
在使用时间上,半数以上的儿童使用时间较长,特别是在周末,几乎都达到一天2小时以上,只有2位使用时间较短(平均一天不超过20分钟),这两位都属于年纪较小的幼儿园组。将幼儿园组与小学组做比较发现:幼儿园已有不少孩子长时间使用新媒体,随着年龄增长,使用新媒体的时间有加长的倾向,且幼儿园组比起小学组拥有自己的新媒体设备的比例更高,可见使用新媒体呈现低龄化,且使用时间伴随着儿童成长递增。
主要用途为玩游戏与看视频,年龄越大越难满足
另外,我们发现孩子越大对自己的新媒体使用时间似乎越不满足,小学组的受访者多数觉得自己的使用时间不足,即使一天2小时仍觉得短。8岁的小杰喜欢看书还有跟朋友玩,他对新媒体的兴趣不大,即使原本用的不多,自己还觉得要“少用一点”;而10岁的小威喜欢使用新媒体,即使使用的时间不短,但他仍然觉得不足够,希望多用一些。
访员:那你用平板都用来干嘛的?小莉:我用来看电视,或者玩游戏。访员:那你用的多不多?小莉:不多。访员:一天大概多久?小莉:用两个小时。(小莉,7岁女孩)
访员:平时会经常使用手机和其他的电子设备吗?小杰:不经常。访员:以后想多用一点手机还是少用一点。小杰:少用一点。(小杰,8岁男孩)
访员:你使用ipad做什么呢?小威:玩游戏。访员:你希望多使用(新媒体)一点还是少一点?小威:肯定是多一点。(小威,10岁男孩)
儿童使用新媒体做什么?多数儿童回答玩游戏,其次是看视频,第三是学校指定作业,可见受访儿童们使用新媒体的主要用途为娱乐,其次才是学习;且学习用途主要是来自学校作业的要求,少有自发性的学习,例如自主性查询资料、获取信息、网络课程等。这个问题我们同时问了家长,但多数家长仅知道孩子在玩游戏或看视频,却不知道孩子具体玩什么游戏或看什么视频。5岁的佳佳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对我们的问题有问必答,她的爸爸在一旁插话,似乎希望给我们一个孩子会使用新媒体学习的好印象。
访员:你平时喜欢用手机或者ipad,一般用来干什么呢?佳佳:玩一玩,看视频。ipad用来看视频。访员:手机是用来玩游戏的吗?佳佳:不玩。佳佳爸爸:你拿我的手机不就玩游戏了吗。佳佳:玩的时间不多嘛。佳佳爸爸:(笑)玩过不就行了嘛。访员:那一般你玩什么游戏呢?佳佳爸爸:你玩的那些游戏,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佳佳:“小熊猫厨房”。佳佳爸爸:什么画画呀、涂色呀,是吧。佳佳:(急)你的电脑上没有那些游戏的好吧。佳佳爸爸:还有认字的(游戏)。佳佳:那些都被删掉了呀。佳佳爸爸:删掉了什么呀,说原来玩过的(游戏)。(佳佳,5岁女孩)
访员:你平时会玩手机或者pad么?小明:会。访员:一般都是用来干吗呢?小明:看电视,玩,听歌。访员:玩什么游戏呢?小明:“全民枪战”,“植物大战僵尸”,“我的世界”。(小明,9岁男孩)
幼儿兴趣多样化,年龄增加兴趣减少
为了了解孩子的兴趣爱好,我们设置了三道题目交叉检验:第一道题是空闲时最喜欢做什么的开放题;第二道题是三个选项的排序,一是找朋友玩,二是找朋友一起使用新媒体,三是独自使用新媒体;第三道题是想要得到什么玩具或礼物的半开放题。第一道题最喜欢做什么有10位回答使用新媒体(9位玩游戏,1位看视频),占了三分之一;第二道题有半数的孩子第一选择是与朋友一起使用新媒体(15位),10位是找朋友玩,5位选择独自使用新媒体。第三道题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回答想要智能手机。幼儿园组的爱好非常多元化,除了手机之外,还有画画、做手工、弹琴、洋娃娃、过家家等,小学组的爱好以手机等媒体为主,少数人下棋、运动。综合来看,虽然儿童的兴趣多样化,但有随着年龄增长兴趣逐渐减少的趋势,且随着年龄渐增越来越多孩子选择新媒体陪伴。
访员: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呢?玲玲:画画和做手工还有折纸。访员:最喜欢做什么呢?玲玲:我想想,最喜欢游泳。而且我爸爸很厉害,还会躺着(游),他还会指导我。(玲玲,6岁女孩)
小李:我最喜欢跟朋友出去玩,然后是自己在家玩电脑游戏,第三个的话(跟朋友一起使用新媒体)我很不喜欢,因为我玩电脑游戏都是自己玩。(小李,9岁男孩)
访员:空闲时你最喜欢做什么?小威:跟朋友出去玩。访员:给你一个礼物,你会要什么?小威:手机吧。(小威,10岁男孩)
家长对子女使用新媒体的态度两极化
