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新闻摄影:最难拍,突破机会也最多
——著名摄影记者贺延光访谈录
■周珊珊
贺延光,《中国青年报》原摄影部主任、图片总监;中国新闻摄影学会原副主席。从事新闻摄影工作三十年来,贺延光曾4次获全国好新闻(中国新闻奖前身)摄影奖;2次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专题照片:SARS病房、《两党一小步民族一大步》);1次获中国新闻奖特别奖(1998年抗洪期间拍摄的《长江九江段4号闸决堤30米》)。“不为历史留下空白”是贺延光从事摄影工作所奉行的理念。
前不久,笔者对贺延光老师做了专题访谈,他对自己从事新闻摄影工作三十年中,有关会议新闻摄影的经历和心得做了回顾和总结。此文根据访谈内容整理而成,并经贺延光本人审定。
会议新闻是时政新闻的一种,从会场布置来讲,主席台、座次安排、会场布置等等,程式化非常明显。而中国记者在报道会议新闻的时候,也是严格遵循这套规则——以主要人物为中心,形式上非常刻板。所以中国的会议新闻照片,好的不多。
其实《中国青年报》采访会议并不算多,但在我刚当记者的那一段,赶上了一个非常好的时候,正值国家改革开放。“文革”结束后,有很多问题积重难返。但打倒“四人帮”之后,新一代国家领导人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出现在群众面前,他们开始严肃地面对中国问题,开始探讨中国社会的前进方向,他们表现出很多吸引人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开始当新闻记者,也是赶上了好时候。因为改革开放后,我们摄影记者可以看到国外的新闻照片怎么拍,以及怎么样拍出来更好看。
原来摄影界有一个说法,比如我这个照片拍得不太好,我会跟别人解释,这不是我的“作品”,这是我的“新闻照片”。好像大家从心里觉得新闻照片就应该拍不好似的。实际上,经过这几十年,现在来看,会议照片最难拍,但会议照片也最可能突破。正因为它难拍,所以突破的机会更多。
用镜头记录民主的进程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参加了不下六七次全国党代会、全国两会。我第一次采访两会是1988年。一进大会堂,在一楼代表席就可以看见,走廊里每隔十几米就立着一个麦克风。我当时还不知道这究竟是干什么用的。直到那天,代表们表决通过科教文卫委员会主任委员人选的时候,代表席中突然有一个老先生大喊“我反对”,然后就离开代表席,几步走到麦克风跟前。他在麦克风前发言,嗓门很大,全场震惊。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个麦克风是供代表随时发表不同意见用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名代表叫黄顺兴,他当时说:“我反对周谷城老先生就任教科文卫委员会主任委员!周谷城老先生虽然德高望重,但已八十有九,应该好好休息,把这个位子让给更年轻的人。”周谷城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也是当时在民主党派很知名的一个人物,黄顺兴的讲话引起了热烈的掌声。
那天上会时我正感冒发烧,穿着一件厚毛衣。本来我低着头蹲在第一排和主席台中间的走廊里,后面一声“我反对”传过来,我抬头一看,立即把毛衣一脱,扔在地上,几步奔到话筒前,迅速拍了几张。其中最有名的一张就是第二天刊发在《中国青年报》头版上的《民主进程》。拍完黄顺兴,我立即回头拍主席台,那张照片叫《倾听反对意见》,是我近几年才公开的。可以看到,当时邓小平、杨尚昆都抓起助听器往耳朵里塞。主席台前面是习仲勋主持会议,也很注意地往下面看。很显然,黄顺兴的这个反对意见引起了主席台领导的高度关注,他们大概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民主进程》这张照片,画面上用广角镜头把环境交代清楚——这是在人民大会堂,在人代会的现场,正因为是在这种环境下,发表反对意见才有意义。新华社记者还专门为这一新闻写了一篇文字特写,但多数媒体没拍到照片,我的这张《民主进程》几乎成了独家发表的照片,发在《中国青年报》头版。因为当时会议已经开到中午,国内记者很多提前退场了。一是早点退场交通相对更顺畅;二是大家也觉得选举就是按程序走个流程而已,不会发生什么新闻。但谁也没想到,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当时,《中国妇女报》摄影记者陈炼一也拍到了这个镜头,但是他拍的是黄顺兴的竖幅特写,缺少对背景环境的交代,新闻过去后单独再看照片的话,可能会产生疑惑。
