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玮
　　【本文提要】本文综合存在现象学、主体理论、后人类思想等理论，结合当前媒介融合的发展态势提出，在经历了技术融合、场景融合、产业融合、文化融合、社会形态融合等阶段，媒介融合正在迈向主体层面的融合——技术与人的融合，这造就了新型主体“赛博人”。作为交流系统的城市，正是赛博人的传播实践最为活跃的场域。移动网络的节点主体之赛博人，将人与技术的双重逻辑交织互嵌，成为后人类时代的元媒介，重造了社会系统，改变了人与世界的关系。
　　【关键词】媒介融合 赛博人 后人类
　　【中图分类号】G206　　
引言
　　当今新技术发展之态势，常常让人想起飞去来器。我们拼命将工具投掷得尽可能远，以实现人力所不能达至的目标，可是工具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人手中。只不过这一次，它直接嵌入人的身体，不再仅仅是为人掌控之工具。如是观，作为工具之媒介，在为人类立下征服时空、开疆辟土之丰功伟绩之后，仿佛突然转向，要返回人自身。因此，新技术引发的媒介融合，不仅止于媒介形态之融合，也不仅仅是社会形态的融合，而是技术与人的融合。这并非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而是意味着，技术确实要嵌入人的身体，成为主体的一部分。
　　在新闻传播学领域，媒介融合的探讨主要集中在媒介技术形态的融合，如新闻生产的多媒体整合。近年来则开始向场景融合、产业融合、文化融合等维度扩展。随着新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媒介融合早已溢出新闻传播行业的边界。当今媒介融合的态势是，将看似没有关联的社会领域汇聚在一起，风马牛要相及。这种融合的关键点是人与技术的互嵌。随着人工智能的崛起，技术加速了和人的融合进程，表现为技术更深、更广、更即时地嵌入身体，甚至出现了脱离生物基础的非人类身体——如果我们暂时还将其命名为身体的话。后人类时代出现的这些为技术所穿透、数据所浸润的身体，本文将之命名为“赛博人”，是想突出表达这样的观点：技术与人的融合创造出的新型主体，正在成为一个终极的媒介。以“赛博人”的视角观照中国当前的新媒体实践，媒介融合正在突破社会领域的原有架构，以一种“横向网络”的方式铺陈开去，水银泄地般渗透在社会生活中，持续地重组社会系统。
　　这其中，有两种力量值得关注。其一，技术创新带动新媒体以赛博人为核心，引发线上线下深度融合应用产品的开发与升级。这一轮新媒体产品更新的要义是以赛博人为基点，将技术辐射到日常生活的所有方面，也就是与社会各个领域接合。这意味着，所有的社会连接都汇聚到赛博人这个界面上。其二，传播实践的各个机构主体以赛博人作为一个接口，将自身的传播网络编织到更广范围的社会网络中去。如此，传播网络不但融入社会网络，社会网络也因此得以重组。目前，这两股力量产生了既深且广的碰撞，既创造了崭新的传播实践与社会形态，也促发了脱离网络的传播主体的衰落甚至死亡。
　　这预示着，将媒介视为外在于主体之手段的观点，不过是现代性理性的一场春梦。当梅洛-庞蒂说出，世界呈现为身体性的世界时，①媒介已经潜伏了成为人之身体的特质。如今，赛博人的移动传播实践凸显了这一状态。
　　
赛博人：两个身体的分离与融合
　　本文所谓的赛博人，来源于后人类思想的赛博格（Cyborg），又称电子人。这个术语最早缘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科学家所进行的太空飞行试验。美国两位科学家在一只小白鼠身上安装了一种渗透泵，自动把化学物质注射进小白鼠，以控制它的生化反应。在这两位科学家发表的论文中，他们将这只小白鼠称为赛博格，即“自动调整的人类机器系统”——“控制论的”（cybernetic）与“有机生物体”（organism）两个词语的组合。1985年，哈拉维提出著名的赛博格宣言，她将赛博格定义为无机物机器与生物体的结合体，例如安装了假牙、假肢、心脏起搏器等的身体，这些身体模糊了人类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物质与非物质的界限。②本文将其命名为赛博人，一方面，是意欲体现和赛博格思想的承接性，另一方面，将其视为当前技术与人的融合所塑造出的新型传播主体，昭示一个颠覆性的事实，即传播的主体已经从掌握工具的自然人转变为技术嵌入身体的赛博人。因此，媒介融合不可能仅仅从媒介本身理解，而是进入了重造主体的阶段。