在家长态度方面一共设置了两道题目:第一题是家长是否支持子女使用新媒体,第二题是家长对子女使用新媒体是否感到担忧。访谈发现,家长对目前孩子使用新媒体的态度偏向支持的有7位,基本中立的有8位,偏向反对的有15位,可见家长对新媒体的态度“反对派”占了一半。“支持派”的家长多数认为新媒体是未来的趋势不可避免,有些家长认为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点,不要落后于他人,还有家长认为只要不吵闹或是不影响成绩即可;而“中立派”的家长认为新媒体有利有弊,是否支持要看孩子使用新媒体做什么以及有没有成瘾的倾向;偏向反对的家长认为孩子使用新媒体会影响视力,未来容易成瘾并可能影响成绩与性情,因此他们认为孩子应该越少用新媒体并且越晚开始用越好。
家长对子女使用新媒体是否担忧呢?17位表示担忧,13位表示不担忧,且他们的表达呈现两极化,担忧的人很担忧,不担忧的人表示完全不担忧,其中不担忧的家长都是对儿童使用新媒体偏向支持或中立的家长;反之,担忧的家长对孩子使用新媒体偏向反对。
佳佳爸爸:这个是趋势,担忧什么呢。我说句实在话,一个年代一个病,这个你是没有办法的。
珠珠妈妈:没有没有没有(担忧),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都是早晚要接受的东西。
妮妮妈妈:没有(担忧),现在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啊,谁家都有,反正就是不能落后嘛。她不懂的话就感觉是跟在人家后面,跟不上一样。
小茹爸爸:不担心,不会上瘾,每天玩一会就不玩了。
17位家长表示有所担忧,主要担忧三点:一是怕孩子沉迷,二是担心对视力的危害,三是暴力等不当内容造成的负面影响。
琪琪爸爸:有在担忧,怕她时间长了会有一种瘾吧……毕竟网络上面的东西比现实的东西接触到的更多。但你不能说接触这个东西不好,现在一个孩子在这个环境是没有什么玩的……家长又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她玩,在电脑和手机上,可能会找到更多的爱好和她喜欢的东西。
婷婷妈妈:有点(担忧)。(使用)过度对眼睛不好。还有一些东西你不知道对她好不好。因为等大一点就很难管了吧,尤其是怕有暴力的那种。
小杰妈妈:肯定会(担忧)的。现在不让他用他就不用,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敏敏妈妈:就是怕沉迷吧。因为没有自制力嘛。
玲玲奶奶:(新媒体)是会开发智力,不过经常用还是对眼睛不好。
家长介入以时间限制为主
在家长介入方面,多数家长都会介入孩子的新媒体使用,主要介入方式是时间限制,共有21位家长采用单纯的时间限制介入方式,从每天10分钟到2小时不等,部分家长会看孩子的表现,将新媒体作为表现好的奖励(可以用)以及表现不好的处罚(不准用)。只有6位家长采用时间与内容的双重限制,另外还有3位家长没有介入孩子使用新媒体。没有家长使用管制软件,也没有家长采用监控设备。接近半数的家长对孩子使用新媒体有部分的引导与解说,但是多数谈及网络使用带来的风险,特别是对视力方面的健康风险;只有少数家长提及新媒体带来的好处,例如帮助学习、开发智力等。
家长介入后儿童是否出现比较激烈的反应?近半数家长表示有过发脾气或是哭闹,处理方式是解释讲道理为主,部分家长表示说不听就只好开骂了,还有家长强行将设备没收。对自己的介入情况感到满意的有15位,不满意的有10位,还有5位说不准。感到满意的家长中,有多位透露感到满意的原因是孩子还小,“再大就很难说了”。两位目前没有介入孩子使用新媒体的家长,分别是5岁妮妮与6岁玲玲以及11岁小金三位女孩的家长。妮妮的妈妈对孩子使用新媒体是比较赞成的,认为这是未来趋势,孩子不能落后,因此孩子3岁时就拥有自己的平板电脑。另一位玲玲是奶奶接受访谈,玲玲奶奶告诉我们,玲玲父母或许是因为工作忙碌,比较没有时间管孩子,对孩子比较放纵,她虽然想管但也有心无力,她自己反对孩子使用新媒体,但她强调年轻的一辈(玲玲父母)“想法跟我是不同的”。
访员:那你对小朋友用新媒体有什么看法吗?妮妮妈妈:有的时候她用这个比较乖,也不去吵,只要她不吵就行。
访员:平常孩子在家会玩一些手机,电脑或者平板之类的吗?玲玲奶奶:会,她整天玩ipad。访员:那您觉得孩子平时玩这个好吗?玲玲奶奶:不好啊!现在吃饭都看平板。她爸爸妈妈有时候还是有点放纵她。现在的孩子本来就有点自私……年轻人的理念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时间难以限制,儿童出招抵制