《经济日报》摄影记者邓维没能拍到照片,后来他也很懊悔,他说因为这件事情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耳光。
新闻这个东西,很多时候你是无法预判的,所以我的习惯一般都是在现场耗着,直到会议全部结束。就像我每天出门一定会带着照相机一样——可能100天里有99天根本用不到,但如果有一天你遇上突发事件,手边没有照相机可不行。你是干这个的,不仅仅是发烧友,否则就太不专业了。
全国人大代表黄顺兴的故事
我拍完了这幅照片,后来在写文字说明的时候查找了黄顺兴的资料,发现这个人曾当过台湾民选“县长”,当过台湾的“立法委员”。除了这次,黄顺兴还有过几次“异动”。有一次会上,大家正要投什么票时,他忽然站起来发表意见,要求会场建立“秘密投票处”。
我的记忆中,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引起全场哗然,有笑声,有鼓掌,但是大部分人并不是很理解。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秘密投票处”这个说法。
不过后来人民代表大会采纳了他的意见,在走廊尽头的幕布处设了几个秘密投票处。不过在投票的时候,全场两三千名代表,绝大部分人还是坐在桌子边填写选票,只有少数几个人拿着选票大步走向秘密投票处。这仍然引起全场哗然,有赞成的,也有不屑的。可见,当时很多人还没把投票当成多神圣的事儿,也没有当成自己的一种权利。
后来在1992年3月全国七届人大第五次会议上,人大表决三峡工程提案的时候,黄顺兴也站出来反对通过三峡工程提案,那时也有照片记录。但黄顺兴最后站起来发表反对意见时,话筒被掐断了。他还在底下反对呢,这边关于三峡工程提案的表决已经通过了。
也就是在这次会议后,黄顺兴愤而离席,不久后即辞去全国人大常委职务。
1988年的两会现场
《胡耀邦和邓小平》是1982年共青团十一大开幕时拍摄的。当时我还是《北京青年报》的记者。“北青报”那时是家小报,小报记者出去见到大报记者常有自卑感,能进大会堂就算不错了。所幸那时候管得也不严,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挤在主席台前按了两张,刚按完快门,就被警卫赶到了后面。所以拍这张照片也比较偶然。
我在1988年拍了很多有意思的照片,比如1988年4月13日,七届全国人大换届选举时拍摄的《交班》,这张照片曾公开发表过,但发表时没有附上解说文字。照片拍的是新选出的国家主席和老的国家主席交班、拥抱。我写的解说文字是“79岁的李先念把这个位置交给了81岁的杨尚昆”。
1988年,我还拍了周谷城的照片。在黄顺兴反对他就任教科文卫委员会主任之后,周谷城出席民主党派的记者招待会。记者招待会时长近两个小时,周谷城已经89岁了,他坐在第一排时就在打盹。我就站在他的前面拍照,他一边在打盹,一边又在控制自己别睡着,所以我拍照的声音就被他听见了。他看了下,从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这样他打盹不打盹你就拍不出来了。
改革开放初期活跃的氛围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记者还是很踊跃的,胆子也很大。比如我曾经拍过一张照片,我自己都忘了,结果多年后碰到《解放军报》的一位副总编辑,他说他记得我曾经在两会上拍过一个代表团小组讨论的照片,天津科技界的女代表侃侃而谈,而她旁边坐的体育界代表睡着了。当时我拍这幅照片的意图是表达代表之间没有共同话题,如果以后能按照界别来分组更科学一些,可以让代表们在讨论中有共同话题。我想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的记者是很活跃的。
再比如邓小平掐烟的那张照片。如果注意的话,那时候邓小平的沙发旁边、茶几底下,都放着一个痰盂,因为抽烟就得吐痰嘛,但这个其实很不文雅。但在那个时候的新闻照片里,这些都可以看得见。
在一次会议上,邓小平在抽烟,台下有位代表让工作人员递了张字条,工作人员就递过去给坐在主席台上的赵紫阳。赵紫阳打开纸条一看,笑了一下,又把纸条给到旁边的邓小平,邓小平一看,是代表给他抽烟提意见,建议他不要在大会堂里抽烟。他也笑了一下,然后把烟掐灭,放到烟灰缸里去了。从此以后,人们在公开场合再也没有看到过邓小平抽烟。当然,邓小平戒烟是后来的事情。我们后来知道这位人大代表叫红线女,是著名的粤剧演员。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今天,还有没有代表敢给主席台上的人递字条?
