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人民的敌人”
——美国媒体回应特朗普攻击媒体言论及再思媒体职责
■甘丽华 刘仟
【本文提要】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后,多次称媒体是“假新闻”和“人民的敌人”,《波士顿环球报》在2018年8月号召美国新闻媒体在相同时间发表社论共同回应特朗普相关言论。基于对响应这一号召而刊发的281篇社论的质性分析,本文发现美国新闻媒体认为,特朗普攻击媒体言论的危害呈现出下渗和外扩特征,不仅给新闻记者和媒体带来直接且即时的危害,也从整体上对国家和民主造成长期和根本伤害。这些社论在界定与再界定自身职责和使命时,主要聚焦于三个主题:忠于事实,追求真相,及时更正;监督权力,让当权者负责任;为分裂的美国提供纽带与连接。
【关键词】总统 媒体 社论 “人民的敌人” “假新闻”
【中图分类号】G206
在美国,总统和媒体的关系总是处于复杂的互动中。美国学者兰斯·班尼特在《新闻:幻象的政治》中总结了美国当代总统的不同新闻管理风格。尼克松创立了白宫新闻办公室,是白宫传播体系步入现代化的标志之一,但因为“水门事件”的爆发,尼克松和媒体的关系急剧恶化,他曾把几位媒体记者写入了自己的“敌人名单”。里根时代的新闻管理被称为“一部可供后人模仿的教科书”,其成功到负面的报道也成了宣传里根的“免费广告”。克林顿和媒体的关系一直磕磕绊绊,甚至试图“直面公众”而绕开媒体,其在1995年接受采访时表示:每任美国总统大概都有清晨醒来发誓不再阅读报纸、不再打开电视的时候。①传媒业态的变化在奥巴马时代打下深深的印记,奥巴马及其公关团队偏爱利用社交媒体传递信息,如奥巴马直接在YouTube上回答网友提问,但这也使得奥巴马过早丧失新闻叙事主导权。②
美国总统和媒体的关系也一直是重要的新闻传播学研究议题。不同研究者曾使用各种或写实或比喻的词语来形容两者之间的关系,如“牧羊犬”关系、③交换关系、④互惠关系、⑤对立关系⑥等。
美国学者达洛尔·韦斯特认为进入解释性媒体时代(20世纪70至80年代)后,记者和政府官员之间的关系从客观性媒体时代常见的共生转向了对立。⑦兰斯·班尼特则将媒体与政府官员之间的关系总结为一种“仪式化的对立主义”,制造了彼此独立的表象,而其实大多数新闻报道的是官方认可的政治观点。“只要双方不去质疑使自己的角色合法化的这一体系,这种仪式的可信性就不会受到挑战,仪式就会发挥作用”。⑧
2016年,特朗普当选总统,他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这种“仪式化对立”,在推特上对媒体尤其是传统主流媒体提出了诸多批评。有研究者认为,要获得社会合法性,一个组织必须实现社会期待,从而获得社会支持和生存权利。新闻机构作为一种社会组织,通过发展共识性的规则和标准来匹配社会期待(societal expectations),以维护自身的合法性,如“寻求和报道真相”、“保持独立性”、“保持公信力和透明度”等。但在政治日益分化的时代,美国媒体面临的是两种相互竞争、立场迥异的社会期待。
近十余年来,美国保守派政治精英愈来愈倾向于认为美国媒体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特朗普的批评意在改变新闻媒体内部以及新闻媒体与社会之间的权力关系,是对新闻媒体社会合法性的攻击。面对这样的攻击,新闻媒体并不一定能充分护卫自身的合法性。有研究者分析认为,《纽约时报》在关于美国“茶党”的报道中过分温和与中立,未能在民粹主义面前捍卫新闻媒体的价值观。⑨还有学者通过分析《纽约时报》回应特朗普指责媒体“假新闻”的相关社论发现,《纽约时报》护卫自身合法性的策略之一是将“假新闻”的指控看作是对自身工作的肯定,是媒体的“荣誉勋章”(a badge of honor)。⑩
