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化与融合
——民众新闻与专业新闻关系的观念论观察
□杨保军
【本文提要】新媒体特别是自媒体的快速发展,使民众新闻与专业新闻的关系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本文在对既有观念整理总结的基础上,从观念论角度提出,“极化”与“融合”可能是民众新闻与专业新闻关系的基本走向。也就是说,或者职业新闻与民众新闻始终保持适当的距离甚或分离、分立,民众的保持本色,专业的更专业;或者两者产生互动融合。
【关键词】民众新闻 专业新闻 公民记者 新闻专业主义
【中图分类号】G210
伴随社会的整体演进,特别是以互联网技术为核心的“技术丛”的快速发明,使得一个全新的“后新闻业时代”已经显露出来。①在这样的时代,人类新闻活动最大的变化,可能就是由媒介形态结构变化而引发的传播主体结构的变化,正是这样的变化,使得人类的新闻生产、新闻传播、新闻收受图景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革。其中,当下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民众新闻与专业新闻间结构关系的变化,对此,人们已经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抱持着不同的观念。本文在对既有相关观念的粗线条整理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极化”与“融合”可能是民众新闻与专业新闻关系的基本走向。需要说明的是,限于篇幅,本文只是一个提纲挈领式的论述。
一、两种具有一定对立性的典型观念
就当前来看,关于民众新闻与专业新闻的关系,已经形成了两种典型的基本观念或看法。
一种是认为民众新闻(公民新闻)将会取代职业新闻、专业新闻,成为未来人类社会新闻活动的基本存在方式,“民众化转向最主要的受害者就是新闻的专业化生产”,②由此,专业化新闻生产方式将失去前媒介化社会的“中心”地位。一些比较激进的倡导“未来新闻学”(future-of-news consensus)理念的人认为,③随着新媒体的进一步发展,“新闻将由受众生产,新闻机构再无存在的必要”,“未来的新闻将不再以传统的方式被采集和传播,新闻业将由互联网驱动,由见多识广的受众聚合、共享,甚至搜集”。④这些人相信互联网具有革命性的变革力量,不仅能够改变新闻业的面貌,而且能够改变世界的面貌,他们趋向于认为网络社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是一个更少等级、更多民主、更多合作、更自由,甚至更真实的社会。在新闻领域中,他们相信民众的智慧,信赖志愿主义(volunteerism)胜过专业主义(professionalism),相信传统的新闻机构会逐渐消失为互联网让路。⑤国内学者喻国明则认为,“目前的新闻信息生产方式由传统的专业组织生产转变为社会化大生产形式,社会性媒体让‘人人是记者’变成可能,促使组织化的新闻生产逐渐‘去中心化’”,“‘话语平权’成为一种可能性,传统大众媒体在传统社会中所拥有的风光在社会化网络时代已经不复存在”。⑥在“后媒体时代,新闻生产开始向‘全民制造’转变,相关技术提供了这种制造的便利并丰富其报道的样态”,⑦因而,“随着公众参与在专业新闻生产中的角色日益重要,记者已经无法保持他们对这一职业的排他性管辖,新闻进入了‘去专业化’的过程”。⑧
另一种典型性的观念则认为,民众新闻不可能取代职业新闻,更不可能摧毁专业新闻主义观念。比如,有人针对公民新闻现象指出,喧嚣多年的公民记者,不过是“植根于人性的乌托邦,并违背社会分工”;⑨有人针对“两种新闻业”⑩的未来关系指出:“在公民新闻兴起的时代,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新闻业将变得更加专业化和组织化,而且社会将越来越需要专业的新闻信息提供机构。” [11]在民众新闻现象面前,“新闻专业主义所设置的专业门槛在新媒体时代并没有消失,而是更强化了”。“新媒体的出现,社交网络的发达,不但不是新闻专业主义的终结者,而且还是更有力的维护者,只要人类对新闻需求的目标没有根本的改变,只要我们还希望通过新闻这种方式来探测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新闻专业主义仍然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理论资源与实践纲领”。[12]