在30位家庭受访者当中,多数家长都表示孩子有使用新媒体停不下来的情况。而在不愿意停的情况下,部分孩子出现哭闹、耍赖、发脾气等反应,在我们的采访中,主要表现是哭闹或是发脾气,更多的孩子是“赖”,能玩多久就玩多久,能赖多长时间就尽量赖,等到父母发怒或是设备被硬生生夺走,才只好停下来,而年龄小的儿童还会用哭功来抵抗。
访员:您对小孩子玩这些有什么看法?珠珠妈妈:对新鲜事物的一种接受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不能时间太长了,比如控制在10分钟,休息一会,然后再玩一会别的东西,再玩一会手机。一天也就玩不超过20分钟,我就把她手机没收了。珠珠(5岁女孩)插话说:那我就哭。
婷婷妈妈:一开始会跟她商量,一般是可以说得通的,如果实在说不通的就再约定一个时间,比如5分钟,然后就强制地不让玩。要玩的时候再打开玩,多久再关掉。访员:那目前对这种管制满意吗?婷婷妈妈:我觉得一般。访员:小孩出现比较激烈的反应吗?婷婷妈妈:哭闹算不算?访员:算。婷婷妈妈:那有。但是我们还是不会给。(婷婷,5岁女孩)
对于孩子的不受管教,无论是哭闹、发脾气或是耍赖,受访的家长表示:“让她哭”、“不理她”,或是“吼他”,也有家长会耐心讲道理,但是讲不听还是会进入吼骂的轮回。小明(9岁男孩)妈妈说通常会先讲道理,讲不听就骂他,骂了没用只好加大音量吼他,再不行就只好处罚了,例如几天不准使用或是增加作业等等。多数家长们对于孩子的吵闹都能做到坚持不给他们继续使用,但是孩子的哭闹或发脾气等反应还是会持续,屡试不爽屡教不改,并不会因为这招不管用就停下,于是在新媒体的家庭中,“孩子哭家长吼”的戏码成为经常上演的桥段。
少数的孩子非常听话,很少让父母操心,即使如此,我们发现这样乖巧孩子的家长还是会对孩子未来使用新媒体而担忧,担心他们长大后会上瘾或是影响视力;也有家长表示现在管制情形良好的原因是孩子还小,长大就不一定好管了。另外,使用新媒体技能的不足也是家长感到忧虑的原因之一,随着孩子的成长,他们使用新媒体的技能很快超越父母,使得父母感到对孩子未来使用新媒体的不可控与无力感。
儿童认为“规则共同制定”与“说话算话”才合理
孩子对父母的管制是怎么看的呢?他们觉得父母管得合理吗?从整体来看,一半的儿童认为父母是合理的;然而,从三个组别来看,“幼儿园组”有三分之一觉得父母是合理的,就读于一年级与二年级的“小学一组”有半数以上认为父母是合理的,就读于三与四年级的“小学二组”有三分之二认为父母是合理的,可见随着儿童年龄的增长,对父母的介入管制认同的比例有所提高。“规则共同制定”与“说话算话”是儿童衡量父母管教是否合理的共通标准。
在幼儿园组的9位孩子中,3位回答合理,3位回答不合理,还有3位没有回答。4岁的敏敏觉得父母管得多,5岁的婷婷觉得父母管得不多因为他们是讲道理的,5岁的珠珠说她怕爸爸因为爸爸生气的时候很凶,而同样都是6岁的琪琪、娃娃还有玲玲都是怕妈妈,觉得妈妈太凶了。而三位没有回答的孩子当中,一位一直在玩手机,所以有时回答有时没回答,总是由家长帮她回答,还有两位看看家长就不说话了。
珠珠:基本上不怕妈妈,怕爸爸。爸爸开心的时候哈哈大笑,生气的时候(会说)我跟你讲!我跟你讲!再怎么怎么就给你踹到楼下去。(珠珠,5岁女孩)
玲玲:妈妈好凶,妈妈早上还骂我了。妈妈总是说:你吃完饭不能躺在床上。访员:那你怕你妈妈吗?玲玲:怕。访员:那你怕你爸爸吗?玲玲:我不怕我爸爸,因为我爸爸还带我坐那个卡丁车呢。(玲玲,6岁女孩)
小学组21位孩子当中,13位孩子觉得父母的管制是合理的,5位感到不合理,还有3位回答不确定。二年级的小杰觉得父母的管制合理,但是说不出为什么合理。三年级的小涵告诉我们父母的管制有时合理有时不合理,不合理的原因在于约定好的时间还没到,就强行把手机拿走。同样是三年级的小明认为父母的管制合理,“因为他们会帮助我改正错误”。三年级的小茹觉得要少用新媒体因为对眼睛不好,但她对父母的管制不满意,她觉得父母管太多太严格了,她希望有更多与小伙伴一起玩的时间。四年级的小威觉得父母管制很合理,虽然他希望给他更多玩游戏的时间。从访谈中发现孩子们非常看重规则的制定与规则的执行方式,如果没有双方沟通同意的规则,或是没有按照规则执行,“说话不算话”,他们很可能认为父母的管制是不合理的。
访员:你觉得你爸爸妈妈管你多吗?小涵:爸爸管不多,妈妈管得挺多的。访员:那你觉得他们管的合理吗?小涵:有时候合理有时候不合理。访员:为什么?小涵:要不要我举个例子?我妈妈有几次都说好给我玩的,玩10分钟,没想到差不多等到2分钟的时候她就说10分钟到了,我不心甘情愿,妈妈就拖我走了,她说现在是晚上了,不能再玩了。(小涵,9岁女孩)
