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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的“多闻学府”与传播的问题意识
——兼介四篇“引子论文”
■李金铨
(一)
  《新闻记者》本期这个专辑是由第一届“多闻论坛”所选的四篇“引子论文”所组成。“多闻论坛”由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主办,2015年4月11日到12日在烟雨濛濛垂柳青青的南京和扬州举行。
  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成立“中国大陆青年新闻传播学者到访项目”,至今已经11年了,共有173位学者参加,遍布全国各重要高校。这批佼佼青年学者,熔友谊和学术为一炉,蔚然形成一所风格独特的“无形学府”(invisible college)。独学而无侣,孤陋而寡闻。这些学者乃倡建一个深入交流与砥砺的机制。既成,从《论语》的“友多闻”取义,名之曰“多闻雅集”,象征由“博学多闻”的“新闻人”所成立的朋友圈,彼此互称“多友”,凝聚了磁场极强的学术网络。每年夏季固定择地聚会,平时则在活跃的微信群互通声息。
  南京大学有“多友”13位,南师大有5位。南京是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在全国地位适中,而且难得集中了18位“多友”,合作无间。在杜骏飞院长的慷慨支持下,南大新闻传播学院成立一座“多闻书院”,要像磁铁般吸引各地忙碌的多闻学者前来驻足憩息。在当今严密冰冷的学术科层组织上,添增传统中国读书人游艺的书院,苟能有机结合,相得益彰,不啻是有远见的创举和功德。书院的活动刻意不紧贴个人狭窄的研究,庶几提供开放思考、自由讨论的空间。质言之,“多闻雅集”和“多闻书院”一脉相承,互相支持,并非彼此取代的关系。
  第一届“多闻论坛”是该书院打出的第一手笔。从缜密筹划到执行圆满,必须完全归功于郑欣、张红军、朱丽丽、王蕾、王辰瑶和袁光锋的团队。这个全新打造的学术平台小而美,平实踏实而不浮夸。参加人数限制在四十人以内,力求与众不同,不落入枯念文章的俗套,也避免讨论无聊琐碎的题目。必也,寓学于乐乎,以轻松的态度深入讨论严肃的问题。唯因有深厚的友谊做基础,心无芥蒂,既没有矫饰的必要,也没有表演的冲动,更不怕意见不同而得罪人。
  现代学术以问题为中心,以概念化的表述建立理论联系,经过严谨的逻辑推理,并以经验的方法勾连丰富的证据,始能辨证论旨的真伪。这次论坛的主题是“中华传播学的反思:下一个里程”,顾名思义,就是回顾与展望并举,从发现、讨论、提升问题意识的过程中,促进学术社群的共同成长。与会学者针对特定的领域,检视过去问过什么问题,解决了哪些问题,下一步应该问什么才是好问题。管见主张,与其一开始就搬弄抽象大理论,不如从具体经验出发,只有选择具体的问题,才会油生切己之感。但任何具体问题,都必须提升到具有普遍意义的层次,否则犹如无主孤魂,喃喃独语,无法与活人做有益的沟通与对话。论坛期望找出共同的真切问题,这些问题可以不断更新修订,可以赋予不同的解释,却是不管做什么研究都会遇到的。唯有在这种宽广的语境下谈问题,大家才会获益。