二、极化与融合:民众新闻与专业新闻关系的可能走向
在观察分析客观现象以及众多相关研究的基础上,我们认为,职业(专业)新闻与民众新闻的共在互动,确实构成了最具“后新闻业时代”开启或媒介化社会到来特征的新闻现象;而关于二者之间关系的认知,自然构成了最具“后新闻业时代”开启或媒介化社会到来后的新闻观念问题。
对于上述两种典型观念或看法,我以为,前一种观念本质上具有技术决定主义的色彩,也不乏乌托邦的气息,缺少整体的系统论的考量,也缺乏对现代新闻业在整体社会结构中功能作用的深入思考,对新闻专业性的轻视也同样是不切实际的。常态的、可靠的、有深度的、持续的,更不要说那些重大的、特殊的新闻事件的传播活动,恐怕只能依赖建制性的、专业性的新闻组织及其职业工作者去完成,没有哪个民众个人拥有这样的能力和时间。民众个人作为准新闻生产者、传播者大多只能报道“那些已经展现为动态事件的新闻事实的表象(events)”,[13]而关于事实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深层原因、整体图景、持续演变,这些需要专门采访、调查的内容,不是民众新闻人能够轻易胜任的。因而,过分看低甚或贬低新闻职业的专业性并不符合新闻生产与传播的实际要求,确实有“新闻民粹主义”的嫌疑。
美国新闻社会学家舒德森1995年就曾描述过新闻业的未来发展图景,他写道:“想象一个世界,在那里,政府、商界、议员、教会、社会运动者都可以直接通过自家电脑向公众发送信息,新闻业顷刻间被废弃。但经过了最初的欢快、混乱和权力转移,值得信赖的人将不得不将新闻分类,并以可理解的方式表述出来。新闻业将重新发明,专业的传媒集团将再度出现……” [14]这实际上表明专业新闻生产与传播方式在现代社会是不可能消失的,民众化的新闻生产传播方式不可能替代建制性的新闻业。因而,后一种观念在我看来更加理性,更具有说服力,不仅符合当下的实际,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也是恰切的。
在职业新闻与民众新闻的基本关系上,我的核心观念可以概括为:极化与融合。下面分而述之。
所谓“极化”是指:职业新闻与民众新闻始终保持适当的距离甚或分离、分立,民众的就是民众的,专业的就是专业的,二者不可能无条件地混同一体。.
一方面,媒介化社会中的民众新闻,具有当代“技术丛”支持下天然生成的普遍性、全时性、微生产性与微传播性、(移动性中的)互动性、共动性等特性,以及由这些特性造成的传播方式、传播效果上随时由“微”而“宏”的聚合性、“蝴蝶效应”性的特征;民众新闻同样有着天然的自由自主性特征,具有天然的“民本主义”甚至是“人本主义”色彩,可以说,民众新闻是带着体温的新闻;[15]同时,与职业新闻相比,民众新闻不像职业新闻那样,容易受到专业新闻主义、商业新闻主义和宣传新闻主义等观念的或严格或宽松的限制与约束、干涉或影响,民众新闻天然地弱化了政治逻辑、经济逻辑、专业新闻逻辑对新闻生产与传播的作用与影响,传播“技术丛”支持下的民众新闻,使新闻生产与传播的权力、权利“普撒”在每个民众个体身上,从而使新闻生产与传播的自由有了更广的天地。当然,民众新闻也同样存在着天然的自发性、非严谨性以及难以消除的非理性现象,民众新闻传播者更易于滥用新闻自由,这是现实反复证明的,无须赘述;也正因为如此,民众新闻的可信度、真实性也带着天然的令人怀疑的属性。
