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让
　　作为网络新贵，法国《参媒》（Mediapart）的办报模式，不仅独领其国内风骚，在全世界也极为少见。它是报纸式样，却只供网上阅读；其盈利方式更具颠覆性：不刊登广告，仅收取用户的订阅费。在这家网络报纸上，不仅有记者撰写的优质报道，还有读者提供的丰富信息，两者同时成为内容生产的主体，似可称之为“群众办报”的国际版，对读者颇有亲和力和吸引力。《新闻记者》杂志2013年第9期介绍《参媒》成功之路后，业内一些人士怀疑这张网络报纸的可持续性和可复制性本文在此做一些回应。
　　
并非不可持续，也非不可复制
　　其实在法国国内也存在对《参媒》可持续性的疑虑。6年前《参媒》创刊伊始，就有人预言其“无法存活，是一个‘死胎’”；即使多年之后，仍有质疑之声。去年2月，法国视听研究院网站发表《法国全在线新闻企业的未来是什么？》一文，在认同《参媒》这类网站成功的同时，直言不讳地指出：“必须询问它们的经济模式在后萨科齐时代的可持续性，以及在窘迫的环境中自我更新和开发的能力。人们也怀疑其他独立发行人复制这种模式，设立收费墙的可能性。”①
　　实际情形如何呢？今年3月中旬的数据显示，《参媒》个人订户达8.4万名，比前年增加1.8万多名，还有数千个集体订户。自2011年以来，它已连续3年盈利，净利润分别为55万、70万和90万欧元。②这些数据说明，《参媒》的办报模式有一定的生命力。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法国已有多家新老媒体仿效《参媒》的做法。《六角形》（Hexagones）网站的脱颖而出，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以法国地图形态命名的《六角形》网站多年前开始酝酿。它最初倾向于免费模式，从广告中获取收益，但金融危机的爆发，使这一设想难以为继。2012年下半年，受《参媒》经营模式的启发，《六角形》果断改变初衷，创办收费网站，同样不登广告，只依靠用户订阅谋求发展。今年上半年，它通过众筹方式设想集资1.5万欧元，结果在规定时间内超募15%，成为所涉众筹网站上最具人气的新闻项目之一。③这家网络报纸已开始运行，并逐渐引起业内的关注。
　　效仿《参媒》经营模式的，还有一家名为《参与》（Particité）的网络报纸。这家新媒体认为：“新闻应该重新找回价值。我们相信读者是愿意为本地优质信息付费的。媒介服从商业逻辑是与我们维护的新闻价值观相矛盾的。媒体依赖于商业的成功，使信息的质量贬值。至少它使记者的信誉受到损害，常常被批评与权贵的关系过于密切。”④ 或许其中有的看法未必全面，但《参与》同样在众筹网站中成功融资。
　　《法国西部报》也在部分借鉴《参媒》的经验。这家法国发行量最大的百年老报，今年一大举措是将平板电脑作为其重要的落脚点。全世界平板电脑的销量已超过台式电脑；法国已有29%的家庭配备平板电脑，到明年将突破50%，甚至超过智能手机的拥有量。《法国西部报》总编辑弗朗索瓦-格扎维埃·勒弗朗克认为，平板电脑主要用于早晚，尤其是晚上，人们有时间通过它来寻找和阅读资讯。基于这样的考虑，这家日报年初尝试推出了晚间版，每周一至周五18点上线，通宵供网民浏览，旨在“开发网络受众，拓展高附加值产品”。它常以角度新颖的报道和分析，深化国内外新闻，并且提供更具互动性的文化或娱乐内容，对摄影和视频也给予特别的关注。这是法国第一家专为平板电脑制作的收费媒体。⑤它作为纸报样式，却只能上网阅读，明显打上了《参媒》模式的烙印。
　　还值得一提的是，《参媒》的部分经验已走出国门。不久前，加拿大推出一家面向全国的新媒体，这家取名《弹跳》（Ricochet）的网络报纸，通过众筹平台筹集启动资金，预定目标为7.5万加元，最终在一个月内超募11%。⑥加拿大一家知名网站予以报道时，标题就是《〈弹跳〉希望成为加拿大的〈参媒〉》。它与《参媒》不同的是接受广告，同时用户可免费进入，预订只是读者自愿支持媒体的一种方式。⑦
　　
尊重读者为王，优化资讯是金
　　《参媒》及其仿效者能够获得人们的支持或关注，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关键在于紧紧抓住了新闻传播的两个核心因素，即受众与内容。
　　新闻传播只有抵达受众，才可能产生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按照这一逻辑，如何赢得受众、锁定受众，应该是新闻传播的首要问题。《参媒》及其仿效者深谙此道，它们以开放的姿态，真心放下身段，诚邀读者共同参与办报，将服务对象奉为座上宾。
　　《参媒》的做法已如前述，《参与》的理念也别具一格。后者赫然以“您是我们的总编辑”为创刊辞的题目，将读者的地位提升到空前的高度。它还特别指出：“这不是一句诱人的口号，而是一种庄严的承诺。您给我们的报纸提供节律、内容和定位。我们将共同运作。”这家网络报纸的发起者认为，资讯应该是记者和读者共同携手形成的。新闻职业的定义从来不是封闭的，它向所有希望加入资讯传播过程的人敞开大门，不管是记者还是其他公民。⑧
　　《弹跳》在创刊辞中强调：“网站由大家资助又为大家服务。通过成为会员，您将进入国内最大的资讯编辑室。您可以影响供给的覆盖面，参与团队的决策。我们将整合先进工具，使读者能够直接帮助采编人员工作。”⑨