随着任期的持续,特朗普对媒体的批评有日益升级之势。2018年,《波士顿环球报》(The Boston Globe)在全国新闻媒体中发起一项号召:在8月16日这天同时发表社论,以回应特朗普对媒体的持续性攻击。分布在美国不同区域的数百家媒体就同一议题在同一天发表社论,这在崇尚媒体“独立”的美国历史上应该说是“史无前例”,因而成为观察美国媒体如何在社交媒体时代捍卫自身合法性的独特时机和典型案例。有研究者指出,社论是考察媒体倾向及其认同的“完美空间”。[11]通过分析这些社论,本文力图考察处于“新闻业危机话语”之中的美国新闻媒体如何看待自身和总统的关系、如何界定与再界定组织规则与标准、如何进行职业反思等,也即如何在社交媒体时代匹配新的社会期待、有效护卫新闻业的合法性。
一、“另类事实”总统与“不知所措”的媒体
回溯美国历史,总统与媒体一直有着不同程度的“冲突”,但特朗普将这种冲突推向了极端。特朗普在担任总统一个月后(2017年2月17日),就在推特上发文称“假新闻媒体(fake news media)是美国人民的敌人(the enemy of American people)”其中包括《纽约时报》、全国广播公司新闻台在内的几家大媒体被直接点名。此条推文被评论7.6万次,被转发5万次,点赞量达到15万次。此后,特朗普又在不同公开场合发布类似攻击媒体言论。
媒体与总统的关系本身就不简单,而特朗普更加剧了这种复杂性。认知语言学家乔治·拉科夫(George Lakoff)认为,特朗普的推文采取了先发制人(抢先在其他人之前为事件和观点确定框架)、转移(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真正的议题上转移)、偏转(攻击信使、改变方向)、释放实验气球(测验公众的反应)等四种具体策略,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当媒体把其推文看成是“突发新闻(breaking news)”而加以报道时,这说明特朗普的策略生效了。[12]有媒体分析:特朗普是一个很难报道的政治家,一方面他的推文和不准确的发言让他自己总是和媒体处于冲突之中,但同时他那些奇怪的政策声明又吸引了媒体更多的报道,从而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特朗普在媒体严厉的报道后不是反思,而是称自己发布的内容为“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媒体的报道则是“假新闻”。面对此种情形,“新闻界不知所措”,于是只能被动重复其推特上的内容。[13]2018年8月16日,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发行量最大、极具影响力的报纸——《波士顿环球报》社论委员会在全国新闻媒体中发起一项行动:“总统对新闻自由的不间断攻击已经产生了危险的后果。我们呼吁全国媒体的社论委员会——无论自由派还是保守派,无论是大媒体还是小媒体——在今天(指2018年8月16日,作者注)加入我们,用自己的话表达对这一根本威胁的回应。”
《波士顿环球报》为此在自己的网站上建立了专门的页面,集中展示这些回应特朗普攻击媒体言论的社论。在此页面上,《波士顿环球报》称有400余家新闻机构参与了这一行动,但实际展示的社论共有281篇。美国日发行量排名前15名的报纸中,参与此次行动的媒体有7家:《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休斯顿纪事报》(Houston Chronicle)、《波士顿环球报》(The Boston Globe)、《纽约每日新闻》(New York Daily News)、《达拉斯晨报》(The Dallas Morning News)、《坦帕湾时报》(Tampa Bay Times)、《丹佛邮报》(The Denver Post)。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也积极响应,以“这就是那些告诉特朗普记者不是敌人的报纸”为题,分州展示了参与行动的媒体社论。《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今日美国》、《旧金山纪事报》等报纸没有参与此次集体社论回应行动。