孩子的自觉如何? 他们对新媒体的看法又如何? 我们发现孩子对新媒体的态度受到父母影响如果父母对新媒体带来的风险较为担忧其子女也会更多考虑到使用新媒体的风险。然而由于家长的引导方向单一目前孩子考虑到的风险全部都是视力问题而对其他风险如内容不当、网络安全等问题皆未提及。此外孩子也坦陈虽然知道不能长时间使用新媒体但是否能够克制自己现在他们也还没有把握。
访员:那你想以后用手机平板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小茹:少一点。访员:为什么少一点呢?小茹:因为眼睛会看不清楚。(小茹,9岁女孩)
访员:那你想以后多用一点呢还是少用一点呢?小涵:少用一点吧,因为对视力不好。访员:那你能忍的住吗?小涵:那得看我以后了。(小涵,9岁女孩)
讨论与结语
通过对30个上海家庭的面对面访谈,我们初步了解到部分家庭儿童使用新媒体的现状以及家长的介入情况,根据访谈结果,分析出以下四个值得探讨的现象:
(一)儿童使用新媒体偏向娱乐功能:从我们的访谈发现,儿童使用新媒体的娱乐功能多于学习功能。新媒体更像是儿童的玩具而非工具。Valcke等[17]将学生网络使用的动机区分为娱乐性、教育性、教育与娱乐兼具以及消费性;但我们访谈的30位孩子,其使用动机以玩游戏、看视频的娱乐性动机为主,虽然有些小学生会用来查找资料,不过仅限于学校布置的作业,而非自发性的学习。娱乐是儿童最主要或说最在意的使用新媒体动机,不少孩子认为使用新媒体写作业等学习行为不能算在父母限定的屏幕时间内,这符合儿童爱玩的天性,无可厚非,但是将新媒体等同于玩具时,新媒体带来的机会可能会被缩减。
(二)家长介入子女媒介使用的策略单一:家长介入子女使用新媒体的方式以电视时代的限制为主,且时间限制多于内容限制。虽有部分家长会引导孩子使用新媒体,但多数针对网络带来的风险,而甚少谈及网络带来的机会,此外,几乎没有家长参与孩子的新媒体使用。台湾儿童福利联盟文教基金会指出,一般家长最重视的是子女上网时间的管理,却很少关心他们玩哪些在线游戏(使用内容),进而忽略了其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此外,限制型的指导策略未能有效协助解决儿童上网可能遇见的问题,且容易造成亲子关系的质量下降或是冲突频生。[18]国外研究指出,新媒体时代的家长介入不能只是限制单一手段,而是要限制、引导、共用等多种方法并用,并且按照儿童的特性与家庭的情况制订策略。亲子间的沟通与参与比制定规则还要重要,一如Clark对父母介入定义的修正——数字化时代的父母介入应当是父母利用人际沟通策略,试图调解和减轻媒体对子女生活的负向影响性。[19](三)家长对新媒体与新技术的了解有限:从我们的访谈发现,无论家长对子女使用新媒体的态度如何,他们对子女多是强调使用新媒体的风险,鲜少提及新媒体带来的机会;且在风险方面只有提及视力问题。Livingstone等人[20]归纳出互联网的四个风险与三大机会,风险包括人际交流的接触风险(contact risks)、网络霸凌等行为风险(conduct risks)、色情暴力等内容风险(content risks),还有潜藏着各种购买引诱的消费风险(commercial risks);机会则有学习创造与自我表达的机会、家族朋友情感联系的机会、公共参与协助他人的机会等。她们强调,父母对新媒体的掌握能力影响他们对子女的介入方式,如果父母不充分了解使用新媒体的各种风险与机会,他们必然无法引导子女对新媒体有更全面的认识。
(四)从人的陪伴到机器的陪伴:从访谈发现,孩子们使用新媒体经常是因为缺乏陪伴,特别是学龄前的孩子。因为父母忙碌且没有小伙伴一起玩,孩子只好转向手机与平板。学龄前的孩子告诉我们最喜欢父母带他们出去玩或是与小伙伴一起玩,只有极少数的幼童在小伙伴与新媒体中选择新媒体,而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多孩子选择新媒体。有些父母用新媒体代替自己来陪伴孩子,我们访谈的一位妈妈说“只要孩子不吵就好了”。在餐厅等公共场合不时会看到父母让幼儿一边吃饭一边看视频,让父母自己能够“好好吃一顿饭”;然而,当父母将新媒体作为儿童陪伴时,实际付出的代价很可能是巨大的,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更有可能依赖新媒体,这时即使父母想要陪伴他们,他们也许会持续沉浸在与机器的交流之中难以自拔。当机器取代人类陪伴儿童之后,即使人回来了,儿童与机器的关系已经牢不可破了。
以上四个现象可以从两个层面来检讨,一是家庭的小环境层面,另一是社会的大环境层面。