　　读者参与办报，以遵守国家法律和媒体编辑方针及自律章程为前提，并接受专业编辑的指导，因而不会出现失控现象。重要的是，新闻工作者与读者打成一片，来自读者的信息日益增多，有利于消弭两者之间长期存在的距离感，产生“自己人效应”，为读者贴近媒体营造了良好的氛围。当然，在信息产能严重过剩的当下，优质资讯显得尤为重要，这是当代新闻传播生命力的根基所在。为此，《参媒》及其仿效者更是煞费苦心，不遗余力。
　　《参媒》的定位是“办一张有参考价值的优质报纸”，这在去年笔者的拙文中已作阐释，不再赘述。《六角形》的质量追求，在创刊方案中作了明确的宣示：不赞成信息娱乐化或专登奇闻轶事，不参与徒有虚名的独家新闻比赛，不愿做推销当红明星的跳板。相反，给民间有识之士以话语权，揭露或大或小削弱民主的安排，尤其是令人不安的问题。不仅报道社会的弊端，也跟踪其进展，从污染公共生活的政经丑闻，到改变这种状况的地方创举。向公众提供调查研究、民意测验的结果以及深度报道，运用书面、图片、音频和视频等多媒体形式，显示法国的真实面貌，更好地解读未来的挑战，并请用户自己做出评价。⑩
　　强调编辑方针和主题选择的进步性，是《弹跳》在创刊方案中阐述的要旨。它郑重表示以严谨和客观的态度处理新闻，重在挖掘信息：“我们的内容不以即时性为重点。在时政、社会、环境或文化方面，我们花时间深化现实的题材，报道主要媒体忽略的重要内容。我们认为，一个专栏必须思考当代的重大问题，从气候变化、性别歧视到排外心理等。我们还将提供为开放论坛服务的博客平台，传播新思想和多样化的观点。” [11]《参媒》及其仿效者的上述办报思路，实际上反映了当今报业越来越重视读者和优质资讯的趋势。
　　当代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已今非昔比。他们中的不少人视野开阔，思想活跃，民主观念和参与意识强烈，相对乐于、易于接受新媒体和使用新技术，是促进报纸消费和生产的双重力量。“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英国《卫报》作为参与式新闻业的领先者，已在2012年初设置了编辑与读者互动平台。法国有的网络报纸已经选择其编辑部会议向读者开放。[12]应该说，在读者与采编团队之间建立新型的关系，寻求形成一个紧密的共同体，尽可能让读者参与编辑部的运作，可以使报业获得新的生机与活力。
　　资讯优质化取向也愈益成为报界的共识。《巴黎人报》秘书长雅克·拉兰不久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目前的困难是使习惯于免费阅读的18~30岁人群为资讯付费，而走出困境的“关键是优质”。他明确表示：“如果我们希望人们付费，我们必须向他们提供很优质的内容。为了形成这种供给，必须依靠我们的特色。” [13]法国《新经济学家》网站今年4月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必须生产有区别的、独特的、创新的产品，尤其是高附加值的编辑产品，以证明在‘吃饱’免费信息的一些消费者看来，他们的付费是使人感到满意的。一个‘质疑’和‘优秀’的要求是，所有的编辑和记者不仅应该考虑拯救他们的职业，而且尤应考虑拯救他们的职业操守。” [14]
　　
纸媒难说无望，载体互补有戏
　　在美英等发达国家，近年来数据新闻异军突起，也是在显示报界对优质资讯的追求。
　　《参媒》开了纯网络报纸的先河。它为何执着地弃纸从网？总编辑弗朗索瓦·博内不久前做了新的解释：“我们今天继续做已经办了30年的报纸。这显然是令读者难以忍受的。我们利用网站，重新回到我们职业的基础，即寻求真正的新闻。”这位在传统媒体打拼了数十年的老报人，现在特别钟情于网络：“网络是优质新闻业的场所。它完整地提供了报纸所无法提供的编辑工具的平台。”他坦陈：“五六年来，我通常认为日报没有患不治之症。根据众所周知的原则，一种媒体从来没有使另一种媒体消亡。但在《参媒》推出6年之后，通过观察，我终于认为日报事实上已经被判死刑。我不知道何时，但这一天将会来到。” [15]蒙特利尔《新闻报》董事长居伊·克勒维埃表示了同样的看法：“我不再相信现在的报业模式。所有的数字，包括报纸销售和广告资源，向我们表明这个行业是注定要倒退的。我们确实处在一个衰减的模式之中。只要看看我们同时代人就够了。他们通过互联网、社交网络寻找信息。他们跟我们说什么？‘你们传递信息的方式不符合我们的愿望，也不符合我们的需要’。” [16]然而，《法国西部报》却并不认同这种悲观论。尽管它推出的日报晚间版，借鉴了《参媒》纯网报的模式，但是这家地方大报丝毫没有弱化报纸本身，近年来还增加了地方版。这家报社提出的发展战略是，从现有的一报一网，扩大为两报一网，并调整各自的分工：日报及其晚间版专注深度报道，网站主打连续报道并提供大量的反馈。报社正在重新安排一个2000平方米的新闻编辑室，所有部门将在一起工作，不断进行交流，以利于三种媒体在内容方面统筹协调，互补共进。[17]《巴黎人报》的发展战略与此相同。这家报纸目前发行约30万份，除了基于纸媒的销售，还有报纸和网站的广告收入。雅克·拉兰表示，“我们必须提供互补的供给，因为我们主要的公众消费是报纸。”面对报纸发行量的下降，报社正考虑在移动设备上推出优质的付费资讯。[18]诚然，目前世界上不少报纸包括免费报纸都陷于困境（法国三大免费报纸去年均告亏损），[19]但是相反的例子也并不少见。