《华盛顿邮报》表示自己已经在之前的社论中对特朗普的相关言论进行了回应。《旧金山纪事报》社论版主编约翰·迪亚兹(John Diaz)表示自己的报纸珍视独立的价值。[15]除这些全国性或大都市报纸外,大部分参与者属于小型地方媒体,甚至是社区媒体。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教授Jock Lauter提出:美国97%的报纸发行量在5万份以下,属于小型报纸(small newspapers),也即社区报纸(community newspapers)。多数人认为“大城市新闻日报”把持着美国的报业主流,但其实这些社区报纸才是“这个国家的心跳”。[16]本文将这281篇社论作为研究数据,使用NVivo软件对其进行质性分析。两位研究者在多次阅读、反复讨论的基础上,建立了较高的编码一致度,在多次编码的基础上提取最突出的相关主题,并进行分析与讨论。
从上述词云图可以看出,除了“传媒”(press)、“人民”(people)、“特朗普”(Trump)等因和主题密切相关而必然出现的词汇外,“自由”(free)、“虚假的”(fake)、“公众”(public)、“真相”(truth)等也出现在前20位高频词中,标示了看似老套的有关美国新闻业的“陈词滥调”(cliche)在这些社论中的重要地位。
二、下渗与外扩:特朗普攻击媒体言论造成了“危险”的后果
对于媒体和总统的关系,本文分析的媒体社论有较清醒认识:“无论在纸媒时代、广播时代、电视时代,还是互联网时代,媒体总是被政治家看作‘必要的恶魔’(a necessary evil)。”媒体和总统的关系一直处于“紧张”(uneasy)、“分歧”(contentious)之中。在社论中,媒体援引1971年美国最高法院的判词“媒体服务的是被统治者,而非统治者”,多次强调“媒体的责任在于报道总统,而非支持总统”。
尼克松在处理和媒体的关系方面臭名昭著,他曾经在一份“敌人清单”上列出了20位他想要动用办公室力量去“搞定”(screw)的人,其中包括3位记者。但在这些参与行动的媒体看来,尼克松毕竟没有像特朗普总统这样煽动针对媒体的暴力,没有针对新闻记者整体,也不敢公开否认“保护自由媒体”的观念。
特朗普攻击媒体的言论造成了极为“危险”(dangerous)的后果。这种“危险”既体现在对新闻记者和媒体的直接、即时伤害,更是从整体上对国家和民主本身造成伤害,这种负面影响还向外扩散,把全球的记者都置于更大的风险之中。
(一)对新闻记者及媒体的直接、即时伤害
社论认为,特朗普持续、有目的地攻击媒体的言论给媒体带来很大危害。
首先,总统挥舞着“假新闻”(fake news)的大棒子,败坏所有新闻媒体的名声,损害所有记者的可信度。任何令其不舒服的报道,即使是源自录音的直接引语也被贴上“假新闻”的标签。特朗普没有动用军队去关闭媒体,但他和他的支持者队伍一起制造了对新闻媒体的“不信任和全然痛恨的社会氛围”(an atmosphere of distrust and downright hostility)。
这些社论担心美国民众不再信任媒体。如《纳什维尔场景报》(Nashville Scene)引用了一项最新Quinnipiac调查:26%的选民认为媒体是“人民的敌人”,其中51%受调查的共和党人直接把媒体称为“美国的敌人”。因为“不信任”,人们会拒绝接受媒体的采访,使得媒体不能有效地工作。这种危害还可能长期存在:“就算特朗普总统不在了,他精心播种下的对媒体不信任的种子将在我们的后代中发芽、生长,使得他们变得更加分裂与愤怒。”
社论指出,特朗普对媒体攻击的影响超出首都的范围。《俾斯麦论坛报》(Bismarck Tribune)在社论中提到,特朗普的攻击目前主要针对的是全国最大型的报纸和电视网,但其信息开始“下渗”至小的社区。如一些北达科塔(North Dakota)的候选人和政府官员已经开始“鹦鹉学舌般地加入指责媒体‘假新闻’的大合唱中”。
这种负面影响还向外扩散,把全球的记者都置于更大的风险之中:“从波兰到菲律宾的政治强人们已经开始大胆地压制言论自由,因为知道美国不会反对。”