另一方面,媒介化社会中的专业新闻领域,同样正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后新闻业时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和难得的历史机遇,新旧媒体的扬弃,各种媒介的融合,显现出当今时代新闻行业领域的最大特征。专业新闻经过一百多年的演变与发展,不管人们对其专业水平有着怎样的认识与评价,但它确实已经形成了相对比较成熟的专业观念体系、专业知识体系、专业技能体系、专业自治体系等,[16]这是难以否认的事实。这种专业性是民众新闻不可能随意替代的。因此,在专业新闻与民众新闻关系视野中,专业新闻要想获得生存和发展,恐怕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只能以更为专业的理念、更为专业的方式、更为专业的精神——诸如坚持新闻传媒的相对自主与独立,坚持为公共利益服务,坚持真实客观、公正公开、及时快速的传播理念与方式,坚守新闻伦理与新闻职业道德——展开新闻生产与传播,而不是将自己降低到民众新闻生产的水平,迎合民众新闻生产的口味。唯有如此,专业新闻才有可能在新闻生产与传播中获得自身的权威性——新闻权威,[17]进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和功能为社会的良性运行与发展作出贡献。因而,“极化”观念的核心是:在“后新闻业时代”开启后、在媒介化社会中,民众新闻与职业新闻各有自身的特征、自身的功能,不可能互相替代,它们都有自身存在的根据和理由。
所谓“融合”是指:职业新闻与民众新闻经过长期互动,有可能形成一种新的新闻生产与传播现象。也就是说,职业新闻与民众新闻有可能走出“第三条道路”,即互动融合的道路,实际上,这一点在目前已经有所显现,民众新闻与职业新闻的共存,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这样的现象。
人们看到,如今,一方面是非专业人士参与到新闻生产传播领域中,另一方面是专业人士通过更专业的手段来确立自身的存在感,以及专业人士用非专业、大众化的手段来拓展自己的专业影响力。[18]但需要注意的是:第三条道路并不是完全独立的一条道路,它存在于纯粹的职业新闻、纯粹的民众新闻之间,它比职业新闻的专业水平专业程度弱一些,但又比常态的、一般的民众新闻具有更多的专业色彩和专业气息。这实质上是对民众新闻的宏观性再分,也是对职业新闻中那些普通民众化现象的包容。在当下的现实中人们已经看到,民众中媒介素养、新闻素养比较高的,愿意并有能力按照新闻传播原则传播新闻的人,以及职业新闻人或专业新闻人士以民众身份,用非专业、大众化的手段来拓展自己的专业影响力传播新闻的人,可以说既与绝大多数“率性而为”的民众新闻不一样,也与绝大多数“专心致志”的职业新闻有所不同,我把此类新闻现象看成是民众新闻与职业新闻互动融合建构出的第三条道路。有学者指出:“无论是从特性取向还是权力取向来看,公民记者或微博记者都与受雇于正式媒体组织的职业记者没有实质性区别。” [19]但在现实性上,我以为,恐怕只能在我们此处所说的第三条道路的意义上这样说。民众新闻能否成为长久的重要的新闻力量,有赖于多种条件,但从主体角度看,大众只有具备了基本的公民素质,社会只有具有了基本的公民文化氛围,公共领域才能成为真实的公共领域,才能真正展开公共利益问题的讨论。这就像“只有在公民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时候,民主才可能出现。因为在这种文化下,人们才对自己充满自信,对他人愿意宽容,对政府有很多期待,知道自己不满意的时候可以抗议,也知道自己可以选择自己的政治领袖,对政治决策施加影响”。[20]
三、简短的结语
在新闻观念论视野中,职业新闻与民众新闻可能会形成最具“后新闻业时代”开启后新闻观念竞争关系的新表现。就中国语境来说,职业新闻观念与民众新闻观念会形成特殊的竞合关系:一方面表现为民众新闻(观念)与职业新闻(观念)的相互认同与合作,另一方面则表现为比较强烈的民众新闻(观念)对职业新闻(观念)的批评与解构。
这两方面特别是后一方面将会在中国社会长期存在,其中的核心原因:在新闻领域观察,乃是因为中国的新闻职业还远没有达到专业新闻的水平和境界,还远没有确立起应有的或可能的新闻权威,[21]还难以获得民众的普遍信任;在社会视野中,也许这才是更为根本的原因,乃是因为中国的新闻业在本质上属于党和政府的耳目喉舌,在整体上还没有深度获得公共事业的本质属性,在社会领域的结构上还没有获得充足的自主地位与功能。■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教授、博导。本文得到中国人民大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自主课题资助)