　　在印度，互联网对报纸的冲击并不明显。《印度时报》作为世界上最早的英文日报之一，发行350多万份，盈利依然强劲。[20]据去年一项调查显示，在印度13~35岁年龄段中，63%的读者将报纸作为资讯参考来源，远高于互联网和电视的受众率。[21]在英国，《金融时报》纸质版2013年在营业额增长1%中盈利17%，创下了其125年历史上的最高纪录。更耐人寻味的是，在《金融时报》作出提价决定后，仅收到12封抱怨信。[22]在美国，《纽约时报》今年第一季度报纸及其网站的告收入双双实现多年来的首次增长。[23]该报首席执行官马克·汤普森2013年11月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强调：我们的报纸是有利可图的，我们没有任何停止印刷报纸的计划。数字化的发展没有扼杀报纸。世界上总有不少人喜欢在印刷版上读报。《纽约时报》首先还是一个印刷媒体，即使25年后也是这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发布的视频数量成倍增长。我们不仅做信息视频，也做资料性视频。我们将集中精力办好《纽约时报》，这是我们职责的核心。[24]也许有人认为这些例子有特殊性，希望提供更有说服力的实例，特别是来自《参媒》所在国的例证。说来也巧，笔者刚刚获悉法国媒介发行量稽核机构新近发布的半年度报告。数据显示，虽然多家报纸发行量续跌，但《世界报》已企稳，《费加罗报》和《回声报》已实现了增长。前者日销售量32.35万份，比去年同期增长0.2%。后者在2013年增长0.73%的基础上，日销售量12.44万份，又比去年同期增长1.3%。[25]
　　行文至此，是否可以给出这样的结论：《参媒》高度重视受众与内容的经验具有普遍意义，但其办报模式只是报纸转型的一个选项，而不是必由之路。一种新闻载体的产生、成长与萎缩，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社会需求、受众类别的多样性，决定了各类新闻载体互补的必要性和长期性；寻求与把握好这些载体之间的平衡，可能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注释:
①Quel avenir pour les pure players journalistiques en France ? http://www.inaglobal.fr
②[15]Fran?ois Bonnet : Pour faire de la bonne enquêteil vaut mieux être③⑩ Hexagonesl'aventure du nouveau journalism④ Particité: vous êtes notre rédacteur en chef,http://www.kisskissbankbank.com⑤[17]Quelle stratégie plurimédia pour Ouest France ?http://www.inaglobal.fr
⑥⑧⑨[11]Ricochet: le journal nouveau genre. A new take on independent mediahttps://www.indiegogo.com⑦ Ricochet souhaite devenir le Médiapart canadien,http://projetj.ca
[12]La presse en quête d'une relation plus forte avec ses lecteurs,http://www.inaglobal.fr
[13][18]Le Parisien fait le pari de l’information locale payante sur mobile,http://www.inaglobal.fr
[14]L’heure du mea culpahttp://www.lenouveleconomiste.fr
[16]La Presse+quotidien du future,http://www.la-croix.com[19] Les trois grands quotidiens gratuits dans le rouge en 2013http://www.lesechos.fr
[20]Le Times of Indiaune affaire de journalismehttp://www.inaglobal.fr
[21]L'Inde ne conna?t pas la crise de la presse,http://www.inaglobal.fr
[22]Presse : quelles stratégies pour augmenter les revenus ?http://meta-media.fr
[23]New York Times: hausse des recettes publicitaires pour le papier et le numérique,http://lexpansion.lexpress.fr
[24]Mark Thompson : “Au New York Timeson ne voit pas le Net tuer le papier”http://www.lesechos.fr
[25]Les ventes du Figaro ont progressé au premier semester,http://www.lefigaro.fr
　　
作者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