其次,社论认为特朗普的言论直接导致一线记者的工作环境变得“危险”。有些记者已经遭遇了身体上的攻击,还有些记者收到死亡威胁。底特律等地的一些新闻机构开始雇佣装备了武器的守卫。
社论提出,对记者可能遭受暴力的担心不是想象。有人给在美国微软全国广播公司(MSNBC)工作的女性工作人员写信:“我希望你被强奸和杀死。”在特朗普的集会上,媒体记者面临欺凌和严责。特朗普的支持者向媒体竖起中指,高喊“CNN逊爆了!”还有人穿着写有“X媒体”或者“绳子。树。记者。吊死他们。”(Rope. Tree. Journalist. SOME ASSEMBLY REQUIRED.)的T恤。
2018年6月28日,一名白人男子在美国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市《首府公报》(The Capital Gazette)报社开枪射杀5人、射伤2人,成为美国迄今针对媒体人员伤亡最为惨重的袭击之一。这一枪击案后,特朗普的言论引起了媒体更大的担心:会不会有人把伤害、教训新闻记者当作“使美国再次伟大”的爱国行为?甚至有社论猜测特朗普攻击媒体的言论直接导致了这一枪击事件。
(二)对整个国家和民主本身造成了伤害
除了给新闻记者和媒体带来直接的伤害外,社论认为特朗普攻击媒体言论伤害的是整个国家和民主本身,是对美国基本自由的攻击,带来的是所有人危险感的加剧:“这相当于一个人用大锤使劲砸向支撑了我们国家242年的柱子,自由被砸得粉身碎骨。”
这些言论危及整个国家的安全,因为美国正是依靠信息充分的选民选出国家领导人。有社论直接发问:“谁是媒体和特朗普之战的真正输家?答案不言而喻:美国。”
《水镇每日时报》(Watertown Daily Times)引用发表在CityLab.com上的一篇报道称:有研究者追踪了1996年至2015年的数据,发现那些报纸关闭的城市,因为失去对当地事件的监督,政府支出上升。一家地方报纸的关闭甚至会导致当地政府债务支出上升11个基点。
此外,特朗普言论“不仅削弱了新闻自由的重要性,还导致阴谋论盛行,使得已经分裂的国家更加极化”。有社论引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统计:特朗普在担任总统期间,使用“假”(fake)这个字超过400次,如“假新闻”(fake news)、“假报道”(fake stories)、“假媒体”(fake media)、“假民调”(fake polls)等。
社论认为,特朗普对媒体的攻击性言论会影响到每个美国人:“把美国人赶进了部落化媒体回音室(tribalized media echo chambers)。”特朗普的言辞为各方注入仇恨,在现有问题上的两极化导致人们不信任任何不符合自己观点的媒体。
对特朗普攻击媒体言论后果的分析反映了美国媒体对自身社会信任度下降的焦虑。据益普索2018年8月7日《美国人对媒体的看法》(Americans’Views on the Media)调查报告显示,近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认同新闻媒体是“敌人”。[17]美国新闻媒体可信度的下降并不是从特朗普任职总统才开始的,据统计,曾有高达三分之二的美国公众对媒体工作给予正面评价,1992年仍持正面评价的公众比例下降为约50%。但对总统攻击言语可能转化为限制媒体的实际行动的担心,进一步提升了媒体护卫自身合法性的必要性。
三、对媒体职责与使命的界定与再界定
界定与再界定新闻业职责与使命是这些社论的另一个重要内容。两位研究者在反复阅读、讨论、编码的基础上,提取了以下三个相关主题:忠于事实,追求真相,及时更正;监督权力,让当权者负责任;为分裂的美国提供纽带与连接。
前两个主题看似老调重弹,但其实具有现实的紧迫性。新闻媒体发现当人们的认知被意识形态和宣传所扭曲,事实变得“可协商”(negotiable)了。美国人民不再是在“如何解释事实”方面持不同意见,而是在“什么是事实”方面存在分歧。这很危险,“因为对事实的共识是一个社会的粘合剂”,特朗普把事实变成“部落神话”(tribal myths)的行为无疑将撕裂整个国家。特朗普号召自己的支持者不信任大多数新闻媒体,这会削弱人们辨别真相、珍惜真相的能力,而“保护人民的恰恰是真相”。公众可以信任报纸尤其是主流媒体所提供的事实。