　　从当前的传播实践看，融合性媒体越来越在主体的层面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现今世界，在规劝人们美好生活的训诫中，必有一条：适时卸下你的“电子器官”。所谓“电子器官”，就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手机。从传播的时空范围看，手机一直在飞，无远弗届。不但覆盖现实世界，甚至制造出无垠之虚拟空间。可是无论手机涉足的世界多么深远，它却从未离开过人，已经在“器官”意义上与人融合在一起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手机都不再是大众媒介理论视角中的传播媒介了，它涉及一个社会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2018年用户达到10个亿的微信，可供人们互动社交、付钱转账、订餐订车、游戏娱乐、记录生活轨迹和身体数据、阅读与创造文字、影像等符号文本。“微信之父”张晓龙已通过微信应用群布局区块链。③这如何能够限制在“社交媒体”的范畴之内？这些传播实践的主体只可能是赛博人，它和大众媒介时代的传播主体截然不同，关键区别在于，它突破了实体论的身体观，传播的主体不再是纯粹的生物体。“我们仅仅通过电子邮件交流或者参与文本为基础的多用户游戏，就已经使‘身体即肉体’这种不证自明的想法成了问题”。④也就是说，我们以为的传播主体不再想当然的是以肉体为基础的生物人。
　　海勒从图灵实验中生发出一个问题，计算机这种媒介产生之后，人类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信息形式，还是一种实体化的表现（肉体）？海勒指出，当今的主体有两个身体，“表现的身体”与“再现的身体”。“表现的身体以血肉之躯出现在电脑屏幕的一侧，再现的身体则通过语言和符号学的标记在电子环境中产生”。海勒认为，图灵测试证明了，表现的身体与再现的身体之间的重叠不再是一种自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而是一种视具体情况而定的产物。技术已经介入其中，并且技术与产物的身份交织缠绕，以至于不再可能将它与完整意义上的人类主体分离开来。⑤赛博人是可以通过技术将表现的身体与再现的身体随时分离或者融合的传播主体，和以往相比，这个传播主体的主体性及逻辑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赛博人成为传播主体，媒介便不再是外在于人的一个工具或者机构，而是转为身体本身。身体成为一个界面。克拉里认为，去物质化的数字影像时代，主体性逐渐演变为“介于理性交流系统与信息网络之间的一道岌岌可危的界面”。⑥赛博人造就的界面，打破了原本隔绝很深、很久的众多社会系统。它创造的连接力，实现的不仅仅是专业媒体机构内部的连接，或者媒体机构与外部世界的连接，而是人类基本生存方式的各种系统的打破与重组。这正延续了克拉里对现代化的理解，现代化所涵盖的“不只是政治与经济构成的结构性改变，同时，也扩及知识、语言、空间与传播网络，以及主体性本身的广泛重组”。⑦这也提示我们，社会转型、传播网络、主体重构是处于一个持续互动的状态。赛博人身体的两重性，使得这个技术叠加生物体的界面，能够打破实体社会网络与虚拟信息网络的屏障，即时性地穿越在分属不同网络中的各种系统中，并且通过个体的传播实践，实施个人化的重新组合。这也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仅仅是媒介形态的融合，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一系列涉及各个方面的社会性融合。这一系列的融合包括：实体空间与虚拟空间的融合，社会各个领域即政治、经济、文化等系统的融合，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融合，传者与受者的融合，多维时间、异质空间的融合，等等。比如共享单车、大众点评、滴滴打车、全球民宿这样的社会新型实践，新技术传播网络连接了原来毫不相干的地理空间元素，就是以赛博人这样的主体为前提的，由此实现了虚拟信息网络与实体空间网络的融合。当然，当前发生的大规模融合并不意味着区隔的消失，而是预示着社会各种分殊边界的模糊、消失及重新界定。随着新一轮社会融合的深度展开，将涌现新型的社会系统分割方式。因此，社会系统的分离、融合与重组，不能仅仅从技术形态或者产业驱动等外在视角去理解，主体性的变化、赛博人的产生，才是媒介融合出现后一系列社会系统融合重组的根本性条件与动力。
　　马化腾在2018年阐释他的“数字中国”理想时说，“让‘数据多跑腿，群众少跑腿’成为现实”。⑧很显然，他不是在强调信息服务水准的提升。这个转变显示了媒介与人的连接方式的根本性变化。以前媒介是分散的，人必须分别接触不同的界面，才能获得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信息。赛博人作为一个终极媒介，正在将分散化的界面不断地加以整合，聚合到自己的界面上来。这个聚合的过程，不仅仅意味着社会系统以人为基点的重组，而且也预示着，生物体逻辑与技术逻辑的互嵌。一个相当普遍的事实是，人本身也成为计算机数据的重要来源。人作为主体的感知、行动都可以被技术、算法所利用并制造成为数据，反过来，这些基于技术逻辑的数据又规约着赛博人主体性的内涵及实践。