  社会科学是外来的,在中国的发展时间很短,道路崎岖。传播学尤其年轻,尚未定型。未经专业训练的学者凭借聪明“拍脑袋”,纵使吉光片羽爆出火花,毕竟不成系统,难以为继,甚至前后矛盾也未可知。可幸年轻一代人才辈出,他们接受愈来愈规范的训练,接触西学日多,水平和眼界都提高了,出现蓄势待发的劲头。但在此关键时刻,我们必须及时提醒自己:一方面追求专业的严谨规范,一方面谨防落入过度专业化、划地自限的陷阱,以致异化为技术化、碎片化、孤岛化的窠臼。极目所见若干主流支派的美国式研究,死抱住一个孤立的小题目埋头耕耘,只顾谈变项(variable),不敢谈视野(perspective)难怪沦落到“同行如隔山”的境地。这断断不是我们这个学术社群所应该争取的目标。有鉴于此,多闻论坛的旨趣便在两极之间允执厥中,既专业,又超越专业。多闻社群涵盖近两百位优秀年轻学者,如能时时开拓问题意识,保持方法自觉,不断以提高境界自期互勉,进而形成一种文化运动,想来是颇值得提倡和尝试的。
  传播研究既然是从西方传来的,我们跟西方学习当然无可厚非,也是必经之路。但是学到一定程度,便要深刻反省它对母社会、母文化哪些是适合的,哪些是不适合的。最后,一方面要超越西方的话语霸权,一方面要反对“义和团”式的学术民族主义借尸还魂 ,而切切实实从母社会发现真问题,拿出具有文化特色的重大业绩,回馈给西方乃至世界的学术圈。等到哪天我们有这样的实力和业绩,便足以和西方平等对话,并且一起共同“再学习”。这是一个正反合的辩证关系——先学习,再去掉一些,最后共同再学习——也显然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不能漫天叫口号,而必须靠几代人不懈地努力。这既是长远的目标,最终也应该责无旁贷。扩大而言,学习的第一个阶段是learn,第二个阶段是unlearn,最后是relearn,仿佛螺旋盘向上反复翻转。我们人生何尝不也是这样不断上升定位的?(按:我曾在《开放时代》铺陈这些关于知识论和方法论的拙见,请参阅《国际传播的国际化:反思以后的新起点》2015年1月;《在地经验,全球视野:国际传播研究的文化性》2014年2月)“多闻论坛”何幸,集结如此优秀的年轻传播学者,切磋琢磨,借助讨论为试金石,将自己这把刀愈磨愈利,用意尽在于此。
  
(二)
  以下简介本辑所刊出的四篇“引子论文”,也就是开篇开题、无私无悔、供人讨论供人射击的模范“靶子”。
  华南师大刘兢《发现在中国的“传播”:195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议题在美国大众传播研究中的流变刍议》:
  美国以中国为群己之分的“他者”,也是反照美国的一面镜子。一般而言,美国学界研究中国传媒哪些议题,除了受到各自相关学科和领域发展的影响,还取决于(1)美国发生什么变化(例如国内社会动荡、对华政策的递嬗)?(2)中国发生什么变化(例如文革起伏、八九风波、政经崛起)?(3)中美关系发生什么变化(例如中美建交、外交纷争与合作)?以及(4)国际政经格局发生什么变化(例如美中苏三角关系的分合、冷战结束、中国进入全球秩序、地缘争霸)?因此,同一现象在不同时空可能获得不同甚至相反的理解。尤其是文革锁国时期,外界只能雾里看花,远隔太平洋的美国学者普遍做出一厢情愿的通解,已是知识社会学有趣的案例。
  然而,美国学界自有不同的解释社群,有世代差异,有局内人、局外人,其学术训练、关怀与角度各有不同,值得更加细致分疏。以往六十年间,美国学界设定中国传媒研究的议题,有无成熟的理论范式?我觉得隐隐然受到现代化理论、依附理论和全球化理论的交错暗示,但始终并未建立明确而严密的理论联系。中国传媒研究已逐渐告别冷战的区域研究,与国际传播研究汇流,但与美国主流国内传播的轨迹仍有分途之势。
  湖北大学黄月琴《“弱者”与新媒介赋权研究——基于关系维度的述评》:
  赋权理论新近引入中国传播研究,却对当前“失衡发展”的社会正义颇有指标意义。作者详细整理文献,有助于进一步提炼主要脉络,比较各流派之间的异同,乃至提出中国传媒的问题和案例。管见以为,倘若以某一个理论为依归或主轴,把其他理论拿来和它比较,有主有从,一以贯之,以至于发展一套赋权的理论架构,引导中国传媒研究的实践,当更深刻更有活力。
