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证真相:报网竞争的新战场
求证真相:报网竞争的新战场
□张立伟
【本文提要】新闻的底线是用核实进行约束。核实靠三道防线保障:记者的角色意识、媒体的微观管理制度、社会的宏观传播制度,这三道防线在网上都失效。因而,Web2.0与新闻不相容。新媒体谣言传染率高、自净力差,任何“谣言止于信息公开”、“谣言止于社会开放”的断言都简单化了。到Web2.0,网媒与纸媒愈来愈不是直接代替关系,传统媒体要帮新媒体清理门户,开辟报网竞争的新战场,以专业运作打响报纸阻击网络谣言的阵地战。
【关键词】核实 自净力 专业运作【中图分类号】G212
2010年末,《钱江晚报》推出《真相》栏目,重在“终结网络传言,还原事实真相”。2011年1月,《人民日报》推出《求证》栏目,重在“澄清事实,还原真相,回应关切,阻击谣传”。①党报、晚报几乎同一时间双双出手,是偶然还是必然?
当然是必然,报纸阻击网络谣言的阵地战——打响了!
Web2.0与新闻不相容
要说清必然,得认真审视这几年风起云涌的Web2.0。它指用户使用互联网的新方式,由原来的以下载为主转为下载和上传并重。上传什么呢?相当多是“用户自产内容”,网民成为互联网内容的生产者和供应者。典型的Web2.0应用包括:微博、博客、社交网站、即时通讯、视频分享、维基百科等。
“用户自产内容”当然有价值,但它与新闻不相容。美国学者比尔·科瓦齐等指出:“新闻工作的实质是用核实进行约束。”作为约束手段的核实将新闻与娱乐、宣传、小说、艺术等区分开,“这也是判断所有自称新闻工作的活动是否货真价实的首要标准。”②或许把“实质”改为“底线”更确切——新闻的底线是用核实进行约束。这“新闻”包括新闻工作、新闻报道、新闻媒体等,对它们,“核实”都是必要条件,无之必不然。冲破这个底线,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只是不要叫新闻……
新闻靠三道防线保障核实,一是记者的“角色意识”。角色是对行业或社会要求的内化,当记者就必须核实。角色也传递特定知识,像“有疑必问”、“第一优先是准确”、“你母亲说她爱你,请核实”之类,正是在记者之间不断传递而巩固为传统的,同时也更深刻地塑造着角色。二是媒体内部的微观管理制度防范。像新闻查证、采编运作、新闻阅评、绩效考核等等。三是社会的宏观传播制度规范。多报假新闻的媒体会受到社会制裁,包括受众抵制、法庭诉讼、吊销执照等。
且对照Web2.0。首先,网民往往缺乏记者的“核实”意识,也缺乏核实手段和渠道,他倒有强烈的“喊话”意识,看见天涯海角的事实片断,加上猜想就传播出来。这是世界现象,任何“谣言止于信息公开”、“谣言止于社会开放”的断言都简单化了。一次环球航空公司的飞机在纽约长岛海岸坠落,网上出现一系列猜想,甚至猜是政府击落了无辜的公民!③——真是想象力好,核实力差,无论怎么信息公开都止不住胡思乱想的谣言。其次,记者受媒介制度制约,不核实要承担责任。在官方微博误传“金庸去世”谣言的《中国新闻周刊》责编与副总编辑都引咎辞职,但这谣言的源头是谁,因为匿名,至今还不清楚,也没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而好多谣言因为匿名,也无法追究其责任。连为新媒体高唱赞歌的保罗·莱文森,也直说“匿名与新闻工作是不相容的”,匿名滋生许多弊端,包括不透露真实身份的恶意批评、网络欺凌和网络盯梢。④最后,社会对新媒体的宏观管理制度还有很多缺陷。
新闻保障核实的三道防线,在网上都失效。这在Web1.0的时候还不明显,随着Web2.0的发展,大量上传“用户自产内容”,那就严重了,谣言就泛滥了。只说近期流行在微博上的:几人将前村长按在车下辗杀、汶川震区大批少女为偿债当雏妓、中国统计局宣布城市人均月收入突破9000元、碘盐防辐射以及7·23甬温线动车追尾事故发生后出现的众多谣言……有谣言就需要辟谣,以前报纸也不时辟谣,那是“狙击战”,以狙击手实施精确打击。但谣言泛滥时,单个狙击远远不够,要扩展为大规模的阵地战。终于有了党报、晚报双双出手,有了战线明确的反复攻防。
只看《钱江晚报·真相》的定位:“从网络中来,到网络中去”。前半句指选题,遵循三个标准:一、网络热传,转帖、跟帖达到一定数量;二、相关方未公开回应,或回应未消除疑点,事态继续在网上发酵;三、对现实生活产生了一定影响,但不拘泥题材重大与否。仅在坊间流传、不见诸网络的口口相传不在栏目视野内。后半句指不以稿件见报为结束,而是要求记者编辑再通过钱江晚报的官方微博、新浪钱报官方微博、钱报网、原帖所在网站等广为传播,并结合网络传播中出现的新爆料、新评论,再在网下追踪报道。有时网上网下一个循环即告结束,有时需反复循环多次——这就不是小股部队的狙击战,也不是早就有的针对坊间传闻的辟谣了,而是旌旗严整、对象明确的堂堂阵地战了!