　　
赛博人：移动网络的节点主体
　　三年前，笔者针对微信的新媒体实践，提出了“节点主体”的概念，旨在描绘移动网络时代新型主体的样貌，以表达这样的想法：主体不是先在的，而是在关系网络中处在一个不断建构与解构的过程中，以揭示移动网络时代节点主体与社会网络互相构成的动态关系。“节点作为主体，及其与客体、与其他主体之关系，不是由先在的单一、固定本质决定的，而是在网络的节点中动态地呈现出来的。关系网络也并非静止的结构，是由网络中的节点主体持续不断的实践编织起来的流动空间”。⑨但在彼时，对于节点主体的形貌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感知与认识。这个主体可以是一个自然人，也可以是一个组织。节点主体本身的特征未能给予呈现，只是朦胧地观察到社会网络的传播主体，从以前较为单一的专业机构，扩展到个人、临时小团体和各类社会组织，并且频繁地穿梭于实体空间与虚拟世界，社会传播网络也随之变化、重构。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突飞猛进，以及移动网络技术向社会的深度渗透，这个节点主体的形貌逐渐浮出水面，越来越清晰了，这就是技术具身的赛博人。如此，无论个人、小群体还是社会组织，作为节点主体，他们都共享一个特征，就是人与机器的结合体。这个主体与世界接合的逻辑杂糅了人与技术的双重逻辑，连接的网络因此也是跨越物质、信息、身体、意识等多个方面。
　　赛博人作为节点主体的传播实践如何改变了人与社会的关系？
　　最显著的一点是，赛博人正在打破基于结构-功能主义理论框架中媒介与社会之关系。在这个框架中，社会被视为一个整合性的有机体，社会结构分解为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的社会子系统，子系统以专业化的分工承担专业的功能，不同系统的交集，是以专业功能的交换为前提的。大众媒介就是信息系统，它专司信息生产与传播之功能，并以此与其他领域产生关联，比如政治领域的知情、表达与协商；文化领域的意义生产与认同建构等等。如此，媒介的传播被视为社会系统正常运转之工具。赛博人的节点主体，打破了这个社会结构系统论。赛博人的传播实践，不再能简单地归为信息系统，而呈现出与政治、经济、文化等其他子系统的并置关系。赛博人建构的社会网络渗透在社会各个领域中，因此，原本大众媒介专业化分工的信息生产传播形成的行业垄断，必然要被打破。所谓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时代，并非只是消息来源的多样性、传播主体的多元化，而是社会传播网络的建构方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以真相的定义而言，大众媒介时代，专业化的媒介机构是主要的定义者，在赛博人时代，不仅仅是定义者增多了，而且定义方式以及关系格局变化了，真相的定义成为一个动态连续、多个主体的拼贴过程，其中自然有强势节点与弱势节点的区分，但专业垄断的权力被大大削弱、转移，并逐步瓦解了。
　　赛博人重构了被大众媒介分割的人之身体。就海勒所言的两个身体，大众媒介时代倚重的传播主体是再现的身体。在主流传播学理论中，大众媒介岂止是遮蔽了身体，更是将身体视为需要被克服的障碍。这当然并不奇怪，事实上，围绕着意识主体之抽象思考与身体主体之感性知觉孰优孰劣的争论与分歧，是个由来已久的哲学议题。19世纪重要的视觉研究者、哲学家叔本华提出了一个“既是感觉之场所又是生产者的主体”，他“翻转康德之厚抽象思考而薄知觉认识的态度，并坚持由生理学上构成的主体就是再现形塑的发生场域”。⑩在基特勒看来，每一种媒介的发明，都是对人类身体感官的分割与重组。“电影、留声机和打字机在历史上的同时出现，将光学、声学和书写的数据流分隔开，从而各自实现了自动化。……1880年前后，光学、声学和书写的技术分流打破了古登堡的书写垄断，人的制造就有了可能。所谓的‘人’分裂成生理结构和信息技术”。[11]在这样的视野中，现代技术发明的不同形态的媒介，都是针对人之身体的一种浩大工程。它们对人类身体感觉器官实施分割，将每一个感官从身体的整体性中剥离，再加以延伸。这些步骤为数字技术的重新整合提供了前提条件，“那些早期看似无害的机器能够存储信息，进而使声音、图像和书写分离，从而开辟了信息技术的时代。……信道和信息的数字一体化抹杀了各种媒介的个别差异。音响和图像、声音和文本都被简化为表面效果，也就是用户所熟知的界面”。[12]大众媒介就是基于对人体感官的分离与肢解，创造出不同的媒介形态，突出了意识主体，遮蔽了表现的身体的感官知觉，消解了身体的整全性。赛博人的出现，是要将被大众媒介分隔的器官再组装起来，这是一个器官通过技术重新融合的过程。当然，融合之后的身体，肯定不是单纯的有机体了，而是添加了新的元素，机器！这似乎暗合了延森视野中的“元媒介”，“它涉及新兴数字媒介对于旧的模拟媒介技术和机构的整合”。