在习仲勋的被窝里装胶卷
我也曾在中南海里拍照片。有一次,总书记胡耀邦接见上世纪50年代团中央青年垦荒队队长杨华。因为是个小范围的接见,别的媒体都没去,只有《中国青年报》的两个文字记者和我去了。
接见的前一天我就得到通知,所以准备得比较充分。那时候还是用胶片摄影,我把照相机的电充得满满的,胶卷也换上了新的。差不多还差十分钟接见就要开始的时候,我准备先试一下胶卷。按动快门之后,相机左边的轴不动,但是照相机响了,右边的数字也变了——这意味着因为相机电充得太足,胶卷脱钩了。当时我的汗一下就出来了,没想到做这么充足的准备,劲儿使过头了。还有10分钟胡耀邦就要到了,现场又没有别的记者。我需要做的是打开暗盒盖,把胶卷重新挂到齿轮上,但这个过程要在暗房里完成。可是中央书记处的会议室哪有黑的地方呀?我急得满头大汗,赶紧找到中办的工作人员。我说能不能找一个黑屋子,需要重新装上脱钩的胶卷。
工作人员和气地说了声:跟我来。带着我拐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办公室。办公室不大,有个套间,套间里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写字台,此外再没别的了。工作人员说你把被子拉开,在被子里把胶卷重新装上。胶卷很快装上了,也没有耽误拍照的正事。后来工作人员才告诉我,这是习仲勋的办公室。
我现在也老是回想这件事情,同样的事情如果在今天发生怎么办?很可能没有人会帮你,你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工作,那是你自己活该。这件事其实不大,但是真的能体现出那时候高层人物和底下的这种关系。
拍“胡连会”的那些事
《中国青年报》有个传统:谁的照片拍得好就用谁的。如果本报记者拍得好就用本报记者的,不会用新华社的通稿。
我拍的《两党一小步 民族一大步》,更多的人看到的是最后照片得奖,实际上拍照背后的过程更有趣。
连战要到大陆来,并非突发新闻。他来之前我知道,但是《中国青年报》有没有采访名额我不知道,报社有名额,能不能让你去,也是个问题。那时候,我是摄影部主任,不能什么好事都是你主任去啊,有很多年轻记者也很优秀,你得给年轻人留机会啊。
也许胡锦涛、连战作为国共两党领袖第一次会见,影响太大了,所以可以去采访的媒体范围中包括了“中青报”。领导拍板说,贺延光你去,这事儿才算定下来。我去之前就一直在想要怎么拍这张照片:一个是你对这个事情的认识,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国共两党60年前,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即便前些年台湾还公开抗议大陆方面试射“飞弹”(导弹)呢!但是现在,海峡两岸执政党的主席要见面了,是个大事。
连战来大陆的第一站是南京。我没有现场活动的采访证。连战下飞机,电视在直播,我就坐在酒店里看电视直播。我知道第二天连战要拜谒中山陵,而且听说国民党方面要求不能清场,这就意味着我可以作为游客进去。
我找了南京一家地方媒体的摄影部主任,希望他找个记者帮我带路。他说行,马上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找人。我坐在他旁边,听到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儿,他对着电话说:“哎呀,要向贺老师好好学学”。他放下电话,我说不要这个姑娘,太年轻。你给我找一个也没有记者证,但同样想进去拍的、资深一点的记者。他想了想,又给一个叫泱波的小伙子打了电话。很快,那小伙子就骑摩托车来了。见到他我说先吃饭,吃完饭再商量。他说不吃饭了:“贺老师,下午我还要准备两条黄丝带,就是系采访证的带子,到时挂在脖子上,让人猛一看好像是随团记者,没准能混到跟前”。我心想这个小伙子找对了!
