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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智多谋识别和防范虚假新闻
——“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新闻造假事件反思
□乐梦融
  【本文提要】“有两个中国人入围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20强。”一条虚假新闻再次忽悠了国人,也再次提供了一个解剖虚假新闻的典型样本。本文追述了这个案例的来龙去脉,认为在网络时代,造假者摸清造假门道,致使信源造假成本越来越低,也使得虚假信息散播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广。作为“守门人”的记者如何构筑一道不疏不漏的防线,又如何顺势而为,以新思维新方式寻求新闻打假的有效途径?笔者就此做了一些探讨。
  【关键词】网络时代 信源 虚假新闻 反思 【中图分类号】G212
  
“诺奖情结”与“诺奖新闻” 
  中国人至今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成为国人长久纠结的一件事。在此背景下,这些年“中国作家摘诺奖”的虚假消息从来没有缺席过。比如:
  ——2009年,一则“安徽诗人叶世斌被推举角逐明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出炉。据称,这位“中国诗歌明日之星”曾获“IPTRC”文学博士称号,作品多次于《世界诗人》杂志发表,“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的推荐将其送向诺奖殿堂。而事实上,授其学位的“机构”、荐其作品的“中心”、刊其作品的“杂志”,均属一家,别无分号。叶世斌在国内学界更是鲜为人知。最终,新闻的“当事人”在其个人博客高姿态表明“宣传让我觉得惭愧和失真”之后,这场闹剧不了了之。
  ——2011年,距诺奖揭晓近两周时,一则“严歌苓凭借小说《第九个寡妇》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突然疯传,虽经不少业内人士辟谣,仍有认证名人及机构转发传播。最后亦引得“被得奖者”严歌苓用“可悲”一词表态,并分析道:“为什么中国有些作家老作诺贝尔梦?这就跟冲击奥斯卡奖一个道理。得奖固然不是坏事,但抱着得奖的目的去迎合评委的口味,把奖项变成了要求自己的最大准则和最大裁判机构,这本身就很可悲,难道你不能确定自己的作品就是最好的吗?难道你不能树立自己的标准吗?为什么你要把裁判的尺度交给人家呢?这些都是没必要的。我们若整天盯着奖项议论纷纷,就更可悲了。”
  于是乎,今年再次传出了“中国作家曹乃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20强”的虚假新闻。笔者通过调查采访认为,造假的“嫌疑人”之一,就是以炒作为生、自称80后“著名”作家的张一一。此前,他多次故作惊人语,也曾多次“炮制”了“诺奖新闻”,如建议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自己(遭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瑞典学院终身院士马悦然强烈质疑与斥责);建议取消马悦然的院士资格并索赔18亿;称马悦然如不向自己公开道歉,自己将与瑞典王国官方及其驻华使馆绝交……。同时,他也频繁向其所知的媒体邮箱发送自我炒作的新闻稿,更对文坛热点多有自行指点,还曾主动曝光自己向瑞典文学院行贿的丑事,并曾利用微博平台,一手炮制了“严歌苓获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假新闻。
    
网络:内容为王?谣言为王?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李希光教授指出:“网络媒体环境培育的是一种绝对的和完全的新闻自由,它正在从内容为王的时代,演变到谣言为王,甚至谎言为王的时代。网络媒体权力分散化和全球化使得制定一个全球性的网络媒体道德规范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①
  身处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的如雾般的信息谜团之中,媒体记者,尤其是缺乏判别能力的年轻记者,更易迷失并受骗。
  梳理今年“曹乃谦入围诺贝尔20强”消息的来源和时间脉络,我们发现:3月26日,中国日报网发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进入复评,莫言、曹乃谦、张一一等中国三作家入围”,是迄今能够找到的最早的新闻来源。4月10日,类似报道二度在此刊发。
  4月18日,《大同晚报》刊发《曹乃谦或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复评》(作者署名崔莉英),采访了当事人曹乃谦。同样是从此前的网络报道中得知此事的曹乃谦,被同行公认为思想单纯的圈内老好人,采访中他以简单、低调的口吻,语焉不详地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但这等暧昧不清的态度更似暗通款曲的声明,引得各路记者和读者更大的好奇,甚至有人以己度人地将他的低调视作真正获诺贝尔文学奖前的“不应期”,直接推动了4月底这则虚假新闻的传播达到高潮。很多网络媒体对此纷纷加以跟进、扩充报道。
  这则假新闻被更多人信以为真的突破点,是中新网的转发报道。其转发来源是4月26日的山西新闻网,而山西新闻网引用的则是当日《三晋都市报》的消息,除了“新浪读书”在微博上连播表示正在进行求证以外,几乎所有的网络都转发了署名“马占富”的这则新闻消息。
  如此叠加、滚动式传播,再加上网络媒体本身的无传播时差、无篇幅限制、无频次限制,以及此后微博平台上,认证媒体和名人的转发,“国人或摘诺奖”汇聚成谣言潮汐,汹涌而来。
    