第三个主题则反映了在美国社会走向政治极化的今天,媒体希望为社区和国家重建纽带与连接的愿望,亦可视为新闻媒体为匹配新的社会期待所作出的努力。
(一)忠于事实,追求真相,及时更正
这些社论一再强调新闻业的核心原则是“事实、伦理、真相”。无论是全国性媒体,还是区域性媒体、社区媒体,新闻记者们都“忠于事实和追求真相”(committed to factsand seeking truth)。新闻记者报道的是“真实、诚实和可信的新闻”(realhonest and credible news)。有些报纸社论特别提到努力培养年轻记者“客观、公正”(objective and fair)。这些年轻记者从社区小报走向美联社、《华尔街日报》等大新闻机构报,但他们从没丢掉“客观性”。不同媒体风格不同、观念各异,但相同的是对言论自由、新闻自由的尊敬及对“公正、准确报道”(fairly and accurately)职责的坚持。有社论承认媒体并不完美,但始终坚持“寻找真相及其意义”。
在重申新闻业的原则和理念外,大多数媒体在社论中表达了自己在现实中实现了这些原则的自信:“我们报道好消息、坏消息、丑消息。我们无偏见、公正、准确。说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才是假消息。”《五指湖时报》(Finger Lakes Times)直接回应特朗普总统的指责:“我们不是假新闻,我们不是敌人”,并以自己当天的报纸为例,宣称“从头版到体育版、商业版甚至娱乐版,都是真的”。还有社论进一步说明:“记者们长时间地工作以收集细节、采访不同信源、撰写平衡报道,之后编辑还要花更长的时间来核查事实,以保证报道公正和完整。”
不少媒体承认自己会犯错,并在社论中介绍自己提高新闻生产过程透明度、及时更正错误的做法与努力:“我们的工作由一系列旨在追求客观、独立、开放及真相的原则指导。我知道我们会出错。我们痛恨错误,但我们承认错误、更正错误并从错误中学习。”《蒙特利郡周报》(Monterey County Weekly)和《圣地亚哥联合论坛报》(The San Diego Union-Tribune)均在社论中介绍提高公信力的几种做法:2016年大选后设置“自由言论”(Free Speech)专栏;提供历年来有关新闻自由的报道链接;及时刊登更正;鼓励读者反馈,定期发表读者来信;在网站上增加解释媒体寻求真相过程的页面等。
(二)监督权力,让当权者负责任
社论提出,200多年来,从美国诞生之日起,媒体就承担着监督权力的角色:“将政府、机构、商业的腐败与贪婪,胜利与悲剧,失误与渎职,甚至是无能与溃败告诉美国人民。”媒体是让政府官员保持“负责任”(accountable)的关键。没有媒体作为权力的看门狗及提供人民监督领导者所需的信息,当权者毫无疑问会走向集权。
《市民节奏》(Civil Beat)在社论中提出:媒体每天都在提出尖锐的问题,推动政府公开,促使公务人员为影响每个普通市民的决定负责任,这是民主所赖以存在的“黄油和面包”(the bread and butter of democracy)。
《阿斯特里安日报》(The Daily Astorian)社论认为,记者在某种程度上就像警匪片中刻画的“内务部”(Internal Affairs Division)。“内务部”是“警察中的警察”(policing the police),媒体则和当权者作斗争:“尽力记录当权者的善行与恶为、无私与自私。”
这些媒体社论相信选民获得充分的信息对于民主至关重要。公众有权知道在关着的门背后,当选的政府官员、公共人物、政府机构在干什么。在民主社会中,媒体不应该去嘉奖和赞扬政府官员的每一个决策。媒体存在的价值在于提问,挖掘事实和揭露隐藏在公关背后的真相。“我们替公众发问:这必要吗?这将花掉多少钱?为什么是现在?谁可能因此受到伤害?”