第二天中山陵一开园我们就进去了,的确没有清场,但连战近身区域都有警卫人员包围,无法靠近。有一次我都已经钻进警卫圈子了,又被警卫人员给揪出来。他问我是干吗的?我说是记者,他就要查我的记者证,我怕露馅,就赶紧钻出来。所以连战上台阶的时候我没拍成。然后我就想着,找个制高点,等他下台阶的时候再拍。结果下台阶正对面的大影壁上,人已经站满了。站在上面的几个老记者认识我,看到我就打招呼,然后又向旁边几个记者喊道:“贺延光来啦,哥儿几个挤一挤!”说着伸手把我连拉带拽上了近两米多高的平台。
几分钟后,连战开始下台阶。下台阶时,他们都是低着头走路,这时我们拍到的照片也都是低着头的,效果不理想。现场有台湾记者、港澳记者大叫一声“连主席”,连战闻声抬头、挥手,就两三秒,但是照片就拍上了。所以第二天《中国青年报》见报的照片效果还是不错的——照片背景是中山陵,连战及其随同人员依阶而下,连战还向着镜头招手,旁边是人群。
回到北京后,我就一直在想怎么拍摄“胡连会”。领导人会见,最常见的就是两个人握着手,笑容面对记者的半身像。如果按这种模式拍自然十分简单,但缺乏象征性的意义。国共两党领导人见面毕竟是中国人打破坚冰的福音,海内外所有华人都明白。
第二天上午,连战到北大演讲。连战在台湾国民党政坛被认为是个“木讷”的人,但他竟然在北大侃侃而谈,而且讲得很不错。全场热烈鼓掌,他的夫人激动得从位子上站起来当众上台亲吻他。演讲结束,我也拍完照了,回到车上,司机也说刚在车上听了广播,觉得连战讲得真好。
接着我们马上往报社赶。回到报社,我让司机赶快吃饭,自己上去储存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司机给我拿了一盒饭到办公室,我说没时间吃了。司机很疑惑,说:不是下午3点才开始么?我说要去占位子,你去晚了一分钟,在中间找不到位子,站在侧位,就没办法拍了。
就这样抓紧,到了大会堂之后,我前面还有两三个外国记者,他们嚼着面包,摄影包在地上放着。本来是提前一个半小时进行安全检查,后来发现排队的记者很多,中外摄影、摄像记者不下三百人,于是提前半小时放记者进场。过了安检之后,我拿起镜头和相机就开始跑。去到现场一看,给摄影记者预备的是照合影的那种铝合金梯子,一共四级台阶。最中间的是给中央电视台预留的机位,大约一两米见方,谁也不能上去。几分钟后,梯子上就站满人了,并且位子还不够。不久,工作人员又推出同样的一组梯子,放在中央电视台机位的后面。我一下就蹦过去,站在梯子的最高一层。我考虑,从上往下拍,背景比较干净。如果我站在第一层拍,背景就完全不一样了,警卫人员、其他工作人员、门和窗都会入镜;而从上往下拍就只有胡、连二人,背景比较干净。站好位子之后,就要干等两个多小时,喝水、上厕所都不行,只要你一走就没位子啦。
我这些年拍照片是不用闪光灯的。因为上世纪80年代,我在新华社听一位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女摄影师讲课,她当时37岁,连续三届在荷赛获奖。她说她15年没有使用闪光灯了。当被问到为什么,以及光线如果太暗怎么办时,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技术问题,只说现场光线的真实性是新闻摄影真实性的组成部分,能不用灯就不用灯。我觉得她一下说服了我,所以我这么多年也是不用闪光灯的。