  既言“赋权”,英国学者S. Lukes对“权力”有三个面向的索解,当可从旁为我们提供若干启示。权力者也,一是“迫许”我们做什么(enabling);二是“不许”我们做什么(disabling);三是制约思想的源头,使人相信既有秩序的合理性,这已契合葛兰西的“争霸”(hegemony)理论了。下一步,或应在具体情境下,从这三方面角度构思传媒赋权的角色与作用,并联系到赋权者与被赋权者的文化资源和物质基础,乃至他们在传媒和人际网络的互动关系(意见领袖和追随者)。这样做当可解放想象力,引发环环相扣的问题意识。
  浙江大学李红涛、四川大学黄顺铭《新闻生产即记忆实践:媒体记忆领域的边界与批判性议题》:
  作者廓清媒体记忆的边界,既不过于宽泛,也不过于狭窄,要能恰到好处。接着他叙述媒体记忆与记忆实践的关系。本文以较多篇幅讨论媒体记忆的八个批判性问题。这些是很好的问题意识,倘能以更抽象的语言和架构统摄、概括或凿通其内在理路,解释力应该可以大幅提高。
  以我对芝加哥象征互动学派的理解,媒体的作用概有两面性:在被动上,媒体提供平台,是记忆的载体,让各种社会力量在媒体或透过媒体而生产、储存、解读记忆;在主动上,媒体更界定局势,建构现实,本身就是社会记忆的生产者。记忆是霸权和反霸权的斗争,英国文化学派巨擘威廉斯(R. Williams)说:
  鲜活的霸权恒是一个过程。……它必须不断地被更新、再生产、保卫与修正。同时,它也不断地受到它本身以外的压力所抗拒、限制、改变和挑战。
  这就进入威廉斯所阐述的支配霸权、另类霸权和敌对霸权,彼此对于历史记忆的动态斗争了。但凡控制、颠覆、合谋、合纵连横、消亡、重整旗鼓,必牵涉行动者和结构的互动,而这些过程均须具体入微的分析。媒介记忆与记忆实践是互为影响的共构过程。我想,若在“媒介记忆”和“记忆实践”两个名词之间,安插一些形象化的动词,例如生产、储存、象征、启动、遮蔽、消费、反馈、挑战等等,也许可以释放想象力,进一步构思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上海社科院白红义《新闻业的边界工作:概念、类型及不足》:
  作者一向以掌握大量文献闻名于同侪,本文从媒介社会学着手,说明媒介组织界定内外的边界,以建立并维护其身份认同,但他最终想解释的是新闻职业话语的生产。他把新闻职业话语分成反思、协商、批评、纪念四类。
  我以“先读者”的便利,权且提出几个问题,延续作者一路下来的讨论。第一:是谁(行动者、诠释社群),在什么结构条件下,生产何种话语?第二,它们为什么会生产这些话语?要回答这个问题,则必须结合文本(text)和语境(context),而所谓语境又有小(职业身份、专业规范、媒介组织的运作)、中(媒介与社会力量、信息来源的关系)和大(总体政经结构的互动)的层叠。第三,这四类话语只是举例或已概括可能的范畴,是互斥或互补,其间有无内在联系?第四,各种诠释社群如何在不同的话语建构(现象学家称之为“多重现实”)之间取得同情的理解,或求同存异,或奋斗抗争?第五,这些话语生产对于媒介组织的运作有何影响?第六,喻诸交通,从媒介组织“界定边界”出发,恐怕无法直通“话语生产”的目的地,当中势必设立驿站,包括上述的多层语境,始能搭起一座因果链接的桥梁。是耶?非耶?求教于作者和读者。■
  
李金铨/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讲座教授、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主管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主办单位: 上海报业集团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