有社论提出,记者受训和受雇去做的就是揭露错误、发现趋势和确证腐败。媒体挑战权威,因为政府官员也是人,也会犯错误,有时出于个人利益而非公共利益作出决策。媒体总是揭露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真相”(uncomfortable truths)。那些拥有权势的人不喜欢媒体是很正常的。媒体不是“人民的敌人”,也不是特朗普的敌人,而是公共服务中的“黑暗、腐败和暗箱操作的敌人”(the enemy of darkness, corruption, opaqueness)。
有社论认为,尽管不完美,媒体依然是人民监督和挑战当权者的最好机构。没有比通过自由的媒体让领导者负责任“更美国、更爱国”(more American and more patriotic)的了。
(三)为从未如此分裂的美国提供纽带与连接
这些社论重申了媒体对于民主的重要性:“像砖瓦工打下屋基一样,新闻记者为民主奠定基础。”民主若要生存和发展,民众就必须获得充足的信息。在这一宏观认识的基础上,媒体社论强调自身在社区乃至整个国家的纽带、连接作用。无论报纸大小,都想向美国人民传递同一个信息:“我们为您提供的是服务,而不是操纵。”
《阿尔塔蒙特企业报》(The Altamont Enterprise)在社论中提到,由于关税的提高,报纸印刷成本提高了三分之一及以上,在版面变得如此昂贵的情况下,自己的报纸依然每周将很多版面用来刊登读者来信。因为报纸相信这是为“分裂日益扩大的美国建造沟通的桥梁”(to build bridges across the ever-widening divides in our nation),为市民提供讨论的基础,从而最终解决问题。
《反光镜日报》(The Daily Reflector)为读者提供发表意见的公共论坛(public forum),尽管这些读者对报纸本身的观点持批判态度。通过问答环节、公共论坛及持续进行的城市调查,报纸提供读者发声的平台,同时还报道城市里发生的改进:新生意开张、基础设施改善、医疗进步以及教育成果等。
很多社区媒体都在社论中强调自己和社区的紧密联系。《勘探者日报》(The Prospector Daily)提到:“我们国家媒体的核心和灵魂不是白宫记者团或者像《纽约时报》这样的大城市日报;也不是全国性网络或政党网站。新闻业的命脉在于成千上万的社区报纸、社区杂志、地方电台、电视台和网络出版物。”这些记者们住在甚至出生在自己报道的社区里,就是社区的一份子,关心自己的社区,监督离普通民众最近的政府的作为,重视服务社区,为人们提供帮助,想要社区变得更好。
有社论提到自己的媒体早在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就职典礼的那天就曾发表社论:“您(指特朗普总统)不应该把媒体看作麻烦或敌人。我们是您和国民沟通的最有效途径。如果能经受住媒体的细查,您的话语和建议将赢得更多的信任和尊敬。”
四、关于媒体的隐喻
长期以来,“瞭望者”、“看门狗”最常用来指代美国媒体。在这次媒体针对总统的“集体社论宣战”中,美国媒体使用了哪些关于自身的隐喻与比喻?这些比喻和隐喻呈现了哪些变与不变?
通过编码,研究者发现传统的“看门狗”(watchdog)依然被使用最多。和这一隐喻相连的具体修饰语有:“挖掘当权者尸骸的看门狗”、“针对商业利益和政府的看门狗”、“社区的看门狗”及“保护公共利益的看门狗”等。这些社论强调没有媒体承担“看门狗”的角色,就无法保证政府的诚实和人民对政府官员行为的知情。没有媒体作为看门狗,就没有民主可言。有些社论直接对特朗普总统“喊话”:“总统先生,媒体不是美国的敌人;它是整个美国的看门狗。”
使用次多的隐喻是“眼睛和耳朵”(eyes and ears):全国不同社区的“眼睛和耳朵”,自由社会的“眼睛和耳朵”,人民在市议会、城镇、乡村、甚至学校董事会会议上的“眼睛和耳朵”。这些“眼睛和耳朵”为人民提供在投票以及其他重要时刻作出明智、负责任决定的必要信息。其中社区媒体尤其强调自己和社区的紧密联系,报道的社区故事中既包括“乡村集市的欢乐场景”,也有“一个家庭面对心爱之人被杀的绝望”。
关于媒体自身的比喻或隐喻还包括“人民的力量”(people's voice and power)、“人民的声音”(voice of people)、“社区的声音”(voice of community)、“人民的捍卫者”(champion)、“保护者”(protector)、“爱国者”(patriot),小镇的“安全阀”(safety valves),和教师、消防员和警察一样的 “人民公仆”(public servant)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不少社论用“邻居”(neighbors)、“朋友”(friend)、“同胞”(fellow)来形容自身,和美国媒体尤其是全国性媒体的惯常精英意识不同,这体现了媒体在“后真相”时代和普通美国民众建立情感链接的努力。有社论饱含感情地直接和美国民众对话:“我们和你们一样同在这个小镇生活和工作,我们一样把小孩送到学校去上学,和你们一样关心当地、国家和国际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五、结语:反思何在?