专业造假颇具机巧
  事实上,伴随网络传播而生的无道德的“新闻自由”,诞育了各怀鬼胎、各谋私利的造假源头。与一般传统媒体从业者所轻视与低估的恰恰相反,作为网络公信度危机的罪魁祸首,众多“自媒体者”并非新闻学、传播学的门外汉,而多有系统性、策划性、专业性。在此次“造假”过程中,造假者的手段更显精进,涵盖了五大造谣、传谣核心技术——
  其一,找准时间节点
  由信息散发所选择的时间节点来看,造假者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流程相当熟悉。去年,造假微博发布严歌苓获奖消息为9月25日,而根据诺奖官网介绍的流程,每年9月,阅读完最终人选的著作后,瑞典文学院成员进行磋商,讨论不同候选人的优点和贡献,10月初,最终选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今年造假者发布张一一与莫言、曹乃谦共同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则在4月初,正是诺奖委员会从200多名具备提名资格的作家中选择15至20名作为初步候选人提交给瑞典文学院的时间点。
  其二,找准捆绑对象
  此次造假者打造的“中国作家入围诺贝尔文学奖20强”之所以能在相当范围里被当做“新闻”传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找准了“陪绑人”。在这篇报道中,造假者选择了文学界地位与美誉度较高的作家莫言(后经其本人辟谣,较早退出战场),以及与诺奖评委马悦然交好的曹乃谦。曹乃谦与马悦然的合影经媒体曝光,再加上其著作《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瑞典文版译作由马悦然翻译,都成了增加可信度的砝码。在两位重量级“队友”帮衬下,张一一的名字作为第三位作家忝列其中,极易误导不识其劣迹的人。
  其三,找准大众常识误区
  这个编造的消息之所以能广泛传播,也是因为造谣、传谣者正切中大众对诺奖渴望却不甚了了的心态与认知误区。国人素有“诺奖情结”,却偏不知其严格的50年保密原则。缺少了这个足以对谣言一击必杀的诺奖常识,假消息才得以在普通网民乃至记者新手中广泛传播。
  其四,以子虚乌有的外媒报道为假证
  最早的报道称消息来自《纽约时报》报道,瑞典文学院暨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常务秘书彼得·恩隆德披露“有两位中国作家入围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20人名单”。既有素具盛名的媒体,又有真名实姓的信源,大大提高了消息的可信度。这正是利用了网友与记者的轻信和疏于查证。以《纽约时报》这样的外媒为假证,也为记者查证取证设置了阅览屏障和语言屏障。
  其五,以套用常规新闻写作范式伪装
  此次传出的虚假消息在写作文本上中规中矩,标题有新闻点,能博得眼球,完全合乎新闻稿范式,易为记者编辑所选用,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
     
无本造谣 承责过轻
  今年的“诺奖假新闻”出炉、传播直至最终骗倒诸多媒体、读者,与网络平台发布新闻的门槛较低、删除虚假报道比较容易相关,可以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早前,张一一常给各传统媒体文化记者发来稿件,内容从吹捧自己到谩骂名家兼而有之。然而此次发布诺奖谣言,造假者却选择了网络媒体作为首发平台。缘由或有以下几点:首先是网络媒体的传播速度快、范围广,只要有任何一家媒体刊用了其炮制的“统发稿”,就能够在网络上进行大规模传播;其次是网络媒体记者相较传统媒体记者普遍入行时间偏短,对所报道对象熟知度较低,让谣言有机可乘;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网络媒体不似传统媒体的白纸黑字无可抵赖,高科技手段使发稿随意、改稿随意、删稿随意,对造假者本身及传播媒体双方而言,均是零成本操作,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记者编辑的把关意识。事实也正是如此——笔者在对此事做采访报道的同时进行截屏留证,发现在传统媒体铺天盖地的辟谣报道刊发后,最早发布这则假新闻的大部分网络媒体都删除了相关页面,其中包括中国日报网注有发布时间4月10日的原始页面也被删除。
  在标题的制作上,将信将疑却又未加核实的记者和编辑,大多以一个“或”字来为不确定的事实做挡箭牌,并留作退路,如《山西作家或成为诺贝尔候选人》《曹乃谦或入围诺贝尔文学奖20强》等。本该由媒体人担负的审核义务,一个“或”字便消解了——如若证实,则顺理成章;如若证伪,亦不担负任何责任。“或”字俨然成了“本消息仅供参考,事实真相有待详考,如若失实和本媒体无关”之意的声明,成了媒体和记者失察失职时最“得心应手”的挡箭牌。
    