[13]但它绝不仅止于数字媒体，因为“媒介正在成为人体的一部分。……交互界面的基本意涵发生了变化，它从一种工具的界面变成了一种皮肤或者生物膜的界面”，即“有机用户界面”，[14]这就是赛博人。作为有机用户界面的赛博人，“极大地推动了更多植根于本地的、更加个人化的交流与传播的实现，它使得我们可以随时随地与其他传播者展开包括图像、文本及声音在内的交流沟通，也使更多的物理距离或社会意义上的远程操作变得可能”。[15]赛博人的传播实践与大众媒介时代的传播实践在时空方面产生极大差异。它是持续性地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在时间维度上，我们已经无法像大众媒介时代那样统计接触媒介的时间，因为之前的读报纸、听广播、看电视，是日常生活中一个相对集中清晰的片段，但如今的新媒体使用，是碎片化地融入日常生活。从空间维度看，接触大众媒介必须固着在一个地点上，因此削弱了人与地理、空间互动的丰富性，但赛博人作为媒介，传播实践是伴随人的移动同步展开的，裹挟了大量地理空间元素，最极端的一个例子是，如今人的移动轨迹都可以被记录处理后成为数据，产生重要的社会价值。赛博人这个交互界面几乎聚合了日常生活的大部分内容。以当前新媒体实践中相当普遍的现象为例，新媒体产品不断追求用户黏性，比如一些新闻APP，需要在单一的新闻内容之外，添加和新闻无关的内容，诱使用户不停地打开产品，增加使用频率。另一方面，传统媒体则拓展了与主业貌似毫不相干的业务，比如策划线下各类社会活动。这两者的指向是共同的，都是为了将原本相对单一的传播行为拓展到更加多样化的领域，将日常生活的不同侧面加以整合，力图全方位地实现与用户日常生活的对接与渗透。大众媒介社会系统功能专业化的时代，接触媒介的单一性特质完全被打破了。赛博人的日常生活无时无刻不与媒介有关，这个节点主体从无下线时刻，永无脱网之日。
　　赛博人成为移动网络的节点主体，意味着新媒体不仅仅是社交工具，更是人类的存在方式。传媒机构正在从相对专业化的社会子系统，转变为社会网络的节点。传媒机构在传播网络与社会网络中的位置和价值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它的传播对象（受众），突然摇身一变成为赛博人，堂而皇之进入传播网络中，成为节点主体，和传媒机构并置在传播网络、社会网络中。尽管他们传播的力量从单体而言无法与传媒机构相提并论，但网络社会中节点有强弱之分，而没有唯一的中心。传媒机构的价值也发生翻转，连接、整合能力正在超越内容生产，成为传播平台的优先核心价值，传媒机构也逐渐变为赛博人，或者说赛博人的组合。
　　
结语：从赛博人到人工智能
　　梅洛-庞蒂说：“‘存在’一词有两种意义，也只有两种意义：人作为物体存在，或者作为意识存在。相反，身体本身的体验向我们显现了一种模棱两可的存在方式。……因此，身体不是一个物体。” [16]学术思想史上，恐怕没有哪一位学者像梅洛-庞蒂这样给予身体无比突出之地位，他认为，“身体本质上即为媒介。……即身体作为介质，既是世界的中心，又是其显现的载体”。[17] “身体不再是处境-世界的‘中介介质’，身体与世界拥有着共同的构成质料，同属于一个‘构成性处境’”。[18]梅洛-庞蒂认为“身体-主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作为媒介，具有连接可见之物与不可见之物的作用。“身体是使不可见之物隐喻式地显现为在场之物的重要媒介，同时身体体验也使神秘的不在场之物得以曲折隐晦地显现。身体作为从可见物到不可见物的桥梁性功能主要表现在，用身体及其感觉来同化这个世界，就能把陌生的、异质的、不可见的事物转化成可感觉的、可见的、可理解的事物，从而在人与世界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创造出一种关系和意义”。[19]梅洛-庞蒂的身体-主体论的核心，就在于以感性知觉抵制现代性以降笛卡尔意识-主体的理性主义。从这个视角审视，大众媒介时代的传播主体，无疑是现代性范畴中的理性意识-主体。
　　赛博人是对意识-主体的反叛，它将感性知觉重新整合进传播主体，从这个角度说，它部分地实现了梅洛-庞蒂的身体-主体。但显而易见的是，它肯定不等同于身体-主体，因为技术嵌入了人的身体，赛博人的身体是技术具身的身体。如果说，梅洛-庞蒂以身体-主体强调肉身与自然世界的接合，进而创造出社会世界，那么赛博人打通的是实体世界与虚拟世界，并将其融合为一个世界。