在讨论和分析特朗普攻击媒体言论的危害、界定与再界定媒体职责与使命之外,有部分媒体社论提出美国媒体自身也需要反思,对于“假新闻”的指责,媒体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甚至有媒体为特朗普“喊冤”,对新闻媒体自身提出了毫不客气的批评。
《新罕布什尔工会领袖报》(The New Hampshire Union Leader)指出有些媒体无休止地、过度进行反特朗普报道。这些媒体不是“人民的敌人”,但有些却成了“平衡报道的敌人”,完全忽略了特朗普政府取得的成绩。
《安克雷奇每日新闻报》(Anchorage Daily News)提出一些新闻机构模糊了报道和评论之间的界限,特别是像福克斯新闻频道(FOX)和美国微软全国广播公司(MSNBC)等有线电视网,其评论里充满了意识形态派别之争,让观众认为媒体是在强推自己的议程而不是聚焦于平衡报道。
《贝洛伊特每日新闻报》(Beloit Daily News)也认为有线电视台的爆炸性增长使得迎合观众的意识形态成为一种商业策略,这造成的后果就是自由派和保守派都不再去听或看任何和自己观点相左的内容。“这不是新闻,不是真相,而是政治宣传”。
还有社论认为倡导式新闻(advocacy journalism)的兴起玷污了新闻的本质;拥有报业的财团对短期利益的追逐也损害了媒体的公信力。其中不少批评指向了“主流媒体”。《查尔德城市节奏》(Triad City Beat)认为许多所谓的“主流(mainstream)”新闻机构放弃了报道公共事务的责任,转而去推进政治或商业议程,取悦广告主。《亚利桑那共和报》(The Arizona Republic)提出,在特朗普时代,有些全国性媒体的记者们坚信自己面对的是黑暗势力,想象自己是必将战胜邪恶的民主守护神。这些记者抛弃了客观性而转向了倡导性,并明确指向特朗普总统。而另一些记者则安逸地当起白宫的“传声筒”(mouthpieces),放弃了媒体的独立性。
《阿尔伯克基日报》(Albuquerque Journal)在社论中提到有些媒体在特朗普任职总统期间突破了客观性的界限。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似乎在有关特朗普的所有议题上都持反对态度,而福克斯新闻频道(FOX)则成了特朗普总统的“首席辩护官”(defender-in-chief)。一位《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承认,在2016年总统选举期间,报纸针对特朗普的报道制定了新的规则。这些媒体和记者成了某种政治理念的护卫者,而不是真相的护卫者,放弃了媒体的独立性。
《萨瓦里塔太阳报》(Sahuarita Sun)的社论则提出媒体和特朗普都必须反思。媒体应该反思的是客观性(objectivity)在新闻业中的消逝:“偏见与政治强调俨然成了主流媒体新闻的规范,因而失去了特朗普以及众多读者对我们新闻行业的尊重。作为手工业的真新闻业被劫持为带有政治偏向的媒体机构,远离了建立在事实之上的客观发现,奔向的是观点支撑的所谓‘事实’发现。”
在本文分析的281篇社论中,针对新闻业自身的反思相对较少,这一现象令人深思。对于美国媒体尤其是传统新闻业在2016美国总统选举中及特朗普任职总统期间的“失职”,新闻业内部和学者都已有相当的反思和批评。有研究者提出,在总统竞选活动一年多的时间里,特朗普始终是美国新闻业的“宠儿”:报道数量上大大超过其他竞选对手,报道内容上则追求戏剧性,有“小报化”倾向。而这都源于媒体“将市场与利润”放在了比民主更重要的地位。[18]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安纳伯格传播学院泽利泽教授认为,新闻媒体需要更仔细地倾听,去寻找特朗普之外的其他信源、“自己需要的故事”、“在特朗普周围的故事”,而不仅仅是“关于特朗普的故事”。[19]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新闻学系教授Wayne Wanta也有类似建议:在报纸头版单独设立一小块故事栏,列出总统的“每日推文”,报纸的其余部分则“留给真实的新闻”。[20]值得注意的是,现有的反思和批评不少指向的是“主流媒体”,认为其抛弃了“客观性”,成了“平衡报道的敌人”。如有美国记者指出,《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政治新闻网( www.politico.com)有13个月的时间都在报道“作为骗子”的特朗普。[21]在此背景下,不少社论,尤其是地方小型媒体及社区媒体的社论提出了媒体为当下处于分裂的美国提供纽带和连接的重要性。这样的批评反映了美国媒体自身的分化,但“客观性”能否成为真正的解决之道呢?这在美国新闻业界和学术界仍存在分歧。
面临经济上衰败和政治上不信任的双重危机,面对“推特治国”、诉诸民粹主义的特朗普总统,美国新闻业如何改变“不知所措”、“进退失据”的现实,如何为分裂的美国建立新的连接与纽带,还有待进一步的思考和探索。■
①Clinton, B. (1996). The Press and Presidential Campaigning. Harvar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1(1)3–6.