从家庭的小环境层面来看,现在的儿童比起过去普遍拥有更好的物质环境,享有更便捷的技术与设备,但儿童的兴趣爱好却可能从事事好奇变成盯着屏幕,从寻求父母变成寻找机器。重点或许根本不是儿童该不该使用新媒体或如何使用新媒体,而是家长在哪里?孩子的心思又在哪里?不同领域的研究都指出现代社会比以前更忙碌,父母如何创造一个愉快的亲子环境将是越来越重要的议题,亲子间有品质的陪伴(quality time)是形塑好父母(good parents)的必要条件之一。[21]如何做到?在这永久在线无处可逃的数字时代,西方各领域的学者不停地倡导专注用心(mindful)的重要性,而事实上中国在这方面的资源最为丰富,传统的国学教育向来强调内在心灵,无论是读经典、练书法、太极拳、打坐等,都是通过学习传统文化回到内心,当我们回归自己内心的时候,便能与孩子的心灵相通,[22]感知到孩子的状态与需求,如此不仅能调节自我,还能适时引导协助孩子的学习、娱乐、生活、健康各方面的平衡状态。
从社会的大环境层面来看,两件事为当务之急:一是落实媒介教育,让媒介教育成为新媒体的绑定内容,而且要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大学,在儿童成长的不同阶段提供适时的新媒体素养相关教育课程;二是提升家长(包括父母、祖父母等所有看护者)对新媒体与新技术的掌握能力,即媒介与信息素养能力(Media and Information Literacy,简称MIL)。善用新媒体是儿童在数字时代成长的必备能力,然而新媒体的误用如成瘾等现象令许多家长束手无策。从我们的研究看来,其实多数父母都很关心孩子如何使用新媒体,但是由于自身对新媒体的了解有限以及时间与心力的不足,使得他们只能做到时间上的限制与管控,并对孩子未来是否沉迷于新媒体忧心忡忡。唯有家长提升对新媒体新技术的认识与掌握能力,才能更好地引导与介入子女的新媒体使用,让子女享有更多新媒体带来的机会,并更全面深入地认识网络带来的风险,从而能做到避免风险降低伤害,而不是一味地担忧害怕或盲目乐观。
在英国学者发起的一项探讨成人如何带领儿童在数字时代中成长的研究(Parenting for a Digital Future)中指出:父母不该是监视的警察,而是要扮演引导孩子在数字时代中创造的角色。[23]报告同时表明,新一代的父母已经出现,他们很乐意帮助孩子在数字道路上成长茁壮,然而他们却得不到应有的支持,除了受限于时间之外,一些父母还缺乏数字技能、价值观等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因此,如何让新媒体回归到工具的角色,以及如何让父母拥有面对数字未来的能力以及时间心力陪伴儿童成长,这显然不是家庭单方面的努力就能达成的,还需要社会环境、制度与政策多方面的支持。■
①蔡政宏:《国小高年级学童网路沉迷行为探究与因应》,台湾新竹县教育研究发展暨网路中心,2015年
②陈雅慧:《网路教养父母的五个害怕》,《亲子天下》2011年12月第30期
③《中国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超九成》,《中国青年报》2019年3月29日
④Coyne,S.M.BushmanB.& NathansonA.I.:“Media and the family: A note from the guest editors”, Family Relations2012-61pp.359-362
⑤M. AlvarezA. Torres, E. RodríguezS. PadillaM.J. Rodrigo“Attitudes and parenting dimensions in parents’ regulation of internet use by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children.” Computer & Education2013-67pp.69-78
⑥黄葳威:《数位时代资讯素养》第151页,威仕曼出版社2012年版
⑦Livingstone, S.“Strategies of parental regulation in the media-rich home.” Computer in Human Behavior, 2007(23)pp.920-941
⑧ChouC.CondronL.& BellandJ.C.“A review of the research on internet addiction.”Educational Psychology Review, 2005-17(4)pp.363-388
