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秋千墙外道:新闻付费墙与会员制
■彭增军
从互联网的出现,到媒介融合,一直到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数字革命和创新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逐步但却全方位地改变了媒介生态,改变了新闻生产方式和传播方式,以及与此相关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简言之,就是边界的消失和关系的重构。用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来解释,就是改变了新闻生产和传播的场域,各种权力和资本重新角逐社会、经济位置和空间,而这种正在被重新界定的权力和网络关系充满不确定性,不仅仅是新对旧的挑战和排挤,同时也是各种新力量的竞争。因此,为了生存位置和发展空间,新旧媒体都在进行各种各样的尝试,集中表现在商业模式或者说经营模式的探索。
著名新媒体专家大卫·斯科克(David Skok)认为: 新媒体革命开始后的媒介生态经历了大致几个阶段:从1990到1997年是门户网站期;从1998到2006年为搜索引擎期;2007年后又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为社交网络期;从2015年起,开始进入到服务期(service)。服务,自然意味着以用户为中心,不仅仅是以用户为中心提供内容产品,更重要的是赢利模式也要以用户为中心。说白了,必须从用户的口袋直接掏钱,而不是以往的出卖受众给广告商。由此,产生付费墙,也就产生墙里墙外的纠结。
往墙里看,似乎不错。最近两年,一直走在商业模式探索前列的美国几家主流传统大报,特别是《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订户有大幅增长。《纽约时报》数字订户有300多万,加上纸媒达到400多万,以至于雄心勃勃要在2025年达到1000万订户。虽有怀疑说是特朗普当选后左派的情绪性反弹,但两年看下来,好像不是虚胖。最新报告显示,《纽约时报》有57%的收入来自读者。当然,是否是新闻的胜利还是要打个折扣,因为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新闻纸(newspaper),而是所谓的多种经营的信息提供商,比如《纽约时报》最赚钱的项目是菜谱和填字游戏。
《华尔街日报》和《金融时报》早就建了付费墙,且赢利势头也不错,但金融信息类属于专业媒体,不具典型意义,虽然两者也发布时政新闻。
在国内,《财新》据说目前有20万付费订户。
但是,墙外呢?如果个个都竖起了高墙,谁又来关心墙外的道——道路或者道义呢?新闻的公共性又如何体现?付费墙真的能够拯救新闻业吗?
逼上梁山的付费墙
应该说,付费墙不是新闻媒体主动出击,而是“逼上梁山”的无奈之举。用“逼上梁山”,是因为别的路,特别是自己的生路——广告,已经被新媒体、社交媒体强取豪夺;用“梁山”这个词,还想说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这条路通不通另说,从道义上深究,不免有些离经叛道,有墙就肯定有墙内、墙外之别,就有信息歧视。
从上世纪90年代末,新闻业就不断被冲击和挑战,一直是比较被动地去进行调整和改革,开始是照搬传统的商业模式,以内容带流量,流量带广告,无奈,这张旧船票登不了新的客船,概括起来有三大问题:
其一:新媒体强人谷歌、脸书等早已把“新殖民地”瓜分,而且利用新技术和大数据的平台优势,广告投放稳准狠,而且便宜。
其二,新闻媒体的网站建设和内容建设被一个小科技手段几乎消解殆尽,那就是广告阻击软件,谁会投钱去给没有人看的广告?
最为致命的是第三点:公众的不信任,美国民众对于新闻媒体的信任低到可怕的程度。2017年盖洛普一项调查,列举了美国最受信任和最不受信任的职业:排在第一的是护士,赢得82%受调查者的信任,军官71%,中小学教师66%,医生65%,警察56%,法官43%,神职人员42%,而新闻界几乎垫底:报纸记者25%,电视记者23%。
公众的信任可以说是关键的关键。无论什么样的商业模式,没有公众的信任不可能成功。新闻媒体的专业性、公共性,《盾牌法》和《阳光法》给予新闻媒体的诸多优待和特权,无一不是基于公众的信任。
需要补充的是:商业模式问题不仅仅是传统媒体的问题。这场革命的对象不分亲疏老幼,即使在新媒体革命中涌现的新贵,比如BuzzFeed 等互联网新媒体,也遇到了同样的生存困境。这也不奇怪,因为这场媒介革命也许刚刚开始,现在显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相对于传统媒体,新媒体可以说尸横遍野,不要忘了连曾经不可一世的Yahoo都奄奄一息了。
付费墙的是与非
付费墙的形式有多种,比如有配额制、部分付费和完全付费制等等。付费墙的商业逻辑是公平买卖,价值交换。
付费墙的好处可以列举一大堆,顺手可以说这么几条:
1.简单来说,不愧为一种行之有效的生财之道,付费墙直接带来真金白银。这个是根本,没有收入,一切都无从谈起,有了收入,自然就有了希望。
2.收费的订户模式,从理论上讲,应该会有优质的内容。
3.又是从理论上讲,可以摆脱或者改变传统模式对广告的依赖,更关注读者的好恶品位,从而为读者提供更好的产品。
付费墙的问题也是一箩筐,简单列几项:
1.收入依然有限,仍然不解决根本问题,尤其是赚钱的多半不是新闻内容。而从历史上看,自从1830年代开始,发行和订户收入就从来没有能够支撑成本。
2.每道付费墙上都写着物超所值,但是,任何付费墙里都不可能满足一个人所有的信息需求。那么,读者需要的信息就不止你一家,也许需要翻三道四道甚至十道墙,你的翻墙费虽然只有100块,但是三家就是三百块,十家呢?