②⑧兰斯·班尼特:《新闻:幻象的政治(第9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版
③美国学者约瑟夫·斯特劳巴哈(Jeseph Straubhaar)和罗伯特·拉罗斯(Robert LaRose)认为美国媒体与政府的关系经历了从“叭儿狗”(lapdog)到“看门狗”(watchdog)再到“攻击狗”三个角色的转变。转引自叶再春:《美国新闻传媒与政府关系研究(1990-2010)》,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
④迈克尔·格罗斯曼和弗兰西斯·卢科认为“对手关系”不能解释美国新闻传媒与政府间的大量合作(cooperation)甚至合谋(collaboration),他们提出媒体和总统双方都有理由,也有资源建立一种“交换关系”。参见GrossmanM.& Rourke, F. (1976). The Media and the Presidency: An Exchange Analysis.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91(3)455-470. doi:10.2307/2148936。
⑤曾在白宫任职的斯蒂芬·赫斯认为,在竞选时期美国总统和媒体的关系是一种互惠关系,双方都有求于对方,但在总统任职后,媒体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参见Hess,S.(1983).The Golden Triangle: The Press at the White HouseStateand Defense.The Brookings Review,1(4)14-19.doi:10.2307/20079803。
⑥[20]沈荟、潘霁:《总统、新闻界与议程设置理论——佛罗里达大学新闻系Wayne Wanta教授学术对话录》,《新闻记者》2017年第7期
⑦[13]达洛尔·韦斯特:《美国传媒体制的兴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⑨Jutel, O. (2016). The liberal field of journalism and the political – The New York TimesFox News and the Tea Party. Journalism, 17(8)1129–1145
⑩Lischka, J. A. (2019). A badge of honor?: how the new york times discredits president trump’s fake news accusations. Journalism Studies20(2)287–304
[11]Blanco Castilla, E.Teruel RodríguezL.& QuesadaM. (2014). Political polarization and climate change: The editorial strategies of The New York Times and El País newspapers. Interactions: Studies in Communication & Culture5(1)71–91
[12]LakoffG.(2017January 13): A taxonomy of Trump tweets ,On the Media. WYNC. Retrieved January 22019 from http://www.wnyc.org/story/taxonomy-trump-tweets/
[14]RossA. S. & Rivers, D. J.(2018). Discursive Deflection: Accusation of “Fake News” and the Spread of Mis- and Disinformation in the Tweets of President TrumpSocial Media + Society4(2)362647009
[15]参见《华盛顿邮报》报道,见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arts-and-entertainment/wp/2018/08/16/trump-responds-after-hundreds-of-newspaper-editorials-criticize-his-attacks-on-the-press/?utm_term=.baf53f933cec
[16]陈凯:《走进美国社区报》,南方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
[17]益普索调查报告https://www.ipsos.com/en-us/news-polls/americans-views-media-2018-08-07
[18]姜华:《传统新闻业、社交媒体与“稀释”的民主——2016 美国总统选举中的新闻乱象与民主困境》,《新闻记者》2017年第6期;陈静茜、白红义:《新闻业能做什么?——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芭比·泽利泽(Barbie Zelizer)教授学术访谈》,《新闻记者》2018年第7期
[19]陈静茜、白红义:《新闻业能做什么?——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芭比·泽利泽(Barbie Zelizer)教授学术访谈》,《新闻记者》2018年第7期
[21]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reporting team(2016November 22).Accomplices or antagonists: how the media handled the Trump phenomenon.The Guardian. Retrieved January 42019from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6/nov/22/journalists-media-election-2016-donald-trump
甘丽华系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刘仟系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