　　城市为新型主体赛博人的传播实践提供了最佳的社会场域。麦侉尔如此生动地形容今天我们司空见惯的场景：“携带移动设备的人成了活的光标，城市空间成为交互界面。” [20]麦侉尔将移动网络时代的媒介命名为“地理媒介”，它改变了人类社会的时空观。移动数字媒体无处不在的特性，使得场景化的传播可以重组多重时空。位置化的信息在城市空间中支撑并实现了各种新的社会实践和商业逻辑。[21]地理媒介的出现，使得传统大众媒介倚重的信息文本的虚拟叙事，日益为全息化的身体实践所吸纳、转化、替代，虚拟之城与实体之城以各种方式融合、交织在一起。一方面，赛博人以再现的身体，活跃在虚拟之城中，视频、语音、表情包等等越来越多的身体性元素出现在虚拟空间中。另一方面，赛博人表现的身体嵌入城市空间，携带移动设备的人们游走于实体之城中。重要的是，这两个方面并非彼此隔绝，而是不断以赛博人为界面形成交汇。“当千万个人每日在城市中的移动轨迹能够被数字媒体记录下来，空间位置在城市体验中就获得了新的重要性。大规模的数据分析和位置追踪功能结合起来，形成了新的城市逻辑”。[22]只有赛博人，才能如此彻底地将人与技术的双重逻辑、实体空间与虚拟世界的双重行动史无前例地交织互嵌在一起。所谓传播“落地”的问题在新媒体时代有了新解，它不仅仅意味着对受众的意识-主体产生了态度与行为的影响，更是指要将身体-主体场景化，传播要找到、落实于那个活跃在实体空间中的身体。现今的城市无疑是实体与虚拟双重逻辑的扭结交集的最活跃场所。
　　众所周知，大众媒介是与现代性城市同构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的城市传播，就是将传播实践落实到一个历史的、文化的、具体的社会场景中。[23]帕克主导的芝加哥学派的报纸研究与传播思想，之所以对美国乃至世界的传播研究产生引领性的巨大影响，正是因为它回应了20世纪初期世界性城市化浪潮中的重大社会议题。传播与城市之紧密关系，还因为城市一直被视为交流系统，因此是整个世界的中枢。建筑学者彼得·安德斯从信息与物质融合的角度讨论物理空间与电子空间的关系，两者最彻底的融合，就是物理空间与电子空间完全融合，比如全部被电子安全系统与操作系统所覆盖的建筑物。他用“Cybrid”（物理-电子空间复合体）的概念来描述现实中由物质与数据融合而共同构成的新空间环境。[24]目前风行全球的“智慧城市”，正是这个融合的加强扩展版，被技术全面覆盖的城市正在成为一个新世界，这个交融了虚实空间之新世界的主体是赛博人。
　　唐·伊德在论及人与技术的关系时说，“对于人类来说，没有技术的生存只是一种抽象的可能性”。[25]言下之意，技术其实一直与人相伴随。他所描绘的技术具身关系是“技术在这种关系中具有了最大程度的‘透明性’。技术就好像融入我自身的知觉-身体经验中”。[26]按照伊德的这个思路，赛博人可说是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技术具身。但是且慢！技术与人的关系，并没有停留在此。人工智能可以完全脱离生物性的身体，或者说寄居于“虚拟身体”。后人类已经发出宣言：“因为我们的本质是信息，所以我们可以消除身体。” [27]人类目前还无法预测未来主体的形貌，或许目前大多数人都很难想象没有身体的意识与感知。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新闻传播学对于人工智能的讨论，肯定不能止步于机器人写新闻。在主体性的层面理解媒介融合，理解传播与新技术的关系，可以成为传播研究多元化路径中的一个新思路。
　　德布雷说：“对技术价值的轻视已经深深地刻在我们的精神基因中。” [28]在人类面对技术的急剧变化感到茫然无措的当下，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或许是，对德布雷所说的这种精神基因实施持续性的深刻反思，这种反思一定是艰难、痛苦而漫长的。■
　　
①莫罗·卡波内：《图像的肉身》第一章，曲晓蕊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②欧阳灿灿：《当代欧美身体研究批评》第16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③邓金香：《2018年张小龙已通过微信应用群布局区块链》，PMDengtalk微信公号，2018-02-01
④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36页，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⑤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5-6页，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⑥乔纳森·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论十九世纪的视觉与现代性》第4-5页，蔡佩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⑦乔纳森·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论十九世纪的视觉与现代性》第17页，蔡佩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⑧《马化腾2万字的两会建议，传递哪些思考》，腾讯研究院微信公号，2018-03-06