3.同这个问题紧密相关的,是读者的信息摄入的单一和片面化。
4.同样地,对新闻单位来讲,因为主要是为了满足订户的需求,只对付费用户负责,势必会影响到新闻内容的选择。
5.赢者通吃的现象必然产生,几个大鳄控制新闻。
而付费墙的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保持新闻的公共性。
当然,一定会有人说:这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午餐是有的,只是谁来埋单的问题。新闻是一种公共服务,不但表现在关注公共事务,而且表现在服务公众。新闻媒体的三大功能无非是提供信息、教育公众和提供论坛。言论自由和表达自由,同信息权紧密相关,没有信息的获得,言论和表达自由流于空洞,而同公众利益关系重大的公共产品应该免费提供,比如说教育、医疗等。这一权利是信息权和表达权的有机组成部分,公众的知情权是民主体制的基础,也是政府和社会必须保障的基本权利之一。这也是《世界人权宣言》的重要内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保证信息的自由表达和流通,而且世界各国、各族、各人都能够平等地享有获得知识的权利,在大数据时代,这一点尤其重要。
普利策的最高奖为公共服务奖。如果所有重要的新闻都躲到了付费墙里,那么公众的知情权如何保证?付费墙造成的信息歧视同新闻的公共性背道而驰。为公众服务成为为金钱服务。弱势群体不仅仅看不到信息,更看不到关于自己的信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实际上被抛弃。这种歧视比商业歧视更为直接和公然,商业广告模式的目标群体毕竟还有平头百姓。在新闻专业主义出现以前,公共事务的讨论局限于社会和政治精英,公共服务势必成为精英阶层,即高学历高收入阶层的专属,这不正是新闻专业主义一百年来的奋斗所要解决的问题吗?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付费墙内的东西也并非都是有价值的信息,有研究表明,80%的付费内容是同质化的。
会员制:飞越付费墙
那么付费墙同公共性的冲突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会员制的模式目前看来是一个不错的路径。
会员制同付费墙有什么根本的不同?付费墙是实用功能,是头等舱、经济舱和上不了飞机的差别,订户同新闻生产者依然是一种商业的交换,是一种买卖关系。而会员制是以事业为纽带,是价值认同的志愿行为,基于一种相互的尊重和认同。
会员有强烈的归属感,成为事业的一部分,而不是仅仅为了得到产品或者某种特权或者便利。会员制在付费、捐款以后,不但不主张占有的特权,相反希望门户开放,让更多的人看到新闻。
同样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会员制是健康的羊、或者毛厚的羊为了羊群的福祉,甘愿为老弱病残多献一些毛,而并不排斥甚至欢迎更多的羊来分享青草。
正如美国纽约城市大学查卫斯(Jeff Jarvis)教授所说:会员制不是一种简单的增加收入的手段,而是重塑同读者关系的机会,特别是赢得读者信任的机会。
订户制作为一种买卖关系,依然以规模为第一要素,会员制则是一种社群关系,而社群需要培育。会员网上是朋友圈,相互交流,线下也会经常聚会,在生日收到贺卡,每天还会收到简报,编辑还会不定时推介好书,会员还可以一起去参加公益活动。
当然,会员制有浅和深的两种,不是简单的一种模式。
纽约大学的研究人员总结出了会员制的五大价值要素:
1.必须有独特的内容,也就是不可替代性;
2.内容和形式的赏心悦目;
3.实际贡献;
4.合适的价格;
5.透明度。
说白了,订户制是客户关系,而会员制试图培养会员的主人翁意识和行为。
那么,这种会员制有什么问题呢?
最大的顾虑,是界限消失以后,受众作为会员不同程度地介入新闻的生产过程中,比如志愿做编辑、记者等,这涉及新闻媒体作为社会公器的独立性问题。
然而,也应该看到,媒体的独立是相对的,事实上,完全的独立是不存在的,任何媒体都毫无例外地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和压力,重要的是这个独立是相对于什么?传统的独立有几层意思:
从体制上,是相对于政府,保障的手段就是立法;
从组织上,是独立于政党,这个需要从组织体制上来规定;
新闻实践,则相对于特殊利益集团,需要靠自我的道德戒律和修养。
随着传统媒体系统的崩溃,界限的消失,广告和新闻的合流,作为独立的组织形式和道德伦理的传统媒体,逐渐被社会参与和合作式的体制所代替,其独立性面临新的挑战。
当然,付费墙也好,会员制也好,任何形式都不应该是唯一的模式。既有商业的,也有公益的,既有付费墙,也有会员制,墙里墙外多样性的复合才应该是目前以及未来新闻业的常态。■
彭增军系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三江学者、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