新媒体自净力差
阵地战,要在尽可能狭窄的地带撕开缺口。这是对手的薄弱环节,而自己容易集中兵力,创造相对优势。
阻击网络谣言正是新媒体的薄弱环节,直言之,新媒体自净力差。根据何在?目前新媒体上有两支辟谣队伍,一是网民、二是网站。自发辟谣的网民组成了民间“辟谣联盟”,建起3个QQ群和一个微博群,于2011年5月18日上线开通。其成员来自天南海北,有大学教师、学生、律师、记者、作家、公务员、金融界人士……截至7月30日,有绝大多数属于辟谣的微博168条。然而,就是这个联盟,也显出了民间辟谣力量的薄弱。
还是听其成员自己说,薄弱原因有二:一是业余兼职——“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辟谣纯属无偿公益行为。”“如果要问这个民间组织能走多远,我也有一些顾虑,毕竟参与者大多是白领,有自己的工作,还有家人需要照顾。”在信息供过于求的时代,求证真相不是变得更简单,而是更复杂、更困难,因为必须处理更多信息才能把真相弄清楚,这需大量投入,单靠业余兼职是不够的。二是偏于选择易辟谣言——“目前网络谣言的表现方式很多,其中最多的是‘张冠李戴’和‘移花接木’,只要具备一定常识,稍微动动手,就能辨出真假。”⑤有两种谣言比较好辟,其分居于两个极端:一是针对个别人或事,如金庸去世,因为是特指,查证起来并不困难。二是连锁反应大,如日本地震后的抢盐风波,连锁反应导致多方辟谣,也较快止息。而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大量谣言,就不那么好辟了。
另一支辟谣力量是几大网站。新浪于2010年11月推出“微博辟谣小组”,腾讯和搜狐均于2011年3月推出“谣言终结者”,网易也推出“微辟谣”。新浪最早,就说它。与民间不同,其辟谣小组非兼职而是专职,挑选有经验的编辑参与。但仔细看,又有新问题。仍听他们自己说,一是人员太少——辟谣小组一般7人,日本地震期间紧急增加,“我们现在是7×24小时不间断地监控、查实。谣言举报?这几天每天都能收到几百条。”然而,查找有关日本地震的辟谣,一共只有11条!辟谣小组2010年11月18日上线,到2011年7月30日,8个多月250余天,共发微博144条,平均每天不到1条,比起一天几百条的谣言举报,用“杯水车薪”来形容都太轻太轻……
二是偏于选择易辟谣言——这点同网民辟谣殊途同归了。只看其对记者介绍的代表性成果:“有用户在微博发布一张老人头部受伤照片,称是被城管殴打所致。”照片中,一位老者坐在地上,头上满是鲜血。发帖人还借题发挥:“中国城管,你们真的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老头只是卖了几个自家瓜菜,为了一口饭吃,……你们也下得去手?”辟谣小组负责人谭超说:“这样的图片和文字很容易引起关注,而据我们调查,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谣言。”该图片事实为“上海96岁老人沈根夫被高空飞落腐乳瓶砸伤”。谭说,2005年9月22日当地媒体报道过此事,我们找到了当事记者,他一看到照片便确认是高空坠物事件。随后,新浪在上海站的工作人员还特意持微博照片赴事发地普陀区邮政石泉大楼小区探访,该小区居民称图片确实是2005年高空坠物事件,居委会徐姓工作人员也确认伤者为该小区住户……⑥仅从这个事例就可看出,所谓“偏于选择易辟谣言”辟起都不容易,对新浪同仁、对民间“辟谣联盟”或其他网民自发辟谣付出的辛劳,我们高度尊敬!新浪7人小组一天辟不到1条谣言,我们也深深理解。但理解也不免遗憾,还是……还是……杯水车薪啦!