但是“胡连会”这种情况,我一看就傻眼了。几乎所有记者都拿着闪光灯。这就意味着,在胡、连握手相见的瞬间,会有几百个闪光灯同时在闪。如果我不用闪光灯,快门开启的一瞬间都是别人的光,我拍出的照片曝光就无法控制。幸亏我还算有准备,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闪光灯从包里拿出来了。因为我常年不用闪光灯,现在的闪光灯又比较复杂,我都有点不太会用了。就利用会见前这两个小时,不断试验闪光灯。前面有工作人员走来走去,我就判断胡连大概的位置,不断地试。全光、半光、1/4、1/16的曝光情况下,闪光灯是什么效果。为了达到既要抓住主要人物,还不能有闪光灯痕迹的效果,我试拍了有50张照片。
会见开始了,胡锦涛先到了预定位置,他站在那儿,看着一侧的记者。时间不长,3点一到,另一边的门就开了,连战出来了。我的镜头一直追着连战走,走到两人一伸手,啪啪啪连拍三张照片。
照片拍完之后,很快胡、连二人就进入会场会谈,我们就进不去了,离开了大会堂。下台阶的时候,有两个年轻记者,都认识我。我就问他们拍得怎么样?两位年轻记者很高兴地回答说拍上了。给我看相机屏幕的时候,我发现都是半身握手的微笑像,就是很常见的那种照片。
我当时就问了他们一句,为什么不拍全身照?两个小伙子没有反应过来。我解释说,共产党、国民党过去60年刀光剑影,现在第一次见面,手要往一起伸了,腿要往一起靠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俩恍然大悟。
所以我说,摄影记者不要把技术问题看得太难,技术好掌握,反倒是你对事件的认识是最重要的。你对生活有什么样的认识,你就能拍出什么样的照片。
毙稿风波
因为拍这张照片是事先有预判的,所以回到报社之后,我很快把照片以及标题和文字说明拿出来了。当时我们摄影部的编辑记者,还有报社的编委,都到我的房间里来看,一致认为这张照片拍得好。我心里也很踏实,觉得自己的想法实现了,把这事儿交给当时值班的图片编辑柴继军,就去和朋友吃饭了。没想到,晚饭还没吃完,编辑就打电话叫我回来,说是照片被总编辑毙了。因为新调来的总编辑觉得,“这么大的事儿,拍得太不正式了”。潜台词就是没有按照领导人会见的传统模式拍。
我不甘心,就告诉柴继军联系其他媒体,是不是愿意用这张照片。后来《新京报》看了照片,他们值班的几个头儿一致决定明天就用这张照片。
虽然照片刊发有了着落,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我是“中青报”的记者,好不容易拍了一张自己也觉得满意,别人也觉得满意的照片,结果自己报纸没用。我又去找总编辑。当时的副总编辑何春龙,还有三四个人在场,都说这张照片好。何春龙就跟总编辑介绍,“中青报”有个传统,就是照片谁拍得好用谁的,不一定非用新华社通稿,如果外人比我们拍得好,我们就用外人的,多少年来都是如此。面对大家的七嘴八舌,总编辑也想了半天,最后说,既然你们都觉得好,那就用这张照片吧。我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我知道,那天副总编亲自做版,把《中国青年报》的报头缩小了一栏,腾出地方,把这张照片由四栏变成五栏,文字说明和标题一个字都没改,发了出来。
第二天我一上班,在电梯里,我们一个行政人员对我说,“这张照片拍得太好了,你要送我一张啊!”我刚到办公室,《人民日报》一位副总编辑就从出差的西藏给我打来电话表示祝贺,他是刚从网上看到照片的;接着,陆陆续续还有《工人日报》的记者、搞艺术的老摄影家给我发短信表示对这张照片的欣赏和肯定……
过两天开办公会,总编辑就在会上检讨说他的思想不太解放。他说真没想到,这张照片一见报,好评如潮。