⑨WhitakerJ.& BushmanB.“Online dangers: keeping children and adolescents safe.”Washington and Lee Law Review, 2009-66(3)pp.1053-1063
⑩Lin, C.LinS.& Wu, C.“The effects of parental monitoring and leisure boredom on adolescents’ internet addition.” Adolescence2009-44(176)pp.993-1004。转引自刘容襄:《国小子女数位媒介使用父母介入经验之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6年
[11]AustinE. W.“Effects of family communication on children’s interpretation of television”1990
[12]Livingstone, S.& HelsperE. J.“Parental mediation of children’s internet use” , Journal of broadcasting & electronic media2008-52 (4). pp. 581-599.
[13]谭亚菲:《父母干预与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及问题行为的关系》,《高教学刊》2015年第15期
[14]齐亚菲:《父母对儿童青少年媒介使用的积极干预》,《心理科学进展》2016年第24期
[15]Peter Nikken, Jeroen Jansz.:“Developing scales to measure parental mediation of young children’s internet use.”Media and Technology, 2016-39:2pp.250-266.
[16]江宇、黄刚:《家庭和学校环境对青少年互联网使用的影响》,《湖南大众传媒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8期
[17]ValckeM.BonteS.De WeverB.& Rots, I.:“Internet parenting styles and the impact on internet use of primary school children”Computers & Education2010-55(2)pp.454-464.
[18]蔡政宏:《国小高年级学童网路沉迷行为探究与因应》,新竹县教育研究发展暨网路中心,2015年
[19]Clark, L. S.:“ Parental mediation theory for the digital age”.Communication Theory, 2011-21pp.323-343.
[20]Blum-RossA.and S. Livingstone. Families and screen time: Current advice and emerging research, Media Policy Brief 17LSE Media Policy Project2016
[21]刘容襄:《国小子女数位媒介使用父母介入经验之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6年
[22]李辛:《儿童健康讲记:一个中医眼中的儿童健康、心理与教育》第147页,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版
[23]Blum-RossA.and S. Livingstone. Families and screen time: Current advice and emerging research, Media Policy Brief 17LSE Media Policy Project2016
陈青文系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本文为上海社科基金项目“儿童使用新媒体的家庭因素与引导策略研究”成果之一,批准号2013BXW001。感谢由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研究生组成的访谈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