问题是,新浪为何只安排7人辟谣?仍据上述采访,负责新浪微博的员工逾200人,新浪微博用户过亿,谁都可看出其间的巨大反差。说得通的解释是,新浪不是新闻媒体,它是门户网站。门户网站最重要的功能是“聚合”——把传统媒体的新闻,自媒体的事实、信息、意见或猜想聚合为包容广大的门户。由聚合内容而聚合用户,用户群的规模是衡量门户网站价值的重要指标。作为新闻底线的“核实”不是它的主要功能。但“聚合”后谣言太多,总得管管,管管又不能太妨碍聚合。这是个“价值阶”问题,不同价值处于不同位阶,发生冲突时,在先的价值优于在后的价值。辟谣在新浪不是优先价值,故又要辟谣,投入又左牵右扯,要考虑核心功能、用户流失、与其他门户网站的竞争……子非新媒体,焉知新媒体之苦哇!
新媒体自净力差当然不能只凭以上个案来说明,有些谣言新浪是直接删除的,还有其他网民的辟谣个案。但我们还要从个案转向宏观,引进另一个指标:谣传力。不少人都论述过网上造谣传谣原因众多,易操作,低成本又低风险,如何病毒式传播引爆滚雪球……谣传力和自净力的比率,即谣言传播和消除的比率,就是新媒体谣言的传染率,那是相当高的。在医学上,高传染率的流行病须认真对待,不是这种病无迅速康复的个案,而是疾病流行时传染人数和康复人数的比率很高。与之相似,新媒体也要从个案进而看比率,其谣传力和自净力的比率很高,因而,这是必须认真对待的“社会病”。
核实需要专业运作
新媒体谣言传染率高、自净力差,传统媒体正该帮它“清理门户”。这不仅在于巨大的社会需求,也不仅在于新媒体的薄弱环节,更在于传统媒体的专业优势。前面说了大量谣言辟谣不易,只看《人民日报·求证》的开篇之作《郑东新区是不是“空城”》,报道缘起2010年底,美国一家网站发布我国河南省郑东新区的卫星图片,说从图片判断,这只是“一片空屋的堆积”,可能是中国最大的“鬼城”云云。被国内一些网站转载,引起很多关注,郑州市及时给予了回应。但风波刚过,一家经济类报刊又引用当地大学生的一项房屋空置率调查,重新提出“鬼城”话题,在网上引发新一轮冲击。
比较核实“鬼城”与新浪的老人头部受伤照片,后者的关键是使用反向图片搜索引擎,比如TinEye,其可以通过图片的一部分或全部来搜索:这张图片在网上所有出现的网页;图片的关键信息;图片的原版、高清版、修改版或缩略图:这些相对容易。核实鬼城就难多了,注意这里有卫星图片、有房屋空置率调查,但空置是否就是鬼气?记者最终把“证据链条”锁定在生活和生产两个方面:一是水、电、气的用量,宽带、有线电视的安装数量,超市会员卡、健身卡的办卡数量,重点小区物业办理装修许可证的数量等;二是入驻企业的数量和纳税额等反映经济活跃程度的关键数据。再加上居民访谈、记者体验、政府回应、专家看法等,“鬼城”谣言被铁的事实戳破——不是每只鸟儿都唱得出这么响亮的歌,没有长期的专业积累是做不出来的。
除了记者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专业运作还有一层意思,即媒体的专业组织和信息渠道。社会之所以需要新闻媒体,就是要有这种专业组织来报道事实,求证真相。它是靠媒体的微观制度、社会的宏观制度来联系其他组织,形成相对固定的收集信息并核实的专门渠道,一方面防止失误或及时纠错,另一方面保障求证真相的制度化运作。因后者,媒体对重要组织均安排记者“蹲点”或“跑线”:公安、医院、建筑、交通、水利、民政、纪检、审计……也因为这个原因,方便通过专门渠道及时核实。只看《钱江晚报·真相》的部分标题:《80万买通永嘉副县长是谣言》《急煞!金师附小要搬吗?