过了十来天,宋楚瑜也来大陆。听去现场拍摄的记者说,在会场等待时,很多摄影记者都在议论贺延光的那张照片,说这次也要逮着那个镜头。我听了就笑,因为这不可能拍得到。上次是连战在走,而胡锦涛往前迎了一步。但是宋楚瑜来,胡锦涛是纹丝不动。况且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亲民党,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背景完全没法比呀。
所以实际上,我讲的这个故事,是说明,摄影记者要去拍一个新闻事件之前,你要去了解它,而且应该比一般读者更了解,把背景讲清楚,新闻才有力量。如果我们不讲背景的话,光是拍照片,只能拍出一个情节,它会很单薄。
如何在中国做个好摄影记者
摄影记者也要注意自己的文字功底。我刚当记者的时候并不注意这个,因为我觉得摄影记者的主要精力就是把照片拍好。在我当记者的时候,摄影部老一辈的摄影记者的名气也不小,在他们那一代也是业界中的佼佼者。但编辑部基本都是文字记者,有时候提起我们的老摄影记者也有些不屑。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知道,他们觉得摄影记者文化太低,标题加说明文一共才一二百个字,摄影记者交上来时都有很多错别字、语句不通。
有一次记者部和摄影部开会,记者部主任郭梅尼对我说:“当摄影记者要两条腿走路。”这个话我记住了,后来我也特别注意文字方面的训练。一是我知道有的老摄影记者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在报社很少有什么发言权,甚至别人都不怎么尊重他;再一个我觉得摄影记者必须全面发展,因为很多时候现场就你一个人,文字记者都可能不在场,那你担负的任务就不仅仅是拍照片,而是把整个事件报道出来。
文字功底的训练,很重要的一个途径是看别人的东西,因为摄影记者的知识应该更杂,需要和各个部门打交道。不像文字记者,负责哪个条线就关注那个条线的事情,摄影记者需要跟各个领域打交道。
另一方面,摄影记者要有自己的想法和标准。实际上,如果记者有想法的话,什么环境下都能拍出非常好的照片。我们说的“好照片”不是一般少男少女标准里的好照片,少男少女对于好照片的标准是拍得漂亮、好看,而我们的审美标准不一样,好照片的标准是真实、生动。这个标准对领导人也好,对普通老百姓也好,是一样的。
前些年,南方雪灾,温家宝总理去了湖南几次。有一张照片是拍到温家宝坐在火车上,目光严峻看着窗外,窗外都是冰花。有位随行记者拍了这张照片,但被毙了。后来,偶然在一次摄影记者聚会上,这张照片被《中国日报》总编辑助理王文澜看见了,问明这张照片尚未发表,就推荐到《人民摄影报》。《人民摄影报》用头版半个版发了大照片,刊出后又得了几次奖。
我们讲“生动”就是在“真实”的基础上,要去刻画和表达人物的真实性格。比如关于新闻造假的问题,我们反对了几十年,现在都认为已经卓有成效,没有人敢弄虚作假了,但是一开重要的会议,网上、传统媒体上的照片,尽是在学习大会文件:农民在农田里学习,矿工在矿头上学习,战士就在操场上学习……明显是摆拍出来的。
我觉得在中国当记者,包括学新闻的人,需要了解好新闻是怎么做出来的,也需要了解在新闻史上著名的假新闻是怎么做出来的。在中国,你只有这两方面都懂,你才能去做记者。■
周珊珊/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