识别防范虚假新闻须有智谋
  今年的“诺奖假新闻”事件再次给我们以警示:在网络时代,传统媒体的记者更要当好“公共信息的守门员”,除了防止传播和扩散虚假信息外,更要奋力“扑救”网络“险球”——不实传闻和谣言。而其必备的前提是,记者要了解造假者的策划手段,知晓他们的利益诉求,具备一定的智谋,才能多层次、多维度地编织出防守虚假新闻的樊篱,有效执行“使用互联网信息(包括文字、图片、视频、音频信息)作为新闻线索,必须查证信息来源,核实内容真伪”的规定。
  以这次识别和揭露“诺奖假新闻”为例,笔者是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的:
  1.依靠条线经验,再次查阅官方典章和规则。
  典章制度是官方的权威发布,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游戏规则,死板却也是不可打破的禁区。这里的可靠性,胜过一切权威专家、甚至是新闻当事人的说法。
  笔者登录诺贝尔文学奖官方网站,在公开评选流程中明确提出:“诺贝尔奖被提名者是否公开?诺贝尔基金会的章程限制50年内有关被提名者的信息披露,无论管是公共场合还是私底下。该限制涉及提名者和被提名者,以及关于诺贝尔奖的调查研究和讨论意见。”这显然表明,按照正常流程,50年内,候选人名单不可能被提前透露的。所以,诺贝尔文学奖向来只有媒体和博彩业提供的“热门人选”,而没有“候选人名单”一说。
  每年10月,有关诺贝尔文学奖归属的赌局,是在英国最大博彩公司Ladbrokes上开出赔率,能对50名作家对象下注,中国作家里唯有北岛多年上榜,排名在25位至50位间游走。往年在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前一周,笔者会紧盯这项盘口,观察排名的波动。如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2008年)、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2006年)都是位列赌场盘口中的第一位,最终如愿登顶的。如果20人初选名单在4月末就能知道,那么博彩公司就不可能启动50名作家的盘口。博彩业介入领域遵循的原则是公平、平衡和未知(至少在表面上),比如球赛。
  2.核实网络传闻中提到的信息源。
  在转发量最大的消息中,导语是这样写的:“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已结束,来自世界各国的210名入围作家中有20人入选复评,其中应县籍作家曹乃谦进入诺贝尔文学奖复评名单。”消息通篇没有信息来源。中国日报网的消息里,提到了“欧美博彩公司”和《纽约时报》,4月10日前后的《纽约时报》上并没有相关消息,在任何英语媒体上,也没有看到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常秘彼得·恩隆德的“泄密”报道。如果此事属实,是轰动性的大新闻,国外媒体必将紧追不舍。
  3.旁征网引——拓宽信源多线核实。
  既然败也网络,如何成也网络?这就要提到现代新闻语境下,对传言的核实报道过程中,不再局限于单一的询问当事人法则——事实上,当事人询问乃至语言“拷问”的采写原则,更适用于对已披露大量细节的新闻事件的求证。假新闻当事人本人发布的信息有时是决定性的,前年“金庸被逝世”,只要金庸本人发声,谣言不攻自破。另一种情况如本例,新闻当事人的说法仅供参考,不能成为判断新闻事实的标准,对“公共信息的守门员”在辟谣时提出了更高要求。
  在此次核实报道过程中,新闻要素缺乏证据与细节,当事人尤其是本身亦未掌握诺奖常识的当事人的回应,也因而无采用价值:处于风波中心的新闻当事人曹乃谦关闭了手机,曹乃谦作品责编阳继波传达了曹乃谦本人的意思:只看到中国日报网,没有收到瑞典方面的入围通知(从来就不公开,当然不可能收到“入围通知”),所以不清楚此事——始终未进行明确辟谣。笔者在4月27日的报纸上,还看到山西本地媒体与曹乃谦煞有介事地讨论入围通知的事情,双方都对此将信将疑,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确认没有收到任何瑞典方面的信息。可见,新闻当事人在有些虚假消息中是被无辜卷入了“新闻漩涡”,被谋利者有意“绑架”,新闻当事人同样也被蒙蔽在鼓中——其说法表达了个人态度,但对辨清新闻事实几乎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在这样的情况下,扩宽到更多领域,是核实报道中的另类旁征“网”引之道——通常,我们报道中提到“网友”一词,多以概论,然则揭开每一个笼统名号,都可能是各行各业的专家与佼佼者,在多次网络谣言的传播中,网友的反应速度与智慧,有时更胜于急于求成的媒体记者,并反过来为如坠云雾的媒体记者指点迷津。以此前张一一所炮制的“严歌苓获诺奖”消息为例:张一一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这一猛料来源于其个人私交:“去年辗转认识了几个瑞典文学院院士,这消息是他们其中一位评委的妻子不小心给泄露出来的。”在马悦然不再甘当炒作者踏脚石,拒绝作出正面回应的情况下,一位名为“@小妖陈文芬”的新浪微博网友对造假者痛加斥责,讥此行径为“创造新闻”,并提醒各大媒体记者查询上文所述诺贝尔奖官网公示的保密原则,使不少媒体记者得以第一时间“清醒”过来,这位网友正是马悦然的妻子,身为出版业从业人员。
  核实报道中的“对权威人士的采访”过程,也因网络平台的互动性和各单位设“新闻发言人制度”与主要负责人开设实名微博而得以延展,原本可能十年不变的条线记者联络人名单,因之大大丰实。笔者就在微博平台找到了译文社副社长赵武平,他从版权买卖和出版流程的角度,分析此事唐突,可信度很低,其专业性极强的言论也成为了辟谣的有效佐证和解释。■
  (作者系新民晚报文化新闻部记者)
    
注释:
①李希光:《转型中的新闻学》第251、256页,南方日报出版社2005年版
  
(本文有插图,详见本期Page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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