注释:
①杨保军:《简论“后新闻传播时代”的开启》,《现代传播》2008年第6期
②[澳]格雷姆·特纳著,许静译:《普通人与媒介:民众化转向》第6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③“未来新闻学”最著名的倡导者主要有:杰夫·贾维斯,代表作是《Google将带来什么?》;克雷·舍基,代表作是《未来是湿的:无组织的组织力量》;杰伊·罗森,代表作是《记者的使命》;丹·吉尔摩,代表作是《草根新闻》。参见王侠编译:《“未来新闻学”的理念及争论》,载《新闻记者》2012年第10期
④⑤[14]王侠编译:《“未来新闻学”的理念及争论》,载《新闻记者》2012年第10期
⑥喻国明:《现阶段传播格局的改变与门户网站未来发展走势》,载《新闻与写作》2012年第12期
⑦[18]栾轶玫:《后媒体时代的新闻生产》,载《新闻与写作》2012年第12期
⑧白红义:《塑造新闻权威:互联网时代中国新闻职业再审视》,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1期
⑨参见张立伟:《公民记者乌托邦》,《新闻与写作》2013年第3期
⑩有人将职业新闻与民众新闻(公民新闻)定性为两种类型的新闻业,并按照已往的逻辑(三权分立中的三权——立法、行政、司法,加上传媒“第四权力”),将公民新闻称之为“第五种权力”。参阅胡翼青:《自媒体力量的想象:基于新闻专业主义的质疑》,载《新闻记者》2013年第3期
[11]胡翼青:《自媒体力量的想象:基于新闻专业主义的质疑》,载《新闻记者》2013年第3期
[12]吴飞:《新媒体革了新闻专业主义的命?——公民新闻运动与专业新闻人的责任》,载《新闻记者》2013年第3期
[13]参阅吴飞:《新媒体革了新闻专业主义的命?——公民新闻运动与专业新闻人的责任》,载《新闻记者》2013年第3期
[15]有人说,在“媒介融合时代(这个时代在媒介社会学视野中就是媒介化社会时代——引者),用户通过直接参与新闻生产而‘自我赋权’,最大程度地把人本主义理想变成现实,各种自媒体和‘带着体温的媒体’,更是直接让‘新闻成为人体的延伸’”,并认为“人本主义是对新闻专业主义专制语境的以后总回应和反弹,也是对新闻自由、客观理念传统的接力和升华”。参阅郜书锴:《媒介融合视域下新闻学研究的8个新议题——基于国外新闻学研究者的文献综述》,载《新闻记者》2012年第7期
[16]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体系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发展水平是不一样的,成熟度也是不一样的;同时,还应注意到,作为建制性的新闻存在,职业新闻在世界不同国家与地区的性质、地位、功能等也是存在差别的,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它们都拥有各自的体系性。
[17]新闻权威即新闻记者和新闻组织获得了准确、真实、客观地解释社会现实的权力,它主要来源于新闻记者和新闻组织在文化生产场域中所处的专家位置。参见白红义:《塑造新闻权威:互联网时代中国新闻职业再审视》,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1期
[19]谢静:《从专业主义视角看记者微博规范争议——兼谈如何重建新闻人与媒体组织间的平衡》,载《新闻记者》2013年第3期
[20]王绍光:《民主四讲》第98页,三联书店2008年版
[21]有人说,“中国新闻业的专业化过程仍未完成,却又碰到了新的问题,那就是互联网时代出现的公众参与。”这一判断是基本准确的,它也正是我们这里所说的两类观念之间认同少、对立多的重要原因之一。参阅白红义:《塑造新闻权威:互联网时代中国新闻职业再审视》,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1期