⑨孙玮：《微信：中国人的“在世存有”》，《学术月刊》2015年第12期
⑩乔纳森·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论十九世纪的视觉与现代性》第117，119页，蔡佩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11]弗里德里希·基特勒：《打字机、留声机、电影》第15，17页，邢春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12]弗里德里希·基特勒：《打字机、留声机、电影》前言第2页，第2页，邢春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13]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第105页，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4]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第86、87页，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5]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第87页，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6]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57页，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17]艾曼努埃尔·埃洛阿：《感性的抵抗：梅洛-庞蒂对透明性的批判》导言第17页，曲晓蕊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
[18]艾曼努埃尔·埃洛阿：《感性的抵抗：梅洛-庞蒂对透明性的批判》第120页，曲晓蕊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
[19]欧阳灿灿：《当代欧美身体研究批评》第11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
[20]McQuire, S. Geomedia: Networked Cities and the Future of Public Space. Cambridge: 2016Polity press: p4（本文所引参照潘霁中文译文）
[21]McQuire, S. Geomedia: Networked Cities and the Future of Public Space. Cambridge: 2016Polity press: p4（本文所引参照潘霁中文译文）
[22]McQuire, S. Geomedia: Networked Cities and the Future of Public Space. Cambridge: 2016Polity press: p4（本文所引参照潘霁中文译文）
[23]孙玮：《传播：编织关系网络》，《新闻大学》2013年第3期
[24]AndersP. Integrating Cognitive and Physical Space in Architecture. Convergence19994（1）.
[25]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第14页，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6]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第78页，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7]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28]雷吉斯·德布雷：《媒介学引论》第53页，刘文玲译，陈卫星审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孙玮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中心研究员。本文为国家社科重点项目“新媒体环境下的城市传播研究”（15AXW00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