一条网络传言冷了学区房》《网友爆料:大巴冒烟报警,交警20分钟才来电询问误会了,20分钟里,交警没闲着》《网帖称宁波开禁河豚上餐桌调查证实这是谣言》《微博报料,东钱湖清淤工程导致鱼虾大量减产官方回应:清淤提高了生态指标,已请中科院专家来甬调查减产原因》《宁波网帖指肯德基“黄金蟹斗”用的不是花蟹本报调查:这是俗称与学名的误会》……这涉及多少专门渠道:政府、学校、交警、餐饮、渔业……核实渔业可以找政府,质疑政府可以找专家,反驳专家可以找行业机构……如此等等,新闻传播的宏观、微观制度,就是要保证纵横交错的核实渠道相互制约和补充。新媒体——甚至包括新闻网站,缺乏采编队伍与各种组织的专门渠道联系,核实路上也困难重重。
但最近发生的事,让我对以上论述不敢过于乐观。本文写作中,不幸发生7·23甬温线动车追尾事故。网上出现众多谣言在意料之中,意外的是一些报纸也参与传谣:遇难者家属早签约有奖励——很快辟谣;中科院西安地球环境研究所的张拾迈教授在弥留之际表示——这是老谣言,难怪网上评论:“张拾迈教授归来,鱼钓大发了”;“记者啊,抄网文就敢写稿子啊?”香港《苹果日报》把“他妈的”搬上头版,也算怪异新闻的奇观。只是那新闻不仅怪还掺假,其云:“内地网民昨在网上广传一段短片,片段显示工作人员将列车残骸移到地面时,疑似有遇难者的遗体从残骸中掉下”——其实那视频图像模糊,经图片放大即可看出实为车体碎片。
这“疑似”二字最害事,不单出现在这篇报道中,往往也出现在其他报道中。查《现代汉语词典》,“疑似”为属性词,是“似乎确实又似乎不确实的”意思。那么,“疑似”你就该去查、去核实,不该以“疑似”为幌子不负责任地为自己挣稿分。干脆说,“疑似”与新闻不相容。每当看到“疑似”成新闻,总想起国学大师黄侃。黄任国立武昌中山大学代校长,新校长石瑛到任。第一次校务会,石瑛踌躇半天才开口:“听说黄季刚(黄侃字季刚)先生治校方面比较专制……”话还没说完,黄侃站起身道:“听说石瑛的姆妈偷和尚。”石问为何如此无理,黄说:“我听说的。”⑦——媒体老把“疑似”当新闻,总有一天遇上黄侃这样的狠角色,报应得你下不了台!本文论述Web2.0与新闻不相容,到Web2.0,网媒与纸媒愈来愈不是直接代替关系,报纸“玩邪的”走火入魔,那就自作孽不可活了!■
(作者系四川省社科院新闻所二级研究员)
注释:
①刘莉莉:《〈求证〉:探寻喧哗背后的真相》;谢晔:《〈真相〉:谁来终结网络谣言?》,均载于《新闻战线》2011年第4期
②比尔·科瓦齐、汤姆·罗森斯蒂尔:《新闻的十大基本原则》第7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③达洛尔·M.韦斯特:《美国传媒体制的兴衰》第10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④保罗·莱文森:《新新媒介》第41、42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⑤龚海:《有多少微博可以胡来民间“辟谣党”兴起》,《齐鲁晚报》2011年6月27日;熊堰秋:《微博是战场我们是一群辟谣控》,《郑州晚报》2011年7月14日
⑥张棻:《日本核辐射引发多种谣言新浪微博展开辟谣》,《北京晚报》2011年3月17日;李涛:《新浪“辟谣7人组”24小时连轴转》,《北京青年报》2011年7月10日
⑦民国文林编著:《细说民国大文人——那些国学大师们》第4页,现代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